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衡二十三年,桂月初。
此刻距離東郡墜星之奏,已足足有五日的光陰了。
寬敞無人的東方道上,中間處的王道馬蹄不可輕踏。傳令官帶著大隊人馬駿馬飛馳,規矩行走在馳道一側。
穿行在每隔三丈一棵的青松下,暑熱的風吹著他干涸的嘴唇,傳令官心內也同樣焦灼如焚。
王令三日必達,如今已經是第二日的深夜了。
他沿途手持密令,經過函谷關、洛陽、孟津……而今,終于要到東郡了!
但在此之前……
“吁——”
他放松掌控,令疲憊的馬兒也漸漸緩下來,而后手指前方的驛亭:“休整半個時辰,飲食換馬。”
眾將士們欣然應諾,而后趕緊踢踢踏踏,向著前方燈火而去。
這鬼天氣實在太熱,駿馬飛馳不得拖延,因而每30里一個驛亭,他們每經過二三個,便不得不重新換馬。
如此,方能日行四百里,使得大王的政令暢行無阻。
“為王傳令,快速速與我等換馬,再送些吃的來。”
驛亭并不嶄新,甚至有些簡陋,篝火架在墻上閃閃爍爍,一如上上下下戰戰兢兢的心。
年邁的亭長迅速起身,一一驗看過公文,而后催著廚房。
不多時,便有人將馬匹遷到后院,而后迅速裝備馬鞍,喂水喂豆喂鹽。
前院處,也有人迅速端上一盆蒸粟飯,又一盆水煮葵菜,因傳令官軍爵不低,還額外供應了半盆豆醬。
亭長殷殷勸道:“諸位請用。”
直到此時,身著皮甲的軍士們才松緩下來,而后盯著粟飯罵罵咧咧:“累了一天了,這點飯食填的什么鳥肚腸!”
“正是!可惜王令在身,否則趁夜去林中打一些肉味也好。”
“咱們自己打的,還是腥騷難咬些。我曾聽兄弟言,在咸陽宮曾被賜下一碗炙肉,那豬豚幼年時便被劁過,肉質較之咱們吃的好上不少呢。”
倘若秦時聽見,恐怕要不甚贊同了。
因為如今雖已經有了系統的劁豬養殖經驗,但因為品種未經馴化,其實豬肉本質仍不夠細嫩無異味。
不過對于如今的普通人們來說,已然是無上美味了。
這話一說,大伙兒都覺得口水泛濫。
然而憑他們的軍爵等級,一人每天只四斤粟米,——
倘若后世人知道,恐怕要驚呼一聲:四斤粟米!
小米四斤一天怎么吃的完啊?
而且粗糧,又營養又飽腹,多健康呀!
但在如今,這粟還帶著些許殼子沙礫的重量。
而且,急行軍路途中熱量消耗本就龐大,這4斤粟米,可是沒有油鹽配置的!
唯一算得上含鹽分的,便是大家湊在一起吃的那半盆豆醬了。
這東西蒸煮后在高強度運動后并不如何頂飽,哐哐兩碗配著蒸菜煮菜吃下去,不過一個時辰,便又腹鳴如鼓。
但。
反正日日都是這么過來的,有軍爵的伙食總比之前要好出不少吧?
大家埋怨著,卻也吃得甚香。
亭長見眾人吃得香,想了想,又額外配了盤腌薤。
傳令官大大咧咧道了謝,而后忍不住問道:“這里距東郡再有兩個驛亭便到了吧?”
亭長點頭:“正是。”
大伙兒見有了話聊,便也七嘴八舌接了起來:“過了函谷關,這一路可真富庶!”
“正是!跟咱們咸陽不同,這里大片平原沃野,倘若不服兵役,一年不知要收幾石粟米麥粉。”
“聽說這里的土地也肥沃些……”
“若非如此,聽說先頭周朝的時候,武王伐紂之后明明定都在咱們咸陽附近,后來又轉到洛邑了……”
“洛邑太平了,打起仗來不好防守……”
“嘿!六國都已被我秦國踏平,還打什么仗?若是家住洛邑,豈不是分的田畝也在此處?這可是上等地!”
“我不要,我家祖祖輩輩都在咸陽……”
“喲,咱哥倆當年逃荒的時候可離東郡不遠啊……”
大家東一嘴西一嘴,學著那些從貴人們嘴里零碎聽來的知識,聊得倒也頗為熱鬧。
亭長默默聽著,聽他們提起東郡,便想起之前兩日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語,此刻忍不住心頭哆嗦起來:
“諸位大人來,莫非是為了,為了……”
他指了指天上。
眾人瞬間安靜下來。
傳令官卻笑了起來:“莫慌。”
秦國出了這等匪夷所思之事,且上天示警如此兇險——
什么秦王死而地分,消息在底下傳的那么可怕,他接令整裝待發時,已然覺得小命不保,恐怕稍有不測便要被大王隨口令下殺的人頭滾滾。
卻未曾想,只稍待了半個時辰,御史大夫便帶了新的王令前來。
不僅不覺得如何憤怒,反而還能感受到兩分輕松與歡喜來!
這倒奇了怪了。
大王竟能忍下此事,視而不見么?
他不知王令具體內容,一應書簡都封存在隨身行李當中,寸步不離。
但不管怎樣,大王開懷總是好事。
若非如此,他們這群人如今恐怕也要戰戰兢兢了,哪還有功夫在這里抱怨吃食。
他的情緒很快也讓亭長放松下來,但隨后卻又心頭揪緊:
“聽說東郡那處,至今還未查出是何人……”
莫非,當真是上天示警嗎?
假如不是,犯下此罪的罪人又遲遲未曾抓獲,以他們這位大王的兇名,這東郡百姓……
亭長能在此處任職,親眷自然也有在東郡的,此刻當真心頭發緊。
他如今瞧著干瘦老邁,十分可憐。而這些年來,秦國連年征戰,家家戶戶都有男兒女兒死在戰場。
傳令官族中同樣沒能存下幾個。
他嘆息一聲,最后只拿起馬鞭:“大王寬宏,不欲治罪百姓……”
這話說出時,瞧見亭長臉上濃濃的不信——
是了,秦王衡這樣的威名,誰能說他寬宏仁善?自己想來也頗覺反常。
因而不禁又灑然一笑:“馬備好沒有?備好了便牽出來,我們還要趕路呢。”
破曉之前,王令必要抵達東郡!
駿馬飛馳,東方道上煙塵漸起,而亭長站在驛亭口遙遙看去,只能看到漫天星子,與駿馬上閃爍的篝火。
東方道是馳道。按照規矩,馳道中間只有王駕可以行走。
東方道的規格是寬50步,每隔三丈一棵青松。
洛邑,就是如今洛陽。
武王伐紂后,定都陜西西安西南,稱鎬京,也稱宗周。后來被犬戎攻破,周平王遷都洛邑,也稱成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