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把神州的西南大地比作一張麻紙,又有造化神工一掌按在雪域高原上、一掌按在巴蜀盆地里,合力往中間推擠,便能擠出層層疊疊的南北向褶皺出來。
這片褶皺便是西康。
褶皺處隆起為山,凹陷成谷,江水在夾縫中奔涌咆哮。
地脈橫斷,巉巖爭峙,水脈縱貫,五江并流。
這里地形復雜,修行法脈更是混亂,比起武陵山區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西康之西是雪域高原,兩地以怒江為界。
雪域高原自成一地,稱作吐蕃,這里是古西方佛教最后的殘存之地,當時禪宗驅逐古佛越過西康之后就覺得實在沒有繼續驅趕的必要了。
古西方佛教殘余在當時尚未開化的吐蕃扎根,和天鞘山那群余孽一樣,與西方凈土佛國斷了聯系。
時間一長后,雖然沒有像天鞘山那樣完全墮化成魔教,但是也變成了一種極為邪門的古怪教派,稱作摩訶教。
而且雪域高原上也沒有其他法脈愿意來此傳教,完全是摩訶教一家獨大,還美其名曰:雪域佛國。
實際上,隨著時間推移,這摩訶教越來越看不見佛法的痕跡,反而是處處透著詭異兇邪。
不久前被魔教解封放出來的穿心和尚就是出自摩訶教。
西康之北就是西海,以通天河為界。西海那是北派魔教的盤踞之地,大名鼎鼎的西昆侖血神宮就在這。
西康之南是滇文,以云嶺為界。滇文是南派魔教的伸手之地,有魔道大宗哀牢山在此。
按理來說,三面環魔,又是這樣的復雜的地形,按理來講天生就應該是藏污納垢之地,群魔亂舞之所。
但事實上,這里的美景獨樹一幟,仿佛世外桃源。雖然有南北魔人往來,有西方邪佛傳教,但卻并非一派污濁。
這里還有旁門林立,還有高修隱居,亦有道禪行走。
這里是正魔緩沖共存之地。
可三面環魔之地,為何不被邪魔吞并,反而會成為與正道的緩沖地帶呢?
原因只有一個。
因為在西康之東,是巴蜀盆地,是天府之國,是西蜀玄門所在。
西康與巴蜀以大渡河為界,而西蜀玄門兩大領袖宗門峨眉山與青城山都在蜀西一帶,一者在南,一者在北,距離大渡河不過八百余里。
就是因為蜀中玄門諸宗,分隔了南北魔派交融,阻隔了西方邪佛東進。
所謂一玄阻三魔是也。
西康,便是在這一玄三魔的包圍之中。
因為有三魔,所以這里總有魔頭馳騁,因為有一玄,所以這里的魔頭始終難成大氣候。
不過最近好像這里發生了一些新的變化,被峨嵋長眉真人親自封印的穿心和尚幾年前破封而出了。
這個穿心和尚可不簡單,幾百年前就是四境絕頂的人物,當年就有傳言說要步入五境了,而且此人術法通神,手段又極為邪門,在四境的時候就屢次在正道五境真人的手上脫逃,十分難對付。
現在,此人被北派魔教找到并放出來后,拒絕加入北派的任何一家宗門,而是選擇來到西康,要自立門戶,最近正在招兵買馬。
西康東部,大渡河的西畔,就在峨眉山正西千里之外的地方,矗立著一片摩天雪山。
這里有十來座高山縱列,連綿成嶺,南北逶迤二百余里。
這里的山不像東南那邊,沒有煙雨朦朧,沒有圓潤婉約,這里的山像是刀削斧砍硬鑿出來的。
在湛藍的晴空下,山嶺的輪廓峰線是那般分明。
即便是有流云被風吹送過來,這里的山也絕不懂得挽留與纏綿。流云拂過雪山,只會被雪山峰刃一分為二。
這里的大山頂上覆著堅冰白雪,終年不化,但是山頂的罡風又是那般酷烈狂暴,把冰屑和雪沫吹飛,從這座山頭吹到那座山頭。
有時風大,冰屑雪沫在風中飄揚,像是一條白龍,又像是一道旗幟,在百里外都能清晰可見。
所以這片雪山就被康蜀一帶的人稱為白龍旗山。
白龍旗山極美,山頂高峰與山腳下的大渡河落差足有萬仞。
山谷里有大江奔涌,又有七彩溝池,兩岸是山花爛漫,芭蕉翠綠。山腰上杜鵑如霞,飛瀑如龍,而山頂上卻是一片白雪皚皚。
正是因為此地風景秀麗迷人,靈氣濃郁如雪,所以早在唐宋之時,這片雪山上便有不少散修隱士在此開辟洞府,悟道參禪,乃至有數位古修士在此沐雪飛升,至今還有飛升仙跡遺留。
往后多年,屢有修士來此修行,或新辟洞府,或借居古洞。即便是蜀中玄門里也有不少長老高功專門在此開辟別業,修行之余會來此小住,觀山賞雪。
自古以來,這里就可以說是一片無主之地,霸道如峨眉也未曾說過要獨占。不過又因為人人都想來此,所以如果有外來新人想要在此開辟洞府站穩跟腳,沒有一點實力那肯定是不行的。
這一天,頂摩霄漢的白龍旗山下,迎來了三個客人。
三人站在大渡河西畔,仰望雪山。
三人中間為首者,是一個年輕道士,看著還不到三十歲,松身仙顏,可謂豐神俊秀,溫潤如玉。
道士頭罩云紋混元巾,頂戴青玉蓮花冠,貼身穿著天青素衣,內里是一件碧青法衣,最外邊再披一件深青雘色道袍,手上拿著一件頗為小巧的麈尾拂塵輕輕搖動。
道士這一身行頭打扮,外人見著,一看就知道這是一位好清修的隱士。
道士身后跟著兩個童兒,一男,一女。
兩個童兒年紀更小些,十來歲的樣子,衣著也比道士要活潑明艷許多,一看就是受寵嬌慣長大的。
男孩濃眉大眼,一身白衣,懷里抱著一把黑鞘法劍,法劍劍穗頗長,系著十二顆連珠,看質地像是由硨磲雕琢而成,晃動時發出陣陣潮音。
女孩甜潤嬌憨,一襲彩裙,懷里抱著一個赤皮葫蘆,葫蘆表皮赤紅,像是二月的霜葉,上面有天然生成的癭瘤紋,仿佛星宿云霞,隱隱散發著火光。
女童一直在偷偷瞄著男孩,眉眼里都是笑意。
男孩知道女童在笑什么,這都笑了一路了!
當初兩人幾乎同時化形,女孩化形后就是小女孩身,但自己當時化形可是高高壯壯的男子漢。
這次承蒙老爺開恩,出遠門時問自己二人愿不愿意一起,那自然是愿意的。
只是在老爺說出要改換真面目化名出行后,她就又開始出了鬼點子,說作為跟隨老爺出行的童兒,一大一小怎么像話,定會叫人起疑心,非要自己從壯實好男兒化成與她同歲的男童。
但這么個餿主意,老爺竟然同意了,苦也!
白龍乃被女童看的渾身不自在,便開頭向身前的道士說話,
“老爺,都說這白龍旗山寸土寸金,不愿意接納外人,想要入山開辟洞府還要通過山上修士布下的考驗才成,咱們非要來這座山嗎?咱們這一路走來,無主或是少人的靈山也有不少呀。”
道士赫然就是程心瞻了,他換了一身行頭,由紫袍換成了青袍,身形都沒變,只是改換了一下五官。
他把自身的鳳眼化成了杏眼,劍眉化成了遠山眉,點上唇珠,膚色由冷白加上了一點暖黃。就是這么一點小小變化,但看上去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從貴氣逼人的萬法經師變成了一個尋山訪水的老莊隱道。
他聞言點了點頭,說道,
“這白龍旗山不比他處,自唐宋時起便人氣不絕,鸞翔鳳集,是康東的風云地帶,消息靈通。而且這里又是西康與蜀中的樞紐,這里面的人與玄魔兩道都有接觸,是最適合我們的地方。”
程炤璃聽了連道,
“呆瓜,老爺說去哪就去哪,你個榆木腦袋還問東問西。”
白龍乃不吭聲。
“哼,悶呆瓜!”
炤璃見白龍說上一句話后又不作聲了,還有些不高興。
“嘿,小悶呆瓜!”
不過女孩是閑不住的,也是藏不住氣的,見白龍不出聲,又跑到他身邊摸摸他的腦袋。
白龍慌亂躲開,炤璃又趕緊追上去。
程心瞻看著這一幕,臉上浮現出笑意,這狗兒未化形之前,還總是把貓兒叼在嘴里玩鬧,怎么一化形就知道避嫌了?
師妹也是的,化形之后,潭底龍宮等閑也不讓自己進了,卻是忘了還是自己邀她搬來的。
此次外出,師妹自然也想跟著,只不過師尊歸山了,見師妹修行進展那般緩慢,哪里肯放,說是要親自教導。
三人沿著大渡河,來到白龍旗山的北麓。
白龍旗山的規矩,要想在白龍旗山安身立命,得通過山上人立下的考驗,要是不守規矩,就會被群起而攻之。
這上山考驗又分作武考和文考。
武考從南麓上山,考驗也很簡單,一路打上去就是,靠真本事說話,任你來者是三境還是四境,白龍旗山上都不缺迎客的對手。有時候要是“運氣好”,還能碰上在此休憩訪友的峨眉劍仙呢。
文考從北麓上山,這里面的門道就要多上許多,煉丹、煉寶、畫符、破陣、弈棋等等,山中擅文者比擅武者更多,無論你身懷何等技藝,也有懂行之人與你切磋。
既然是要做個隱士,那自然是要來一場文考。
大山北麓開鑿有石階山道,山道起始處放著一塊巨石,上面刻著四個大字,
「清涼勝境」。
程心瞻瞧著題字點了點頭,此字鐵畫銀鉤,不知多少年了,尚有劍意留存。而且此時正是盛夏天,梨雪山的青梨已經甘甜無比,而這里山風拂面,卻是涼意襲人,所謂「清涼勝境」一點不假。
程心瞻邁步登階,兩個童兒緊緊跟上。
這石階也有門道,依山而鑿,同時也借了山勢,都說這白龍旗山里臥虎藏龍,現在看來所言非虛。
當時參與開鑿山道的人里定然有陣道大師和幻術大師,在這山道上每走一步,便感覺身前的大山就長高了一分,就感覺這大山往自身上傾倒一分。
越往上,這山便越高,倒的越快,登山者便越是膽顫心驚,仿佛要是再多走一步,便要葬身于山傾之下。
想必南麓也是這樣。
想必古往今來有許多人,還未進行文考與武考,就舉步不前,難倒在這兩條登山石道上,隨后便是知難而退了。
當然,或許后面還有難的,但是目前這一段陣勢,對于程心瞻來講真是似有若無,只見他云淡風輕上階,仿佛閑庭信步。
即便是白龍、炤璃,亦能邁步跟上。
雪山六千仞,山道直入云霄,隨著三人步步登階,山道兩邊的草木也慢慢從黃荊、紅棉以及白花刺,變成了青櫟、松蘿與成片的報春花。
當山道兩邊開始出現大片大片的五彩杜鵑時,兩個童兒漸漸無力支撐了,若非各自手持的「天一生水」和「赤癭」自行散發出水韻和火光抵擋著陣勢,恐怕兩人都走不到這里。
而且,在這一路上并非只有他們三個,他們還瞧見有好幾撥人上山,但都還沒見到杜鵑就已經回頭下山了,還有幾個逞強的,被山勢所攝,險些跌落懸崖,程心瞻還好心伸手撈了一把。
“踩著我的腳印跟上。”
程心瞻說。
于是,從他說完話起,他每走一步,都會在石階上留下一片青光。
程心瞻對兩個童兒的表現還算滿意,能到這個地方,即便是有法寶庇佑,在二境里也算根基厚實了。
妖類壽元久,倘若是山間野修,自然要爭要搶,不過既然是跟在自己身邊,那把根基打牢才是正事,師妹修行百年尚未入三境,亦是無妨。
白龍聽聞后讓炤璃先走,他來殿后,當白龍走過之后,便發現老爺留下的腳印立刻就自行消失。
而兩個童兒走在程心瞻身后,竟再也感受不到大山傾軋的感覺,仿佛那與天齊高的山,都盡數被眼前那道身影攔下。
程心瞻踏著宙光禹步繼續上山,漸漸的,連杜鵑也少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盛放的雪蓮。
“道友,有禮了。”
當程心瞻來到一處由玉欄圍起來的亭臺時,便聽見了一道聲音,他循聲望去,亭臺里有三個人看過來,仿佛是在特意等自己的。
他又抬頭往山頂上看過去,這里離山巔已經很近了,罡風仿佛在耳邊呼嘯,冰雪白龍觸手可及。再往下看,天河一般寬闊的大渡河此刻僅僅只是一條細線。
他帶著童兒走向亭中,回了一禮,
“眾位道友,有禮了。”
人群里有個老者,身穿一件石青色的鶴氅,看著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手里也拿著一把麈尾。
看著程心瞻的儀態與裝束,老者眼中便是一亮,伸手指向石凳,道一聲,
“道友請坐。”
“請坐。”
程心瞻應了一聲,坐下來,兩個童兒站到他身后。
那三人也隨即落座。
“想必三位都是山中羽客了?”
程心瞻看向眾人問道。
那三人面帶笑意,紛紛點頭。
“叨擾了,久聞白龍雪山乃是世間少有的清涼勝境,貧道又是一介癡山醉水之人,所以欲攜二童子入住寶山,還望諸位道友行個方便。”
程心瞻溫聲說,緊跟著又補了一句,
“貧道知曉規矩,關于文考,還請諸位出題。”
聞言,那位鶴氅老者哈哈大笑,說道,
“好一個癡山醉水!”
老者把袖子在石桌上一撫,桌上便出現了熱氣騰騰的茶水,他將其分與眾人,隨后說道,
“道友攜童,一路觀山而上,悠哉游哉,我等都看在眼里,實不相瞞,近半個甲子內,貧道還未見過像道友上山這般輕松愜意的。
“道友是愛山之人,一身清明之氣,見之仿佛春風拂面,況且還有這般高深修為,道友愿意入山,我等自然歡迎。
“不過這文武之考,實乃千年成例,我等也不好違背,這樣吧,道友是清雅之人,今日就不必起爐生火、畫符布陣了,不知丹青、詩詞、投壺、隱語等道,道友可有擅長的?”
老者笑看著程心瞻。
這就是要放水的意思了。
程心瞻聽明白了,他自然是何樂而不為,想了想,便道,
“那貧道便獻丑,為這清涼勝境作上一首拙詩可好?”
三人聽了,立即都說好。
程心瞻抿了一口茶,起身后在亭中踱步,舉目四望后稍作沉吟,便道,
“天風吹雪化龍鱗,銀光瀉地震山傾。
應是仙人種玉處,閑云野鶴訪瑤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