太史令袁忻撫弄自己胡須的動作僵硬了,仿佛是一只永不會更改指令的機器人。
而姬衡也坐在那里,此刻久久不能回神。
大秦之后的2,249年啊。
這山川更替,歲月輪轉。他苦求長生不可得,而這后世人,卻已回首時光,來到了他的秦國。
此刻,姬衡顧不得震撼這兩千多年的驚人差距,也顧不得大秦未來時又是怎樣的國策與民生,外邦又是如何臣服?
在他短暫看過照片視頻的那一晚,他曾猜測,秦時之來處,輸過。但又崛起了。
正如此前被人嘲諷的秦國,如今最終一統天下一樣。
但是——
秦卿當真是從未來的大秦來到此處嗎?
不。
姬衡心道:不見得。
因為從始至終,秦卿對于朝堂中諸人沒有半點反應。
他若當為千古一帝,丞相王復必定同樣有名。大將軍燕云同自己隨葬驪山,也不應寂寂無名。
但這一切,在秦卿的反應中根本沒有表現出來。
但提及秦律、秦法以及這大一統事業,她卻又滿懷驕傲與自信。
在這即將封后的大喜時刻,姬衡卻已經能夠確定——
后世百代都行秦法,但他的大秦,很可能早已淹沒在時光中。
又或者已經衰亡落寞,連秦卿這樣一位飽讀之士,都也沒必要再去關注這段歷史中的英雄人物了。
姬衡闔上了雙目。
他的泱泱大秦啊……
太史令卻在此時終于“哎喲”一聲,拽疼了自己的胡子。
他轉頭看看姬衡,眼神中的茫然格外濃重。
又看看秦時,這樣韶華正好的大秦王后,怎會是2,000多年后的人?
可大王都沒有露出什么震撼表現,他如此吃驚,是否有些看起來不大像術算有成的太史令?
可是!可是……
他還想要說什么,然而姬衡卻已經淡淡下令:“既已有了準確年份,待生辰八字報上,太史令便沐浴焚香,好好測算一番吧。”
太史令帶著滿肚子的震驚,默默離開章臺宮。
今日所知,恐怕他要連續數日徹夜難眠了。
但秦時卻顧不得他的心情。
她此刻只看著姬衡。
對方并未有想象中的震驚,但神色卻瞬間沉郁下來,仿佛她之來處并不令他感到激動欣喜。
秦時靜靜看著他,片刻后,從席案上起身站起,而后慢慢的、一步一步、目標明確的踏上那高高在上的玉階。
這玉階并不高,也不需幾個抬腳便能來到姬衡身邊。
對方已習慣了桌椅,此刻正坐在紫檀椅中,同樣略疑惑的看著她。
在這一刻,秦時終于切身有了感覺:自己當真要成為大秦王后了。
這往常絕不容許人輕易踏足的玉階,從此再拒絕不了她的接近。
因而她微微一笑,眼神如月光,又如水,極其溫柔的注視著姬衡,而后伸出一雙玉白溫涼的手。
輕輕的、試探地握住了姬衡的手掌。
這不是她第一次接觸姬衡的手掌。
在她下意識于辒辌車前對秦王伸出手時,就已經感受到了這掌心的熱燙粗糙。帶著成年男人灼灼健壯的氣血,還有嫻熟弓馬所磨練出的層層厚繭。
但在此刻,她輕輕握住這張手掌,其中激蕩的心情卻又與那時格外不同。
姬衡的身子驟然緊繃,小臂難以自控地抽動一下,又在下一刻反手握住她的手:
“卿……”
他似乎想說什么,但秦時已經輕聲問道:
“大王,能做大王的王后,我很開心。”
“能做鄭衡的妻子,我亦覺榮耀萬分。”
她不知姬衡因為什么不開心。
也不敢發問,因為對方提出的問題,很可能她回答不了。
既如此,不如反客為主。
此刻,她目光柔柔的看著眼前這位常人難以企及的君主,如同注視著自己最珍愛的寶物。
姬衡感受到這目光——來自被自己所欣賞且信重的女子的、全身心的愛慕。
這細微的情愫如同一道同樣細微的閃電,自脊椎骨一路向下穿行,以致渾身寒毛聳立,整個人驟然緊繃,又在內心洋溢飽滿的期待中驟然放松下來。
他知道秦卿一時心情激蕩,難以抑制對他的喜愛之情。
女子多是如此,因為心思柔軟細膩,反而要比男子更容易陷入這種兒女情思當中。
但他所需要也能夠信任的王后,在執掌權柄的同時,恰恰也需要有這樣仁善柔軟、又注重兒女情的特質。
這是比家族、氏族、師承、血緣等更具掣肘力的存在。
整個大秦,還有誰能如秦卿一樣,既對他沒有威脅,又全身心依靠著他?
同時還滿腹才華,一心一意為他的大秦,且如此敬仰思慕著他?
太史令此前占卜的沒錯。
此乃乾坤之卦,陰陽和合,天命如此。
秦卿此人,當為他的王后。
既如此,他也微笑起來,神色自上而下,也有著格外獨特的包容力。
而后手掌驟然用力,沉聲說道:“卿之心意,寡人定不相負。”
也望卿能如寡人這般,全心全力,共筑這泱泱大秦!
秦時只以為那次問及生辰八字之事,便如此這般過去了。但在她走后,姬衡卻緩緩收攏神色,然后密令太史令:
“秦卿來處,萬不可對人言。太史令須再做一份生辰八字交于宗正、奉常,待來日祝禱極廟,祭祀先祖,寡人自會向列祖列宗告罪。”
這些她通通不知道,此刻只靜靜看著手中書冊,再一抬頭,發現沉甸甸的發冠已經戴上。
今日需格外鄭重,因此頭發簡單梳了高髻,而后在服彩的改良之下,又格外貼合她的氣質,萬分曼妙端莊。
同時衣著也不再采用往常用的那些清淺之色,而是用格外正式的玄纁之色。
即,黑色的曲裾深衣,朱砂染就的濃郁紅邊。
這般顏色,乃是大王登基踐祚時所用。上行下效,而今秦國貴族婚禮之事,都用此等顏色。
怕秦時穿上不自在,服彩還著意解釋道:“這內里絲衣乃是天然所制,有絲衣相隔,朱砂應當并不妨礙。”
這樣艷麗的紅色,這樣濃郁如夜的黑色。
秦時微笑起來:“我很喜歡。”
禮服既著,接下來,只需要靜候良辰即可。
秦時不緊不慢翻看著書冊,看起來頗為平靜。
但事實上,她內心也有些說不出的激動與忐忑來,只能靠這晦澀艱深的篆字書籍來,強迫自己安靜下來。
烏籽倒想囑咐些什么,畢竟哪有新婚仍在看書的。
但赤女卻攔住了她,而后微微搖了搖頭。
如今雖不是必須要在黃昏時節才能進行的昏禮,但太史令給出的吉時,也是在黃昏之時。
這一整日的時間,看書也沒什么不好。便是大王,今日難道還會一份奏書都不批嗎?
反正吉時未到,若怕衣服有了褶皺,側殿時時備著銅水壺,待起身時再微微隔著厚重絹布熨一熨即可。
只是要拿捏好時辰,熨衣服時若圖快可不行。
畢竟如今的絲衣輕薄嬌貴,須得輕而緩,溫度正正好才可。
太陽漸漸西斜,咸陽宮的邊角處勾勒出淺淺的金邊。而秦時從這晦澀艱深的篆字中回過神來,此刻突然好奇:
“此時婚禮,奏樂是喜樂還是哀樂?”
所謂喜樂,是指歡喜的樂曲。哀樂卻不一定指的是葬禮上那種,而是離愁別緒,哀痛之心。
赤女有些詫異:“秦君家鄉是奏喜樂么?為何?女子大婚離家,家人哀切難舍,自然是哀樂最合。”
“正是。”烏籽也好奇:“夫家莫非不體恤嗎?該體諒妻子離家之苦,以哀樂相應,迎親回程,以示對妻子的尊重。”
秦時搖頭:“我們那里都是喜樂,意味著大家對新婚夫妻的祝福。”
醫療、交通、社會的同時進步,這才能帶來對各種節慶典禮的快樂與輕松。
至于如今嘛,喜樂哀樂都可以,反正她也第一次結婚。
倒是赤女笑起來:“恐要叫秦君失望了。封王后畢竟不同其他貴族,只冊封詔書賜下,是沒有樂曲相合的。”
畢竟詔書念誦只在那短短片刻時間,這邊黃門的聲音還未抬起,那邊編鐘銅管就已經響起。
曲子才剛有了前奏,那頭詔書已念誦完畢……便是排布也排布不開的。
秦時想到這等畫面,忍不住又有些想笑。
“我知道。”
她在意的不是音樂,而是……實在有點緊張。
而醫明卻道:“秦君,少府晨間曾令婦人前來交代奴婢,是大婚和合之事,敢問秦君……”
她想說是不是要仔細講解一番?
畢竟她以前也為王侍奉湯藥,深知大王氣力過人,推拿之時要使出渾身解數才能松解那肩背……
哪像秦君,渾身緊實飽滿,肌膚肢體富有彈性,稍稍揉按對方便已吃力……
而且秦君享受時從不緊繃肌肉隨時提防,還聽勸,她侍奉起來也很有成就感的!
總之,侍奉大王這樣硬邦邦且高壯的男子,實在苦也。
不管是做妻子,還是做醫女。
但看秦君脈象也約有二十許,這個年紀說不定早已許婚過——哎,她醫術不精,秦君又氣血豐盈,實在健康,無有陰陽不和之兆,因此不知有無成婚過。
秦時驟然聽到這樣的話,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此刻含笑搖頭:
“不必。”
她談過戀愛的。
校園戀情一直到踏入社會……現代社會,飲食男女,情到深處,自然而然。
更何況,以后世那個信息量,便是一次戀愛都沒談過,也不妨礙大家上網小臉通黃。
當真不用再解說了。
醫明也松了口氣。
過了會兒,她又折返回內室捧了藥出來:
“秦君,大王如此高壯,秦君肌膚卻細嫩,若是……若是……”
她學醫之心甚篤,講起男女事來格外坦然。但如今卻做賊一般偷偷摸摸:
“秦君若是承受不住,便小聲哭出來……大王最不愛人哭泣,再沐浴更衣時,奴婢再為秦君偷偷上藥……”
秦時:……
醫明你!
大王他!
總之,有醫明這番話在,秦時什么忐忑心情都沒有了。
此刻只等黃昏晚霞浸染天邊,而后宗正奉常率人前來——
雖只是簡單的冊封詔書,但姬衡卻也如他所說,做到了尊重。
不僅有活雁兩對,還有珠玉布帛,成列成行。
而最讓秦時矚目的,則是宗正手中捧著的小小錦布托盤——
上頭有一方四四方方的白玉印章。
白玉柔潤,在陽光下,仿佛一團融了金粉的羊脂,觸手便能化出油來。
四四方方的底座上,一只螭虎雕刻的威嚴霸氣,又活靈活現。
這與姬衡賜她的小印不同,也與她自己的螭虎私章不同。
此方大印,則是王后之印,乃是她所有權柄的象征。
在此時,在此刻。
詔書下達,印章接下。
秦時所想擁有的權利,終于掌握到了手上。
宗正仍在一字一句的念誦著詔書:
……夫王后之位,母儀天下,非賢德之人不足以當之……望諸臣工,咸體寡人之心,共輔王后,同致太平之世。
秦時鄭重行禮,雙手抬起,接下這沉甸甸如有萬鈞之勢的封后詔書。
再起身時,宗正與奉常同樣笑容和煦的看著她:
“恭賀王后。”
“待三日后極廟祭祀,我等再來為王后配上軍印,私兵等……”
“后宮諸般事理,待來日少府卿親自為王后交接……”
“大王詔書倉促,諸位大臣尚未來得及面見王后。諸般印鑒如今也尚在制作當中,還望王后多多包涵……”
說到這里,宗正和奉常也滿心苦楚。
畢竟秦國歷代國君,可沒有像這樣從下詔到封后就三日時間的。
區區三日,若非王后印鑒大王早已命人制作,如今詔書下達時,便連這印章都捧不出來。
何其尷尬。
但好在,雖然大王今日仍要批閱奏書百二十斤,但好在如今這封后事宜,總算是完成了。
大家都一同松了口氣。
雖是只簡單賜下一道詔書,但接下王后印鑒,而后再有諸般聘禮規整,以及宗正奉常若干事項交代……
等到諸般人馬從蘭池宮退下,時間已經來到了晚上七點多鐘。
秦時被這諸般瑣事折騰一遍,已經再無新婚的拘束。而是第一時間令宮廚備下晚餐,而后又命黃門前去章臺宮:
“今日王后相邀,大王可愿前來?”
春秋戰國時,秦朝女子結婚的婚禮(這種三書六禮全走的,必定是貴族人家,普通人是沒有資格去遵守這種禮儀的——沒錯,沒資格。)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既是兩性之好,也同樣要表示對女子及其家族的尊重。
因此是黃昏進行,還要奏哀樂的。
新娘家是為了表示對女子的看重與不舍,意為這個女兒離家嫁人,我們很心痛。(丈夫家里最好好好對她。)
丈夫家族也同樣會奏哀樂,意思是雖然我們成婚很高興,但夫妻一體,不能我這邊高興,讓你默默忍受離愁,因此干脆也應合妻子的心情……
秦朝實在無據可考,所以就沿用了這個,如有錯漏,架空架空。
詔書參考了漢宣帝封許平君,因為秦國實在沒有資料可以查,所以化用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