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程心瞻聞言道,
“爭功,爭什么功,有何用處?”
吳玫解釋道,
“現在西康就是一個獵場,玄門各宗之間要爭功,在西康魔患平定前,哪家誅殺的魔頭多,到時候玄門進駐西康,選地的時候,哪家的嗓門自然就要大些。
“峨眉派內部也要爭,殺魔記功,按功勞去領賞,宗門這次大方,頂尖飛劍也能換得。
“七大劍閣之間也要爭功,這更關乎下一任峨眉掌門的選任。”
程心瞻明白了,他再問,
“所以你現在是盯上了哪一家?”
吳玫手指東邊,說道,
“就在我們西川劍閣后頭,百里開外,有一個湖,叫寒味湖,湖邊上有一個魔寺,叫寒味寺,住持寒識和尚是個魔僧,好凍人喜樂。”
兩人邊走邊說。
“這寒識和尚和穿心和尚有關系?”
程心瞻問。
吳玫搖搖頭,
“沒什么關系,如果硬說的話,那都是八苦明王的徒子徒孫吧,當年八苦明王幾乎一統西康,現在西康當地的魔頭基本都能和他攀上關系。
“另外,因為八苦明王和摩訶教的緣故,西康土地上的魔頭基本都是以和尚、頭陀、菩薩、金剛為號,實際上都是魔頭。”
程心瞻點了點頭,道了聲原來如此。
“這個和尚有二洗修為,擅長冰凍之術,占據了寒味湖,這應當是一片遠古冰川遺跡,湖上飄著不化的冰,湖面上終年寒霧不散,這應當也是這個魔頭戀棧不去的緣由。
“我去過兩次,但那個和尚據湖而守,有寒霧在,我的劍霞急速要大打折扣,而且他手上還有眾多凡人為要挾,所以我奈何不了他,想到云來是修火法的,這才請你出手相助。”
程心瞻眉頭一挑,
“還有凡人?”
吳玫點點頭,
“西康這地方就是這樣,什么犄角旮旯都會有個魔寺,每個魔寺都會豢養凡人,但在他們口中,則稱這些凡人為「兩腳羊」,意為可以隨意宰殺的畜牲。
“這些魔寺豢養的凡人,少則二三十人,多則如白骨禪院,有上萬人,寒味寺里便有兩三百人。而我聽說吐蕃摩訶教的普陀天宮,他們據圈養的凡人足有十萬戶。”
聽到這樣的說法,程心瞻的神情徹底變了。
難怪自己自入西康以來,就沒怎么見到過凡人,他還有些疑惑,盡管這里山高水深,不宜居住,但是人的命從來就像石頭一樣硬,像野草一般頑強,哪里有地,哪里就一定有人,農耕,漁獵,游牧,都能活人,怎么這片土地就見不到凡人了?
原來,不是沒人,是被邪魔擄了去!
可他們怎么敢的!
南北魔派那般勢大,但也只是去凡間劫掠,海外魔教那般冷血,也只是偷摸來岸上食人,他還真沒想到有魔頭敢把人直接當兩腳羊豢養!
“他們養人做什么?”
程心瞻這時的語氣比雪山上呼嘯的寒風還要冷。
而吳玫自然能理解,每一個聽到這種內情的正道中人都會憤怒。
“作用有很多,但最大的作用是為了宣法。”
“什么意思。”
吳玫便解釋,
“這里的魔頭很邪性,比如說白骨禪院修行「白骨觀」,那他們養的凡人在成年后就只給能活命的糧食,各個饑瘦成白骨狀,既是為了宣揚他們的白骨佛法,也是供白骨禪院的魔頭觀骨修行。
“這些凡人平日里吃的東西是白骨禪院特制的,勉強果腹,而且會把自身的白骨化成金石,這些人會活活痛死,痛死之后白骨禪院再收他們的骨頭煉法煉器。
“而懸心寺修行「無心觀」,待人成年后,會把人的心給摘去,用石頭替代。他們認為心是一切煩惱的根源,如果沒有心,就會進入「空境」,沒有恐懼和煩惱,修行時就會沒有阻礙。
“那些摘下來的心,則被他們掛在寺里,修行邪法,離體數年依舊能跳動。”
程心瞻聽著,握緊了拳,
“那這個寒味寺,抓人又是為了什么?”
吳玫便道,
“這個魔僧修行「寒熱觀」中的寒,會冰凍人的軀體,他們認為外在的寒熱終歸虛幻,肉體在感受至極的寒熱后,內心會越發清明,所以寒味寺里的凡人,多是缺手缺腳之人,都是被凍斷的。”
“你們玄門早就知道了這些魔頭拿人試法?為何沒有公布于世呢?”
程心瞻問道,他竟從未有過聽聞。
吳玫聞言搖搖頭,
“不算早,因為這里自古就是蠻荒之地,先前也沒有人在意這里。都不說西康了,就是我們蜀中,不也被你們東方認為是「僻陋之有蠻夷,岨岠之有多阻」么?
“也就是近百年來,我們蜀人進康,開疆拓地,這才發現這片土地下的臟污。
“而云來也定猜不到,光是探聽方才我說的那些魔寺里豢養的人口以及他們遭受的苦難,就有多少玄門弟子因此而慘死。云來也定猜不到,近幾十年來,我玄門又從這些魔寺手中解救了多少凡人。”
程心瞻聞言沉默了許久,隨后才道,
“世人見識淺薄,誤蜀甚深。”
程心瞻說的世人,尤指東方,自然也包含他自己。
峨眉跋扈不假,玄門好斗不假,可是他們在斬妖除魔、守土護民一事上,應該說比承平多年的東土做的更好。
而現在在東方道門里,對蜀中的印象依舊確如吳玫所說,還是兇猛好斗的蠻夷。
言之必指斥,聞之必不屑。
可自己親自走了這一遭才發現,這里也有飲酒樂山的雅士,也有崇尚黃老的隱修,一個碧筠庵已經是英才輩出,真不知峨眉青城又是個什么樣子。
如果自己不親自來這一遭,是不是也一直是這個印象呢?
這時,吳玫又說,
“至于云來所說的沒有公布于世,這話就更無從談起了,這事于我玄門,又不是什么不宜宣之于眾的寶藏仙秘,你看,我現在不就告訴云來你了么?蜀中玄門也是人盡皆知呀,為此拋頭顱灑熱血的玄門弟子更是不知幾何。
“難不成云來的意思是要我們玄門架起儀仗,去你們東土巡游鼓唱,求著那些山里的神仙老爺施救么?
“哈。”
吳玫笑了一聲,
“要是真這般做了,你們東方要是愿意來還好,不愿意來的話,怕還要怪我們玄門妖言惑眾鼓噪人心呢!
“更何況,除魔衛道之事,我玄門何須外求?有云來這般義士主動來此,我們自然好酒招待,欣喜之至,若旁人不來,玄門自一力擔之!
“云來,依我看,都廣之野四周的大山,不光對于凡人來講是高不可攀的崇山峻嶺,似乎,對于東方仙道而言,也是難以逾越呀!”
聽著吳玫這嘲諷意味十足的話,程心瞻也只能黯然受之。
是啊,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當聽說一個人的壞話久了,自然就認為這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壞人,卻不知,人從來都不是可以這樣簡單被定義的。
東方道門擔心玄門會入侵東土,自己則擔心峨眉要侵吞慶州,可實際上人家正眼都沒往東方瞧一眼!
人家在烏江口立劍閣,還在防備東道趁著蜀人殺魔拓地的時候在背后偷襲呢!
蜀人西進,氣吞萬里,就怕等到哪一天,西康、吐蕃、西海這些地方都成了玄門之土,東方還依舊在講著什么中原博大、江南富庶!
雙方的成見與敵視竟然這般深!
“云來,我是說東方山里的那些大教老爺,自然不是說你的。”
吳玫似乎是感覺到自己的言辭有些鋒利,這里當下又沒別人,云來又是東方慶州出身,可別鬧了誤會。
程心瞻苦笑一聲,只道,
“還沒到嗎?”
“到了,你看,那就是。”
吳玫手指了一下,程心瞻一看,前方有個湖泊,像個眼睛的形狀,但是因為上面飄著青灰色的霧,所以湖水的顏色和湖霧里隱藏的東西看不分明。
至于湖邊上的寺院倒是清晰可見。
兩人當空懸立,遠遠看著。
“我來攻過兩次,那魔僧起了防備,現在不在寺里,就躲在湖心。”
吳玫說。
“那些凡人呢?”
程心瞻問。
“凡人在寺里,他們受不了湖上的寒霧的,不過這湖上的霧被魔僧祭煉過,只要一個動念,便會蔓延到寺里,收割凡人的性命。
“上一次我來,就是被他用這招逼走的,所以如果要殺魔,就必須要一擊必中。
“我的劍霞聲勢太大,容易打草驚蛇,而且霞光進入寒霧后速度驟降,而上次你我酒席切磋,云來用一點火星破我的霞幕,讓我印象很深,你的劍有急速,而且防不勝防,所以請你來試一試。”
程心瞻聞言點了點頭。
“云來可有把握,或者說可需要我配合做什么。”
吳玫問道。
程心瞻想了想,便道,
“要不你再與他過過手,我想看看他的反應能力,也看看他的皮肉結不結實,等他惱了,要以凡人性命相要挾的時候,你再退出來。這些魔頭既然要圈養凡人試法,不到最后關頭,也定然也不會隨意打殺的。”
吳玫點點頭,
“好。”
于是,程心瞻站立不動,吳玫則是祭出了她的飛劍。
這是一團霞光。
程心瞻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問道,
“道友這是把飛劍從有形煉到了無形?不知是第幾輪了?”
吳玫聞言很驚喜,說道,
“云來果真精通飛劍,除了我們蜀中玄門,外面的很少有人知道「有無形」煉法,至于是第幾次,云來卻是笑話我了,自然還是第一輪。”
而程心瞻之所以知道并會運用,自然也是來自于《疾急劍經》,投劍山的飛劍煉法還是有法劍術的影子在,主要是在經脈以及黃庭丹爐中游走運行,以法力和罡煞打磨。
“我的飛劍名為「孤鶩」,云來看好了。”
吳玫說著,身化劍光而去,而那把「孤鶩」飛劍更是化作一道璀璨流霞,仿佛星隕,直往寒味湖中激射而去。
“遁!”
看著吳玫遠去,程心瞻捏印念咒,風一吹過,他便悄無聲息消失在了原地。
霞光向來高懸于天,但此刻,卻有一片霞光卻如瀑如雨從天而落,霞光落得極快,與天地靈氣相撞,又燃起火來,像是隴右一帶夏日雨后的火燒云,仿佛把天都要燒出個窟窿。
在這漫天的火霞流云中,又有一道極為凝實的赤橙色耀眼劍光,若不細看,在火霞的掩映下難以發現,可一旦看見了,便會驚詫于它的光茫,再也挪不開眼。
就像是在落霞下的湖面,波光似火融金,有一只孤鶩在湖上的波光霞光中飛行。
這與劍器有關,與劍法有關,與劍主也有關,吳玫一出手,便是這樣的聲勢。
霞火就這么從天而落,仿佛流水,那下面的寒湖反倒似個冷下去的炭,泛著青灰色,似乎下一刻就要被火霞澆個透滅。
不過這寒湖真要這么簡單,也就不至于讓這火霞一而再再而三的過來了。
就在火霞澆灌而下的時候,那冷炭仿佛被霞風吹去了面上的灰,陡然燃起洶涌的火焰——那是青藍色的寒霧升騰而起。
“呲——”
霞光寒霧相交,真就發出水火相激時才有的聲響。
“你這母夜叉!怎地又來了!”
緊接著,寒霧中響起一道喝罵。
“你奶奶想來便來!”
吳玫毫不客氣的回應著。
而寒霧雖然能阻隔霞光,卻阻攔不了那只孤鶩,孤鶩從霞光中飛出,飛進寒霧里,刺向罵聲的來源。
那魔僧也有兵器在手,馬上便聽到寒霧里有叮叮當當一片聲音傳出來。
而當響起的不是利刃入體聲,而是金戈相交聲時,吳玫已經知道,這一次的出手又是要以失敗而告終了。
因為火霞來自于自己的法力,但寒霧卻是來自于湖中萬年不化的冰川,人力有盡時,冰川卻沒有,而且火霞飛劍在寒霧中殺敵,速度只會越來越慢。
纏斗自己雖然不怕,自己也有耐心等待魔僧出錯,可是僅在咫尺的數百凡人性命,卻只在魔僧的一念之間。
但是吳玫也沒有放棄,她仍舊全力操控著飛劍與魔僧相斗,希望這能讓云來找到這魔僧的弱點。
“母夜叉,你想玩,和尚可不想跟你玩,你再不退走,我便要殺人了,一個一個殺。”
兩人相斗沒多久,魔僧便失去了耐心,在叫喚著。
為了不讓魔僧心急做錯事,吳玫的飛劍馬上就慢了下來。
也這在這時候,忽然起了一陣風。
在康西,每時每刻都在刮風,這風雖然冷冽,但是寒霧和火霞都是仙家手段,豈會被一陣風所動?
不過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這道不知從來刮來的風,真就掀開了糾纏的寒霧與火霞,露出了深藍色的湖面,以及湖心浮冰上的那個魔僧。
魔僧很瘦,青面光頭,操控著一個銀杵,在與吳玫的飛劍爭斗,叮叮當當聲連成一片。
有風吹進來,魔僧自然有所警覺,他四下張望著,卻只看見了無形無相的風,風里裹挾著雪沫冰屑,就是康西最常見的風,似乎并沒有什么特殊。
然而,這個魔僧修行「寒熱觀」多年,終究是有些用處的,徹骨的寒霧讓他的念頭極為清明,他立即意識到真正的危險即將降臨。
他身下坐著的浮冰與他身體接觸的地方在飛快的化開,他的身體在往下陷,似乎是想藏到這塊冰里面。
轉眼間他的大半個身子都陷進冰里了,僅剩一個頭在,他高聲叫著,
“無論來者是誰,速速退去,否則整個廟里的凡人都要死!”
他似乎不像是在說笑,寒霧已經在向湖邊的寺里蔓延。
不過就在他的脖子即將沒入寒冰里的時候,風里忽然閃過一點寒芒,像是月夜下的秋水那般明亮,那般清冷。
“咕咚。”
魔僧的頭顱突然從他的脖子上掉下來,在浮冰上滾著。此刻,他的半截脖子則是隨著身體徹底沒入冰塊之中。
“寒霧如果進寺,我就燒掉你的元神。”
風里緊接著傳來一道比劍光還要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