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走開,不要靠近!”
這是夏南的第一反應。
正處于激烈戰斗當中,腦中前一秒考慮的甚至還是接下來的對策。
場邊突然接近的瘦長身影,讓他本能地認為是居住在附近的貧民窟居民,而出聲警告。
雖然沒有野蠻人弗岡那般,僅戰斗余波就摧毀了小半個卡蘭福爾的夸張程度。
但好歹也算是職業級別的戰斗,普通人卷入其中,不小心被什么東西擦到一下,缺胳膊斷腿也算是走運的了。
而即使只是一點輕傷,倘若感染了獸化癥,那對于這些連填飽肚子都困難的窮苦貧民……和直接死去也沒有什么區別。
只不過,或許是被場地上的獸吼影響,沒有聽到;也可能是因為本身就是個醉鬼的原因。
那道搖搖晃晃緩步靠近的身影,腳步雖然趔趄,卻絲毫不停。
仿佛瞄準了夏南的位置,一步一步,緩緩靠近。
眉頭下意識皺起。
已是起了讓對方自生自滅的心思。
夏南或許因為牙狩和引力掌控的緣故,在戰斗中表現得格外輕松。
但如果再加上一個拖油瓶……他可不保證自己能夠在熊獸的利爪下護得對方周全。
反正已經警告過了,假若對方執意不聽,那他也只能……
思緒忽地一頓。
柔和明亮的月光,強行擠進兩邊破舊建筑合攏的逼仄夾角。
精靈那張籠罩在陰影里的皎白面孔,于搖晃中一瞬清晰。
似曾相識的感覺隨之增強,零碎畫面浮現腦海。
這一刻的他,似是回到了幾個月前,在狩獵日剛開始不久的冒險者協會。
身后傳來“綠血”艾德琳與隊友阿比的催促聲,前方則是那個從協會二樓走下的高級冒險者小隊。
面容儒雅的藍袍法師、粗野狂莽的半獸人、沉默堅定的重甲戰士,以及走在隊伍最后……
留著一頭金色長發的高挑男精靈。
“是他!?”
夏南在心中詫異道。
已經獲得了職業等級的自己,感知能力得到顯著提升,知曉對方應該是一位高等級的職業者。
可在眼下這個時間點,這個位置……
是協會派過來支援自己的?
還是說,只是湊巧碰到?
夏南目光在其身上游移,自戰斗開始便始終保持著鎮定的內心也不由掀起些微波瀾。
而與此同時,場地另一邊。
已經徹底完成獸化,從原本魁梧壯碩的人類轉變為四肢著地,體型比一般平房還要巨大棕熊的巴克。
可不會在意其中的牽扯。
劍刃入體,脊背處傳來的劇烈痛楚,以及空氣中愈發濃郁的血腥味,讓人類理智早已被獸性吞噬的巴克,近乎陷入了狂暴的狀態。
一對充血猩紅獸眸之中,是被激怒野獸,所特有的嗜血與暴戾。
那道來自場地邊緣,細微而清晰的腳步聲,好似某種無形的導火線,徹底引爆了他心中積醞的怒火。
吼——
也不顧站在對面保持著警惕的夏南。
鬃毛抖蕩,好似小型肉坦般的敦實身軀,在狂嘯聲中,朝著金發精靈的方向沖去。
大腦急速轉動,夏南思考著。
在正常情況下,面對眼前這樣一只連剛剛獲得了職業等級的自己,都能夠輕松處理的魯莽野獸。
作為高級職業者的金發精靈,想必不會感覺有多扎手。
解決掉對方,恐怕也就不過幾個回合的事情。
但現在,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這位高級職業者的狀態顯然不對。
他當然可以不采取任何措施,就這么看著兩者交戰。
如果精靈還保留有一定戰力,直接將巴克解決了,那自然最好,也省得自己再頂著感染獸化癥的風險,與其近身肉搏。
而倘若眼下對方并沒有足夠應付棕熊的能力,那自己……
思緒流轉間,夏南的目光驀地停頓。
只見前方不遠處,那只正朝著場邊撲去的巨大棕熊。
不知何時,已經停滯在了原地。
不止是如此。
就像是一幀被突然暫停的視頻,時空在這一刻仿若凝固。
巴克獸化而成的棕熊,依舊保持著狂吼前撲的姿態。
布滿參差利牙的猙獰口器大張著,涎水自牙齒表面滴落,粗糙長舌延伸卷動,甚至能看到更深處蠕動的喉口。
但本應自口中迸發,令人耳膜震痛的狂躁獸吼,卻不知所蹤。
取而代之的,是棕熊好似定格般,四肢離地,以撲擊的姿態被凝滯半空的軀體。
而使其陷入眼下這種狀態的原因,卻只是金色長發曳動下,那雙沒有焦點,翠綠瞳眸的隨意一瞥。
見狀,夏南不由松了口氣。
顯然,突兀出現在場地邊的金發精靈,即使看上去狀態有些奇怪,但戰斗能力還是高級職業者的程度。
像巴克這樣普通的獸化癥感染者,自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心中猜測對方可能是一位強大的施法者,夏南想著轉過身,和金發精靈打聲招呼。
然后便發現,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
他……似乎也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
與前方那只標本般懸停半空的棕熊一樣,他的身體也凝固在了原地。
“啪嗒。”
耳邊依舊是那道細微清晰的腳步聲。
被固定的視線讓他只能用眼角余光,瞥見一道搖晃間緩慢靠近的身影。
滋啦——
好似連晚風都隨之消逝的空氣之中,突然又響起一種他從未聽過,但卻不禁讓人汗毛倒立的詭異聲音。
那是長滿了棕褐色濃密鬃毛的厚韌皮膚,與其下面的血肉,被一寸寸剝離的森寒滯響。
視線最中央,被凝固在半空當中的棕熊巴克,其龐大魁梧的身體驟然抖動了一下。
然后,就像是前世某種假扮動物的皮套,自下顎到胸腹,最后到股尾,“拉鏈”被輕輕拉開。
一張棕熊的皮毛,被完完整整地剝了下來。
輕輕飄落地面。
脂肪混雜著血液,被一股一股地抽出;肌肉纖維則化作千萬縷肉色細絲,被莫名刮起的清風吹散。
內臟、眼球、舌頭……映襯著血色,種種器官被整齊地堆疊在地面之上。
不過轉瞬間。
那只襲殺許多人類,由身體壯碩的冒險者轉化而成的暴戾棕熊。
便只剩下一具蒼白光潔的骨架。
而從頭到尾,別說哀嚎痛呼,連眼球都沒有轉動一下。
好似真就只是一具標本。
夏南心中悚然。
同樣被控制在原地,巴克身上所發生的駭人慘狀,讓他止不住地聯想。
雖然尚且沒有感受到痛楚,但自己的皮膚是不是也同樣正在被剝離。
好在,他被凝固的身體正好處在背光的位置,且手中仍然握著自己的斬首長劍。
月光映照下完整的倒影,與視線邊緣劍柄之上的白皙手背。
讓他能夠確認自己身體的完好。
“不對勁!不對勁!不對勁!”
“這種精細的操控能力,絕對不是普通職業者所能夠做到的。”
即使是“超凡”,乃至更往上的“傳奇”,在夏南的認知當中,都不可能表現得如此夸張。
再回想起精靈那好似失去靈魂,雙眼無神,肢體僵硬的模樣。
只感覺一股涼氣自心底幽幽升起。
“到底是……什么東西!?”
甚至于,連此刻失去身體控制能力的僵直狀態,也不同于他以往所遇到過的一切。
與“石化視線”截然不同,也并非人類定身術那種果凍般的包裹感。
硬要說的話,反倒類似于他剛剛穿越到這個世界,親眼目睹坐在對面的侏儒隊友被哥布林敲碎腦袋之后,面對身后地精突襲,那種大腦空白,整個人愣在原地的感受。
源自身體本能。
夏南想要自救。
但牙狩也好,命運硬幣也罷。
在徹底失去身體控制能力的情況下,都無從施展。
就只能這么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聽著耳邊滯緩的腳步聲愈發靠近。
“嗒。”
凌亂的金色長發垂落面頰,灰暗的翠綠眼眸倒映著前方的黑發身影。
仿佛并不習慣于這具身體的行動方式。
金發精靈維持著一種格外詭異的別扭站姿,左腿彎曲,膝蓋外斜,腳踝著地,右腿則伸得筆直,讓整個身體朝側邊傾斜。
同時肩膀一高一低,耷拉著,纖長雙臂好似兩根枯柴,無力得垂落,并隨身體移動前后不規律擺動。
他就這么站在夏南跟前兩個身位的地方。
一雙失神的眼眸凝視著夏南的眼睛。
靜止。
仿佛辨認著某種事物。
然后,僵硬而緩慢地抬起了左臂。
灰黑發青的深邃色調、好似自然雕刻的質樸紋理、輪廓模糊的直立人身、看不清表情的模糊羊首,以及那兩根延伸潛沒的修長彎角……
也直到這時,夏南才終于看到了。
那尊被其緊緊握著,近乎嵌入掌心血肉的羊鹿人像。
且不知道為什么。
只是一眼,他便認出了,這正是自己曾經在“妖精之風”雜貨店中見過的那尊。
“什么意思?”
夏南心中困惑。
對于羊鹿人像的來歷,雜貨鋪的店主已經說的很清楚,正是來自紐姆。
而這種最近憑空出現在城市內各個角落的雕像,也因為其本身精妙的工藝水準,而正受到紐姆城內高層人士的追捧。
關于這點,他這么多天下來,已經有所考證。
而當初的自己,甚至連摸都沒有摸一下,就因為其本身幻覺般吞噬精神的詭異體驗,和屬性面板上的模糊介紹,就直接離……
等等!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夏南心中忽地一驚。
“難道是因為我當時默念了一半的……”
咕嚕——
古怪聲響驀地自前方傳來。
只見自剛才抬起左手,露出掌心羊鹿人像后,便靜止不動的精靈。
看夏南遲遲沒有反應。
喉嚨口忽地鼓動了一下,干澀泛白的雙唇微微張開。
氣流沖涌,聲帶振動閉合,化作一道難言聲響自其口中吐出。
“砰!”
仿佛連高級職業者遠超常人的身體素質,也難以承受這道聲音本身。
精靈的脖頸猛地炸開!
血液噴濺,裹挾著碎裂皮肉,將其腳下地面染紅。
露出脖頸之中蠕動痙攣的糜爛血肉,甚至隱隱能夠看到深處的蒼白骨椎。
這道聲音,并不屬于這個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
那種粘重遲緩,以喉音和重復音節為主調,并帶有不規則停頓的發音方式。
就像是某種律令,也可能是來自異界的咒言。
其本身,就蘊含有某種難以形容的古怪力量。
來自“巖錘”鐵匠鋪,整個巢穴中力量最強大的哥布林也只能在其表面留下一道淺薄劃痕,價值高達50金幣的精良鏈甲。
連同其底部用作二層防護的特制皮甲,在頃刻間化作鐵水,融化著滲落地面。
但古怪的是,護甲最下方的脆弱襯衣,卻又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身上的兩柄長劍、右手食指上的死線戒指,乃至被藏在襯衣最里面貼身放著的命運硬幣,也都完好無損。
仿佛只針對護甲本身。
耳道中伴隨著血液流淌的溫暖觸感,是針扎般的劇烈刺痛。
眩暈與嗡鳴充斥顱腔。
夏南無比確定,不管是前世還是原身,都從未聽過這種語言。
但詭異的是,當那句炸掉了精靈半根脖子的話語聲,傳入自己耳朵的時候。
他卻又本能地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
仿佛某種抽象形式的象形文字,用耳朵“看”到了聲音的含義。
那是——
“念誦……祂的……真名……”
目光瞬間凝聚,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木雕之上,屬性面板再一次彈出。
羊鹿人像
種類:雕像
等級:/
介紹:
年輪與潮汐,你不會想知道那些褶皺中隱藏的秘密。
備注:
早已失控。
那道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話語聲,強行驅動著夏南的身體。
讓他對著屬性面板上的備注信息,念完了幾十天前,那只在心中默念了一半,便又自行終止的“真名”。
空間驟然扭曲!
輕柔月光震顫著,疊出幾層模糊虛影,
夏南僵立原地的身體,仿若水中鏡像。
倏地脹動兩下。
消失在了場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