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詩,好詩!”
鶴氅老者拍手稱快,其余二人亦是頻頻頷首。
而炤璃的頭也已經仰到天上去了。
“不曾想道友法力高深,才情也是這般出眾。”
鶴氅老者連連贊嘆。
程心瞻赧然擺手,
“不過入山見勝景有感而作,實乃景好,詩不足夸。”
老者見程心瞻謙遜,心中更加篤定他清雅隱士的身份,實在是萬般滿意,便笑道,
“道友詩好不好,等過些時日傳開了自有公論,但現在,老道是認為道友足以憑此詩過文考,入山修行了。”
程心瞻聽后面露喜色,
“多謝道長成全!”
老者聞言則說,
“老道有一事相求,也請道友成全。”
程心瞻點頭,
“道長但說無妨。”
老者便道,
“道友口中的瑤京實則是由南北一十二座高山連綿而成,外界統稱為白龍旗山,實際上這十二座高山各有稱謂,界限也很分明。
“這山中之人也根據自身的法門傳承、心性喜好擇山而居,山人愈增,時間日久后,這十二座高山便真就劃成了十二座山頭了。”
程心瞻聽到這便已經聽明白了,不過他并未開口,等著這老者自己提出來。
“總的來講呢,南山好武,山人時常外出,與人爭斗,即便是在山中,也常常切磋論劍。北山則是好文,喜結廬靜坐,坐忘參玄,山人之間也會時常發起道會,論道清談。
“在劃分南北后,山人又根據自身道統源流與技藝喜好聚居,有玄門的,有道家的,有禪宗的,有好煉丹的,有好斗劍的。”
程心瞻聞言眉頭微微皺起。
老者立即就察覺到了,解釋說,
“當然,這個事也不絕對,我們這片雪山到底是天南海北的無涯過客在此停留共居,不是哪家哪教,山中氛圍是十分散漫自由的。你像我等好文,但也時常被邀請去南山觀劍,我等修行玄門道法,但所住山中亦有僧友。”
程心瞻聞言點點頭,眉頭重新舒展開。
“好教道友心中有數,老道這幾個當下都住在北起第三山,稱作燕徊山,山中人多出蜀中玄門,信奉老莊之道,好清凈,既然道友有意入山清修,何不來我燕徊山呢?”
老者看著程心瞻,眼中期盼之色頗濃。
程心瞻聞言后未曾立即答應,而是好奇反問,
“道長見諒,貧道自東方而來,久聞巴蜀仙山峻美,但也聽說蜀中玄門與東方道庭多有紛爭,因此未曾訪蜀,而是借道苗疆,繞蜀入康。
“貧道對蜀中玄門了解不多,所以在此多嘴問一句,我是東道出身,道長是玄門出身,共居一山不知是否合適?另外,道長既是玄門出身,可又說信老莊,好清凈,這實在是與貧道道聽途說來的玄門印象大相徑庭。”
老者聞言一愣,隨后又輕笑兩聲,似乎有些嘲弄意味,他給程心瞻添了茶水,幽幽道,
“峨眉無德,叫世人誤我玄門。”
程心瞻心想來對了地方,這還沒入山呢便有收獲,他問道,
“不知道長此話怎講?”
老者沒有第一時間回話,反而開始通報起名號來,他說道,
“貧道成都人士,定居燕徊山已經兩甲子有余了,自號酩酊散人。”
老者身邊另外兩個人也開始介紹起自己。
這兩人看著都要比鶴氅老者年輕些。
一個穿著玉白色的素麻長袍,上面繡著淡淡的山蘭,甲子齡的面相,頷下留著三綹長須,氣質清雅,看著穩重妥帖,只聽他道,
“道友有禮了,貧道醰白散人,瀘州人士。”
另一個穿著淡青長袍,上面繡著斑駁的竹影。此人看著年輕,面相才三四十歲,膚如冰雪,但臉上又顯著酒后醺紅,身上散著酒香。
不過程心瞻明治山出身,如何聞不出這酒香中還帶著淡淡的青竹味,只聽他道,
“道友有禮了,貧道醐清散人,綿竹人士。”
隨后又由老者接過話頭,說道,
“不瞞道友,我等三人都是蜀中當地出身,自然是明白這道玄之變的。”
程心瞻拱拱手,也報上了籍貫名號,
“見過諸位道友,貧道自號云來散人,慶州宜城人士,出身江淮,久在東南游歷,所以對于道長口中的道玄之變,還真不了解,還望解惑。”
酩酊散人點點頭,
“原來道友出自世隱之地,久聞黃山秀美,天柱高魁,此生未見一直引為憾事。”
“東山秀,西山絕,皆是勝景。”
程心瞻回說。
“是,是。”
酩酊散人點頭,繼續道,
“說到西蜀玄門的源頭,其實要追溯到隋末唐初的廣惠真君。”
程心瞻搖動麈尾的手一停,皺眉認真的想了想,這才試探道,
“廣惠真君,那是趙昱趙真君?”
程心瞻專門來西康,一為誅魔,二為探聽峨眉,所以在來之前就做了不少功課,要說不知道西蜀玄門與趙真君的關系那是不可能的。不過此時有三位當地人在,加之自己隱修云游的身份,自然要裝作一知半解才好。
不過實話說來,趙真君成名極早,二十多歲時就得道了,是天神真仙一級的人物,得道不久后就遇上了唐初時期的第二次神仙避世的浪潮,此后便再也不見仙蹤,所以在各類道教典籍里、尤其是在東方道門里,對此君確實記載不詳。
程心瞻也只知曉此君好劍,世號「峨眉劍仙」,也是以斬蛟治水成名,在巴蜀一帶功德無量,彼時隋帝、唐皇屢求不見,時至今日,在岷江一帶依舊隨處可見廟宇供奉。
關于此君,還有一事程心瞻也是印象深刻,相傳此人與二郎顯圣真君是八拜之交,異姓兄弟,在巴蜀共食香火,是同享仙位與神位的傳奇人物。
除開這兩件,此君其他事跡,程心瞻也知之不詳了。
“不錯。”
老者點點頭。
似乎是預料到接下來會好生暢談一段時間,程心瞻忽然道,
“諸位道長名號中皆帶有酒字,莫非也是飲中仙?”
三人聞言眼中都是一亮,醐清散人更是主動接話,
“莫非道友也好這杯中之物?”
程心瞻大笑點頭,仿佛談到了酒,他就從清士變成了狂士,他道,
“既然酩酊道長要論道評玄,那何不撤茶換酒?”
那三人聞言面面相覷,隨即同時撫掌大笑,酩酊散人更是喜不自勝,
“老道初見道友便覺得有緣,道友的詩酒更讓我驚喜交加。”
說著,老者一把握住程心瞻的手,卻道,
“論道評玄放后,撤茶換酒也放后,道友須得現在就答應老道,若真想要入白龍旗,非得住我燕徊山不成。不然,痛失同道,這酒,不飲也罷!”
其余兩位也都殷殷看過來。
而這次,程心瞻也沒讓老者失望,未曾多想,就點頭應了下來,說道,
“貧道亦覺與諸位道友投緣,如此求之不得。”
酩酊散人喜笑顏開,大笑道,
“甚好,甚好!”
隨即,他便收起了茶具,又看向醐清散人,說道,
“醐清,為道友斟酒!”
于是,便見醐清散人拿出了四個玉杯,放在四人跟前,擺好之后,他還笑著看向白龍與炤璃,笑著問程心瞻,
“道友,你這兩個童兒要不要也嘗上一嘗?”
程心瞻聞言笑著擺手,
“童兒年幼,不飲為好。”
醐清散人笑著稱是,隨即拿出一個竹筒模樣的酒具,率先為程心瞻斟酒。
程心瞻看著,從竹筒里倒出來的酒白如冰泉,散著淡淡的竹香。
“道友請嘗嘗我們蜀中的酒,此乃烈酒,名為「劍喉」,不知道友可喝得慣。”
程心瞻笑回,
“吾平生最喜烈酒。”
三人聞言又是一笑,畢竟蜀中可沒有什么清酒甜酒之說。
見醐清散人要為己方斟酒,程心瞻連道,
“酒友相會,怎能喝自己的酒,來,童兒,給三位道長斟酒。”
炤璃甜甜應了一聲,打開了「赤癭」葫蘆,一一為三人斟上酒液。
三人看著葫蘆里倒出的酒液散著火光,靈氣四散,知道是遇見了不得的瓊漿玉液了,臉上齊齊涌現出喜色。
“舉白!”
四人碰杯而飲。
程心瞻喝這「劍喉」,如將山外風雪含了滿腔,隨后是風雪化火,入劍刺喉,最后是腹中火燒,燒出酒香來,口齒生津。
“好酒!”
他一口飲盡,贊道。
而再看對面三人,更是完全漲紅了臉,連呼出來的氣都帶著火光。
“道友這酒,好生烈啊!”
醐清散人咋舌。
“味比仙釀,更兼靈氣盎然,這一口可抵十日食氣!道友真是舍得,讓我等占了便宜。”
酩酊散人說,他心想,這飲的哪里是酒,分明是真火陽精!
程心瞻聽著直擺手,
“品酒只提口腹之感,不提其他。”
酩酊散人聞言一愣,隨即笑著點頭,
“還是道友灑脫。”
這時,烈酒下肚,程心瞻狂態初顯,又說,
“道友聽著顯生分,道長直接喊我云來就是。”
酩酊散人從善如流,
“云來,那你也莫再喊道長,直呼酩酊就是。”
程心瞻故作矜持,卻道,
“道長年長我,直呼我名無妨,我直呼道長名號怕是有所不妥。”
酩酊散人看出了程心瞻的故作矜持,也自認為摸清了程心瞻的性子,他不以為意,反而更覺親切,大笑道,
“美酒忘年,還分什么長幼?”
程心瞻笑道,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
酩酊散人點頭,這才回到正題,
“真君何許人也?姓趙名昱,道號高明,累加顯應侯、蜀主圣侯、赤城靈王、廣惠真君。
“真君蜀地峨眉人,隋時降生,疑為神人真仙轉世,自小身懷神通,幼時便以孝慈仁厚、神功濟世揚名。隋帝聞其道高德賢,入蜀拜謁,真君隱而不見。
“真君年少時已經功參造化,常在峨眉、青城兩山往來,隱世修行,采藥煉丹。也就是在那時,結識了在青城山下都江堰灌口修行的二郎顯圣真君,被顯圣真君所賞,引為忘年兄弟。”
“隋朝末年,蜀地孽蛟作祟,妖魔四起,《巴蜀搜神廣記》里說,當時真君在峨眉山采藥,聽得山下哭聲震天,心有不忍,隨即舍了藥簍,提劍下山,救民于水火。書中有真君作《入世歌》為證:
采藥霄瓊云滿襟,
忽聞山下有哀音。
玄機不在丹爐里,
且負青芒渡世辛!”
吟罷了詩,酩酊散人又滿飲一杯,這才繼續道,
“《廣記》曰:真君下峨眉,首入嘉州,涉岷江,仗劍沒水。須臾,天地晦冥,江水豐隆,作殷雷響。少頃,蛟首浮波,不計其數,岷江赤,害遂除。是時,州人頂戴,拜為神真上人。真君時甫二十六歲。
“自此后,每遇巴蜀水漲,民眾均可見趙真君手提長劍,與其徒眾隨從現于峨眉云霧之中,則水位立降,世尊:「峨眉劍仙」。”
程心瞻聽的心神激蕩,同樣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嘆道,
“修行者當如是也!”
酩酊散人聽聞此言,不由會心一笑,看來天下隱士都一樣,在選擇遁世之前都曾心懷大志,只是自己是因為師門傾覆而避世,眼前這位小友又是為何呢?
不過涉及個人私密,酩酊散人自然不會去問,而是接著說,
“趙真君舍丹提劍,言明大道玄機不在山上,而在渡世之舉中,這便是蜀中玄門「玄」之一字的源頭。趙真君在峨眉、青城之上都有建廬修行,均曾留書收徒,這便是蜀中峨嵋派、青城派的法脈源頭,所以峨眉青城實乃同祖同源。
“在這其中,又因為青城山臨近都江堰,可以俯視灌口,而后者又是二郎顯圣真君的道場,趙真君守禮尊兄,所以偶居青城,常居峨眉,于是門下弟子自然就是峨眉者眾,青城者寡。
“所以時至今日,蜀中稱玄不稱道,玄門以峨眉青城為尊,又以峨眉為首尊,如此種種,皆源自趙真君一人。”
程心瞻緩緩點頭,只覺獲益匪淺,道了一聲,
“原來如此。”
不過說到此處,酩酊散人又是話鋒一轉,語出不屑,說道,
“真君慈悲心腸,雷霆手段,不過他老人家所傳峨眉一系,卻是只習得了雷霆手段,忘了祖師的慈悲心腸!至于真君留下來的道法,峨眉也只學到了劍典,余者,盡數被束之高閣了!”
程心瞻神色一動,再給酩酊散人斟滿了酒,問道,
“何出此言?”
酩酊散人拿起酒杯,冷笑兩聲,
“呵,玄機本從道中來,因時而變,民苦則入世,太平則避世,如此淺顯的道理峨眉卻不懂,反而以真君法脈正統自居,屢屢插手峨眉山外事,好似個蜀中土皇帝!
“近百年來,他峨眉更是矯命稱制,妄解玄意,以玄代道,引發玄道對立,把蜀中玄門的名聲敗了個干干凈凈凈,實在是鼠目寸光之輩!厚顏無恥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