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兩人抵近白玉叢林跟前,便更能體會到叢林之大,人之渺小。
也就在這一片白玉叢林的邊上,金沙江里,停著一座巨艟。巨艟桅桿上的旗幟高高掛起,迎風招展,上面繡著峨眉金頂的圖案,在陽光下分外顯眼。
這就是西川劍閣攻打白玉叢林的臨時據點了。
因為是曠日持久的大戰,劍閣玄修要輪番上陣,換下的玄修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療傷、回氣、礪劍、休息,要是每次都回劍閣,時間就浪費了。
這巨艟周圍偶有遁光起落,往返于巨山叢林與此處。
“這里有多少人?那山里又有多少魔僧?”
程心瞻問。
吳玫回答說,
“現在人不多了,艟上常駐五十人上下,搜山的也是五十人上下,剛開始的時候,這里最多有四五百人同時攻山呢。
“至于魔頭,一開始的時候有千余人,現在還有兩百多,不過這兩百余人藏得很深,在石山里躲著不出來。
“現在問題就在這,他們躲在里面不出來,我們也只得進去一座山一座山的搜,所以耗費了許久的時間,而一旦遇見了,就是短兵相接,也得小心。”
程心瞻點點頭,大概明白了。
“云來,你不好奇我們為何不轟山把魔僧趕出來嗎?”
吳玫主動發問。
程心瞻笑了笑,指著金沙江說,
“如何敢轟山,這任一座山塌了,金沙江都得斷流或是改道,我想即便是峨眉派和碧筠庵,處理起來也很麻煩吧。”
吳玫笑著點頭,心道云來就是云來,往常許多蜀中來的新人都要問上這么一句蠢話。
她接著為程心瞻介紹這白玉叢林,
“雖然這些石頭一開始都是普通的頑石,這些和尚更是跟腳淺薄,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仙陣護山。但云來你仔細看,這山上的每一塊石磚上都密密麻麻刻著經文符咒,這都是數千年來,無數的魔僧手刻上去的。
“歷經數千年的加持,這些經文符咒侵染著山石,也讓這些山石變得極為堅固,每一座石壘山也是渾然一體,這也是每座高山都歷經千年風吹雨打不倒的緣由。
“不過呢,這些山能扛得住天象和二境的折騰,卻擋不住三境的法力,所以等會要是云來一時手癢,可得收著點力。
“魔僧更是如此,他們視這些石壘山為圣山,說是只要壘的足夠高就能通到佛國里去,所以他們既不敢用全力打這些山,也不想離開這些山。
“實話說,這給我們除魔提供了不少便利,如果他們一開始就逃,其實我們不好攔,可他們不舍得放棄這片白玉叢林,只是稍作猶豫之后,便被我們全部包圍了。”
程心瞻點點頭,又問,
“那這里面的三境魔僧還多不多?”
吳玫搖搖頭,
“不多了,因為本來也不多,現在應該就三四個了,不然也不會讓大量的二境弟子過來試手。
“而從之前打探來的消息看,這里面三洗之上的魔頭一共只有兩個,一個五洗主持,叫做含山大師,一個四洗講經,叫做凈石大師。
“這里的主持在一開始攻山的時候露了面,就被人英用「仙槎」殺了,倒是四洗的那個一直沒找到,應當是還躲在里面。”
“「仙槎」?那是什么?”
程心瞻聽到了一個之前沒聽過的詞。
吳玫解釋道,
“仙兵,和紫青一樣的仙兵飛劍。”
程心瞻點點頭,暗自記下了。
“你在這等我吧,不必來,我先下去問一下你那兩個童兒在不在。”
吳玫說著,便從空中落到巨艟里。
只一會,她就又飛出來了。
“不在里面,昨天他們才輪休完,今一早又進去了,那我們也進去看看?”
程心瞻自然說好。
吳玫便又說,
“云來既然來了,可不能白來,里面還有一個四洗魔頭,不知……”
程心瞻笑著點頭,
“遇上了自然不會袖手。”
吳玫要的就是這句話,笑著領程心瞻往白玉叢林里飛去,嘴上還道,
“其實我們西川劍閣的秘術也很不錯的,正是萬里飛虹拿手的「天光化虹術」,不知云來可有興趣。”
“若是有這個機緣,自然樂意之至。”
兩人往白玉叢林里去,程心瞻感覺像是走進了巨人之國,遠看看不出來,還覺得都是山,但真正走進來后,便能清晰看到巨石堆砌的痕跡,那些巨石上的每一個經文的刻痕,都比人大,給人的感覺極為震撼。
而且這石頭堆積并非全是緊密對合的,錯開留著有很多孔洞,孔洞遠看看不見,近看卻是有數丈高。
“這里頭都是空心的。”
吳玫說,
“云來可以把這些石頭看作墻,每座山就是一個屋子,那些洞就是窗戶和門,里面另有乾坤。”
程心瞻贊嘆,
“這真是一個奇跡!”
“是。”
吳玫應著,
“這些和尚法力不太行,但這下苦工的功夫卻是少有人能比得上。所以我們斗法都收著力,除了怕影響金沙江,這樣一片石壘山,我們也不想毀了,等此地收復后,這里就可以直接住人,開宗立派了,以后也算是西康一大奇景。”
程心瞻點點頭。
現在這片石壘山外圍已經被肅清干凈了,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而且這些山上都被貼上了巨幅符咒,這些符咒交織成陣,發出粼粼的波光把山籠罩著。
“這是做什么?”
程心瞻指著那些符陣問。
吳玫便解釋說,
“方才說了,這里日后肯定不會閑置,不過我們玄門如果要住進來,那這滿山的佛經就礙眼了,這是專門用來消磨石上佛經的,同時也是在以玄門法術重新加固這些石壘山,另外,也是在做提醒和標記,這樣的山都是搜干凈了的。”
“這里到底有多少座石壘山?”
程心瞻問。
“九十一座,但是這么久以來,我們已經清完了外圍的七十二座,還有里面一十九座尚在搜查。
“這些蟻僧壘山的本事是在一直進步的,越往外、越新的石山,越高,所以我們從外往里搜,是越來越快的。”
兩人繼續往里,像是兩只蚊子在最壯麗的佛寺中飛著。不久后,程心瞻就聽見了打斗的聲音和法光。
他看見了吳玫所說的剩下的那十九座石壘山,上面沒有標記和水光法陣,反而是石上刻著的佛經很是耀眼。
現在,其中兩座石山里面都傳來打斗的聲音,有五彩的法光從那些洞口照出來。
“現在人少了,他們應該是分成了兩隊,一隊探一座山,另一隊還是醰白師叔帶隊。”
吳玫解釋著,
“就是不知道你那兩個童兒在哪座里面。”
程心瞻看了看,然后指著左手邊的那座,說,
“這里。”
“哦,為何?”
他笑了笑,說,
“一看便知。”
于是,兩人便往那座山飛過去,落到一個洞口里。
程心瞻往里看才發現,這些石山里面也刻著很多經文,這些經文發著柔和的白光,把石山內部也照的很明亮。
石山里面中空,有很多石柱,像是山里面長著一片筍林,而在石柱之間,他便看見一群道士在追著一群和尚打。
這其中,他看見追的最兇的就是三妹,她騎著一條由赤火金星凝成的煙龍飛在最前面,手里拿著一把芭蕉扇,一扇就是一道金煙。
方才他就是在外面看到了煙光才篤定兩個童兒在這的,狻猊的煙火神通,可不多見。
白龍則是要穩重許多,手里握著一根鑌鐵棍,踩著風守在三妹身邊,警惕的看著四方,以防哪個石柱后面會突然鉆出人來偷襲。
他又看了一眼那些被追的四散逃的魔僧,都是二境之下,只有一個結了丹的,但身上還沒雷劫的味道,未曾洗丹,也沒什么威脅。
他還看到醐清,沒有參與追殺和圍剿,在一個石柱頂端站著,照看著那些小的,而醐清也察覺到了他。
兩人相視一笑。
程心瞻靜靜看了一會,看著炤璃和白龍合力圍殺那個金丹,打得很有章法,心想著是該給兩個孩子留意留意罡煞了。
“走吧,這里就交給他們。”
程心瞻對吳玫說。
于是兩人便飛離了此處。
“云來,那我們分頭去探那些還沒搜過的石山,給晚輩們探探路?”
吳玫說,這也是這次劍閣派她過來的目的。
程心瞻自然說好。
于是兩人分道,一人挑了一個石山進去。
程心瞻進了石山后,便先飛到頂上最高,再慢慢降下來,一邊運轉瞳術,碧睛照徹之下,隔石見人,魔頭根本無所遁形。
隨后一直到了山底下,一共就看見了幾十個躲在石縫里的魔頭,都是一二境的,他也沒管,看完之后就走開了。
如果有比他高出幾個小境界的,比如說六洗以及之上的水平,屏息匿跡之下,是有可能逃過他法眼的,但是峨眉的消息又說這里沒有高境的魔頭,那也就不必格外小心了。
隨后又一連看了三座石山,只有一個里面有一個一洗的,程心瞻還是放任沒管,魔修根基淺薄,金丹駁雜,一個玄門金丹帶隊看管,加上一群二境,也足夠應付了。
直到他進到第五座山,紫闕里伏矢突然叫了一聲。但也是僅僅叫了一聲,便沒再有所反應了。
莫非那個四洗就在這里?
程心瞻警惕起來。
他念頭一動,「幽都」從他泛著碧光的右眼里飛了出來,化作劍光繞著他盤旋。
他還是從山頂一路往下搜尋,但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別說金丹氣息了,就是一個一境、二境的人影都沒看到。
似乎是一座空山。
可伏矢不會平白示警。
他落到山底,這里也是用巨石鋪成的地磚,不過他發現了一個特殊之處,其他石山底部,雖然也鋪著磚石,但是底部磚石上是沒有經文的,只有山的內外壁和石柱上有,但在這座山里,底部也刻滿了經文。
他覺得有些奇怪,他看這里的經文也是用藤文寫的,便想認認看,可是這些經文刻字太大,他站在磚石上發現刻字的溝壕自己都可以躺進去了,實在無法得見全貌,于是他又只好上飛。
大概離地有三四十丈后,才看的清楚。
他讀著讀著,臉色就變了。
這不是經文,而是一篇記述,記述了白玉叢林選址在此處的原因!
修行「負石苦」的僧人,認為在石頭上刻畫經文是最能讓經文長久保存的手段,把這些刻有經文的石頭壘起來,壘的足夠高,那么就會到達佛國。
但是,要想到達佛國,還需要一樣東西。
一位神使。
在古西方佛教中,認為可以指引僧侶達到佛國的神使有三位,綠鬃雪獅,六牙白象,五色孔雀。
只有在這三位神使愿意駐足的地方壘石,才能抵達佛國。
所以在幾千年前,這些僧人在一邊挖山刻石準備著,又一邊到處尋找神使。
而在這三種神使中,五色孔雀是最不用想的,世間有藍孔雀、白孔雀,但誰也沒見過五色孔雀,那是遠古神靈,據說在第一次神仙殺劫時現過身,此后就再也沒人見到。
至于綠鬃雪獅和六牙白象,雖然也都是傳說中的靈獸,但是借假求真這種的東西也不是只有道門會,古西方佛教也會。
口生多牙的白色大象和雜生綠毛的白色獅子,找起來應該沒有五色孔雀那么難。
最初的僧人是這么想的,但是,世間諸般神形,都有存在的法理,他們找到過四牙白象,八牙白象,六牙青象,但就是沒找到六牙白象。獅子也一樣,找到過金鬃白獅,黑鬃白獅,還有純綠的獅子,但就是沒找到過綠鬃雪獅。
他們最后等不及,經石都準備許多了,于是想過用類似神形的獅象抓來替代,比如說把八牙白象敲下兩顆牙齒,再驅趕它,看它愿意在哪里歇腳。
當時都準備這么干了。
不過,就在這時,另一批挖山取石的人在金沙江畔開鑿一座雪山時,發現這座雪山已經誕生了山君。
所謂山君,就是山石得道的怪。
妖、精、鬼、怪,人將這四種異類是分的很清楚的。
妖是蠃、鱗、毛、羽、昆一切飛禽走獸得道,三花貓程炤璃就是妖。
精是草、樹、花、藤等木屬得道,人參白庸良就是精。
鬼是魂、骨、尸等死物得道,行尸龍伯炎就是鬼。
怪是金、石、火、水等無命之物得道。
妖、精、鬼、怪這四類之中,怪是最難得道的。最常見的怪,是金石器物經過人之煉化,調解陰陽,誕生出器靈,那么器靈也可以稱為怪。
但是怪的靈智是很難健全的,比如「桃都」,離仙兵也只差一線了,但是器靈的靈性也就是小孩子水平,而這都屬于是很罕見的了。
而自然天地中的怪,則更為罕見,這種怪因為太難誕生,是天地稀缺之生靈,所以在上古時,自然誕生的怪會直接被封神。
金石之怪則被封為山神,水之怪則被封為水神,火之怪則被封為火神。
到后來,不再封神了,那么這些怪就有了別的稱呼,山君,水君,火君。
而且天地間不再封神后,這種怪出現就更為難得了,人們要是發現了,那定是要好好供養的。
因為怪的壽命極長,尤其是山君,有金石之性在,就算未經修行,也有仙之壽數,所以只要一心引導向善,加以教化,那即便是在世宗大派里,也是定海神針一樣的存在。
程心瞻知道,自家就有一位山君——夔山君。
他老人家不知是在閉關,還是在打盹,反正一個甲子已經過去了,也沒見其動彈一下,全宗都是他老人家的晚輩。
在這樣的壽數面前,蛟龍都要遜色三分。
而在幾千年前,一群魔僧在挖山開石時竟然發現了一位山君。
興許是山君都喜歡打盹,這位山君當時也在打盹,忽然之間被挖斷了地脈,這才驚醒,那自然是勃然大怒,從山中飛了出來——
一尊綠鬃雪獅。
不錯,夔山君是單爪單角紫鱗夔蟒神形,而這座西康雪山山君恰巧就是魔僧們苦求許久的綠鬃白毛金睛雪獅神形!
不過這頭獅山君卻沒有夔山君的運道。
夔山君生在三清山中,得靈氣滋養,由一座形似巨蟒的孤峰得道,一啟靈就被三清山的高道們悉心教化栽培,境界飛速提升,還做過樞機山的山主和一段時間的副教主,境界高深,威風八面。
而這位獅山君是西康高原一處地脈靈眼上孤零零的雪山得道,啟靈后一路懵懂修行,也不知修了多少年才修成一個金丹,還被一幫魔僧找上了門,猝不及防被挖斷了地脈,傷了山體。
獅山君運道不好,可那幫魔僧卻自認得了天命,忽然之間見了雪獅,大喜過望,還以為是佛陀垂憐指引,派來了神使。
不過魔僧們想要頂禮朝拜,可他們卻實實在在斷了人家的根基,傷了人家的元氣。獅山君大怒,哪里管你在頂禮朝拜,自然是亂殺一通。
而這群修「負石苦」把腦袋都修成石頭的魔僧們顯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見這雪獅怎么都不肯罷休,那股子拗性上來了,認為適合壘石的圣地已經找到,就在此處,隨即一不做二不休,把整座雪山都給挖平了!
雪獅雖然是山君得道,皮糙肉厚,但是終究只是金丹修為,又無法統傳承,只是一身蠻力,連出生道場都被人斷脈平山,元氣大傷之下最后自然是被那群魔僧給鎮壓了。
所以此刻,程心瞻所在的地方,就是獅山君出生雪山被蕩平的地方,而在這座石壘山的地下,就鎮壓著那位獅山君!
這座石壘山,被魔僧們稱作「獅馱寺」,意味著此地會被雪獅所馱,飛往佛國,是整片白玉叢林的核心,也是嚴禁踏足的禁地,數千年來,只有歷代的白玉叢林的主持在此修行,看守著雪獅。
而這一代的白玉叢林的主持喚作含山大師,剛露面就被手持仙兵的嚴人英一劍殺了。
而真正讓程心瞻色變的是,這篇記述里還說,為了鎮壓雪獅,幾千年前的魔僧們特意創了一種禁錮法咒,并以經書的形式傳授給徒子徒孫,讓其刻在石壘山的石壁上,以群山石寺鎮壓山君雪獅。
如此幾千年下來,石山壘了一座又一座,越壘越高,禁錮法咒也被刻寫的越來越多,所以這么多年來,被鎮壓的獅山君也從來沒有鬧出過什么動靜。
但程心瞻卻想起來,方才走近白玉叢林的時候,有看見西川劍閣正在張貼符咒磨滅山上的經文!而且一共九十多座山,西川劍閣已經化掉七十多座了!
這時,他終于知道伏矢為何而鳴叫了。
“吼——”
也就在他明悟的時候,一聲怒吼咆哮從地底傳來,頓時地動山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