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公主對于這聲音自不陌生。
即便是在玉芙宮中時,她孤身一人躺在那貴妃椅上,也總會想起這聲音的主人。
過往幾月,陳執安遠赴南方九州爭奪執印之位,玲瓏公主整日等著陳執安的消息,因陳執安在南方九州所向披靡,大虞六姓人物甚至不敢纓其鋒芒而感到欣喜。
又再克制的期盼陳執安能夠早些歸來。
可當陳執安真就歸來,真就得了那執印之位,成為懸天京最有權勢的年輕天才,玲瓏公主反而更加克制了。
魏離陽就在懸天京中。
三千鎮龍軍就駐扎在懸天京外北郊。
圣人親自下令,讓她跟隨魏離陽前去有龍府。
此事哪怕還有轉機,可在玲瓏公主眼中,卻也是天大的麻煩。
她了解魏離陽,了解安國公,更了解大虞朝堂。
于是自陳執安回歸懸天京之后,頗為期盼與陳執安相見的玲瓏公主,卻始終未曾召見陳執安,哪怕今日女扮男裝出宮,也只是遠遠看陳執安一眼……
只因為再過幾日,等到大治二十四年到來,她便真要跟隨魏離陽離開懸天京了。
即便玲瓏公主心有謀算,想要去無留山道人卜算得出那一座山,可無論結果如何……與這懸天京的緣分,大約便如此盡了。
她若能夠得山上機緣,逃離鎮龍軍,逃離魏離陽,便只能離開大虞。
若上不得山,得不到機緣,便只能夠與魏離陽前去有龍府,再行尋找機會,又或者等候自己那神秘的娘親。
所以方才,當陳執安的馬車緩緩駛過,玲瓏公主便站在這樓閣上,在心中輕聲與陳執安道別,并在心中暗暗低語:“將要離別,卻不知是否有緣分再見。”
然而天下之事,總會生出許多意外來。
對于玲瓏公子來說,今日的意外便是不遠處一張桌子上的瓊花露,以及坐在桌前的陳執安。
陳執安臉上帶笑,笑容頗為隨和灑脫。
他正做著一個相請的手勢,對她說道:“我聽聞圣人下令,公主將要跟隨見龍將軍一同前去有龍府,今日有幸,能夠在這酒樓中得遇公主……今日臣身上有許多身份,可仔細想來,臣還是玉芙宮中的畫師。”
“公主,這瓊花露乃是露水清酒,酒勁溫和,便是女子喝上一壇也無礙,但因此酒卻可口齒留香,便如瓊花盛開。
卻不知臣下能否請公主與我共飲一杯。”
他就此開口,語氣真摯。
玲瓏公主身著白衣,便如同一位翩翩公子。
幾月之前,玲瓏公主便是這番扮相出宮,前來尋找陳執安,與他同游。
可今天,卻顯得有些猶豫,她思索了幾息時間,又看了一眼陳執安,看到陳執安如同深海一般深邃的眼眸,終究點了點頭,入座。
陳執安為玲瓏公主倒了一杯酒,美酒出壺,頓時香氣彌漫,確實如同瓊花盛開。
玲瓏公主小口啜飲,此時夜幕已來,又是難得的晴日,天上無云。
天上星辰若隱若現,月亮灑下清輝,便如同一層白霜,與懸天京中的燈火相得益彰。
陳執安沉默。
玲瓏公主飲了幾口酒,明明瓊花露酒勁極為柔和,但她臉上卻染上兩道紅暈。
這一次玲瓏公主主動開口,道:“陳執安,你可還記得我曾經向你尋求建議。
那時你在紙上為我寫下一行字。”
陳執安輕輕頷首。
玲瓏公主誦念:“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區區九個字,卻總令我沉思。
何日的我才是我,何處的我才是我。”
玲瓏公主瞇著眼睛:“我自出生以來便久居深宮皇城,偶爾走出皇城去懸天京中游逛一番。
年幼時如此,年少時如此,直至如今……我已嫁做人婦,即便有名無實,卻也依然如此。
我一時之間,不知何時的我才是我。”
“我時常躺在玉芙宮中的長椅上,時常入夢。
夢中我也成為了高來高去的俠客,成了高來高去的仙人。
上九天觀月,穿梭云中。
下山中尋仙,餐風飲露。”
“我醒來時,總分不清夢中的我是我,還是久居深宮,依附于圣人,又或者依附于安國公的我是我。”
玲瓏公主瞇著眼睛,緩緩低語。
“所以……當我看到你寫下的那闋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
區區十幾行,卻讓我恍如隔世,就仿佛天上明月是我,登上高樓者是我,天上的仙人也是我。”
玲瓏公主徐徐開口,似乎是在與陳執安說話,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還有那幅七彩畫,斑斕多彩,不似夢中的我,更不似鏡中的我,卻又是我。”
玲瓏公主低聲呢喃。
又過了幾息時間,玲瓏公主又喝下一杯酒……
此時天上寒風流轉而至,竟然吹來了幾朵云,遮住了明月,遮住了點點星辰。
玲瓏公主眼神恢復幾分清明,她凝視著陳執安:“正是因為那七彩畫,因為那明月詞,又因為那一行字。
我決定隨魏離陽走上一遭,去尋一尋真正的我。
陳執安,你覺得我能否功成作我?”
玲瓏公主說了許多話。
云里霧里,說的并不清透。
陳執安也似乎未曾聽得太明了,可他卻仍然點頭:“事在人為,公主心里有了決定,總能尋到一些結果。”
他話語至此,停頓幾息時間,又親自為玲瓏公主斟滿一杯酒。
“陳執安雖然年少,卻知恩德仁義兩個詞該如何寫。
毋論如何,公主幾次三番相助于我,我不敢忘記。”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掏出一個紙鶴來。
陳執安將那紙鶴攤開,又拿出一支筆來,仔仔細細寫字。
“公主想要去有龍府走上一遭,陳執安不會阻攔,也期盼公主安好。
可倘若公主遇到艱難之事,可以在這張紙上寫下文字,我自能看到。”
“現今,陳執安修為稱不上強大,麾下斷獄軍也并不聽我號令。
可是公主若有所求,陳執安也會盡力一番。”
陳執安在那紙上寫下了幾行字,當他停筆,這張紙飄飛起來,又疊成紙鶴,翅膀扇動,懸在玲瓏公主的面前。
玲瓏公主看著眼前少年,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悸動,她很想要就此拆開紙鶴,看一看陳執安究竟在紙上寫了什么,但她卻終究忍住了。
她怕自己看了那些字,便不想再離開懸天京了。
于是玲瓏公主伸出手,任憑紙鶴落在她白皙的手上。
陳執安向玲瓏公主敬酒,一飲而空,這才起身離去。
玲瓏公主注視著陳執安的背影。
月光如水傾瀉在玲瓏公主拈著紙鶴的指節上,骨節泛著清白。
陳執安漸行漸遠,玲瓏公主恍惚又見到許多景象。
宮中作畫。
低頭寫詩。
以及與她同游花街……
她心中的種子似乎已經破土,長成參天大樹了。
“摘幾朵瓊花走。”
玲瓏公主開口:“再帶上些瓊花露。”
玉絮奴隔著紗簾,輕聲應是。
陳執安與玲瓏公主道別,又回了青蓮縣。
青蓮縣宅子里,四百六十五位漢子仍然在悉心修行。
源源不斷的天丹供給,令他們幾乎能夠整日整夜修行,不做停息。
有禪生丹提升他們的天賦、根骨,倒也不需擔心壓榨肉身、元關太盛,毀壞了他們的根基。
也正如陳執安所想……
禪生丹實在不凡,這四百六十五位漢子各自吞服禪生丹,天賦根骨提升不知何其巨大,再加上修行的天羅天功玄妙不凡,這些漢子們的修行速度可謂一日千里。
短短一月,許多真元境界的人物已然將要突破神蘊。
這一夜,云停、白間、郁離軻看著陳執安手中的花瓣,越發驚奇。
“這花瓣乃是五禪花花瓣,服用五禪花,對于凝聚神蘊頗有妙處。”
“既然修行了天羅天功,將要組成天羅縛龍陣,神蘊境界總不好只凝聚七道神蘊。”
陳執安說道:“每人兩瓣五禪花花瓣,神蘊增益,泥丸宮堅固廣大,他們也許可以凝聚第八道,甚至第九道神蘊。”
幾人看著陳執安手中的五禪花花瓣,皆不語。
他們早就見識過五禪花花瓣,卻未曾想陳執安手中竟然有如此多的五禪花花瓣。
良久之后,云停才嘆氣說道:“將軍機緣太過深厚。
有禪生丹這樣的丹藥,有五禪花花瓣這樣的寶藥,其實不需要浪費在我麾下這些粗莽的漢子身上。
只需要傳此丹藥、花瓣之妙處,傳將軍的煉丹之術,再傳將軍的慷慨。
必然有不少根骨不凡的人物前來投奔。”
陸竹君、鄭玄澤二人同樣點頭。
大虞六姓以及諸多世家門閥,為何能夠吸引那么多的先天、甚至玉闕門客,無非就是玄妙的神通傳承,以及貴重的修行資糧。
陳執安煉丹之法極為玄妙,煉出的丹藥堪比三品天丹,又有五禪花花瓣這等藥材,必然能夠吸引許多強者。
只是陳執安聽到云停的話,卻搖了搖頭。
“我這執印……尚且根基不穩。
麾下并無強軍,難以震懾天下。
在這般情況下,我若是以修行資糧誘之,必然會有人來投奔。
可卻稱不上忠誠二字,往后甚至極有可能成為負擔。”
“可云停將軍麾下的兒郎不同。”
云停問道:“有何不同。”
陳執安將手中的花瓣塞給云停:“因為我信得過云停將軍。”
他只說了這一句,又叮囑眾人說道:“你們仔細修行,莫要怠慢。
我要外出一遭,不消十日,便會回來。”
鄭玄澤頓時有些擔憂:“將軍要去何處?
懸天京中風波未落,明日那些大族人物便都要被斬首。
如今大虞不知多少人恨你入骨,恨不得生吞你的血肉。
你現在離開懸天京,難免不會生出意外來。”
陳執安笑了笑,道:“無妨,所謂機緣臨頭,若不去取,卻畏首畏尾,反而登不上高處。”
“而且……我若想遠行,尋常人可尋不到我的蹤跡。”
他說話間,夜空中有清風拂過,霧氣升騰。
云停等人頓時一驚。
他們能夠清楚的看到陳執安就站在他們面前。
可他們元神、神蘊、真元卻根本無法捕捉陳執安的所在,就好像眼前陳執安的真身,只是一道虛幻的影像。
“楊鶴引前輩的我相繭配上我這天門修為,越發玄妙。
區區第一重天地繭便如此玄妙。
若是能夠入得色相繭,卻不知又是怎樣的光景。”
陳執安與眾人告別,便運轉天地繭,與這天地融合為一。
又見云霧遮掩,離開青蓮縣,遠去河上州。
河上州距離懸天京不遠,離開京畿州地域,跨越七經山,便到了河上州。
對于這七經山,陳執安卻并不陌生。
早在許久之前,他便在這山下殺了褚岫白,并自命太白山驚世將軍。
如今又來故地,陳執安神蘊流轉,卻忽然在七經山上捕捉到一道玄妙的金光!
陳執安行走于云霧中,循著那玄妙金光而去,卻終于在一處山路上,看到一個新的神龕。
那神龕乃是木制,稱不上嶄新,但根據木雕罅隙的新鮮程度,也可知這神龕乃是被新刻不久。
區區神龕,陳執安見的多了,倒稱不上驚奇。
真正令陳執安驚訝的是……這神龕中供奉著的雕像。
卻只見這神龕中供奉著一把木刀。
而木刀之下,還有一個牌匾。
“祭驚世將軍。”
牌匾正面,只有區區五個字。
可當陳執安神蘊掃過,卻清晰的感知到這牌匾的背面,還有一篇祭文。
伏惟將軍神威凜凜,正氣昭昭。昔者奸佞橫行,豺狼當道,世家紈绔偽稱軍功,屠戮良民以充敵首。赤子泣血于荒野,冤魂哀號于九泉。將軍配刀而起,怒發沖冠,誅梟獍于山川之下,斬魑魅于塵霧之上。寒刃既出,滌蕩濁世;雷霆所指,魍魎盡銷!
今以丹心奉饗,頌將軍剛正不阿之骨,勇毅無雙之魄。愿神光永耀,護佑蒼生免遭刀筆之禍;祈英靈長駐,震懾宵小莫行欺世之惡。伏冀將軍鑒此微誠,長饗人間香火;更望神威浩蕩,永鎮山河清明。
陳執安深吸一口氣。
“只因我殺了作惡的妖鬼,便有人為我立碑,祭祀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