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潔完滿的銀月幽幽懸吊夜空,清冷晚風在空地上呼嘯而過。
空氣中,是貧民窟所特有的淡淡朽氣,從下水道中帶出的腐臭血腥。
以及野獸般粗重危險的低吼聲。
巴克靜立于原地,包裹覆蓋著月光的身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變大。
而其身體周圍,那抽自體內鮮血,好似渦流般環繞周身的血色氣流,也正以“獸化癥”的詛咒為威脅,驅趕著一切敢于靠近,意圖打斷這個過程的敵人。
雙手緊握斬首長劍,劍刃邊緣鐵灰色的銳芒在月光照耀下更顯鋒冷。
夏南注視著前方不遠處,身體急速獸化的壯碩中年男人。
又不是前世各類作品中,眼睜睜看著主角臨陣突破而不加以阻止的反派。
他當然不會就這么一動不動,等待著對方強化完畢再開始戰斗。
只不過此刻充斥在巴克身體周圍的空氣之中,裹挾著其體內鮮血的氣流,就像是剛剛清理過衛生間的拖把,有著極強的震懾力。
夏南身上雖然沒有什么明顯的傷口,但誰知道這種血氣在近距離接觸后,會不會順著皮膚毛孔滲入體內。
倘若因此感染了“獸化癥”,那就麻煩了。
而他本身又是強調靈活和機動性的近身戰斗風格,缺乏遠程攻擊的手段。
思忖間,左手在腰間劃過。
兩枚火油彈便已是從腰包來到掌心。
自大半年前的螢蒜藤任務中,第一次見伍德使用過后。
這種極為方便的投擲類道具,便成為了他任務出發前必備的補給之一。
眼下從河谷鎮來到紐姆,身上自然也存了幾枚。
沒有絲毫猶豫。
瞄準目標,臂膀發力,兩顆黑黝黝的火油彈,已是被夏南朝著巴克猛地投擲了出去。
速度極快!
強勁的力道甚至讓這兩枚渾圓黑球發出了尖銳的破空聲。
身軀脹大,正處在僵直狀態下的巴克只來得及抬起右手橫擋在身前。
下一秒,漆黑無光的油脂與細密渾濁的粉塵,便黏著在了他的手臂表面,并隨著零星火光驟然爆發。
轟——
火炬般,橘紅色的熾烈火焰在頃刻間將他的整條右臂吞沒。
連帶著原本規律穩定圍繞周身的血色氣流,都隱隱紊亂波動起來。
當然有用!
對于火焰的恐懼,自無數年前生命初誕時起,便已深深印入了生物的血脈本能之中。
特別是對于正逐漸失去人類理性,淪為野獸的獸化人。
而就在夏南認為自己攻擊起效,打算趁著機會發起猛攻之時。
漆黑眼眸中倒映的,巴克身上驟然明亮的月光,又讓他停下了腳步。
絲絲縷縷,來自天穹之上的柔和月光,眷顧著場地之上,這位野獸般的多毛信徒。
點燃皮毛,吞噬手臂,并順著肩膀朝胸膛快速蔓延的火勢,就像是遇到了某種天然的克星。
月光只是繞著一轉,燃燒的焰苗便被輕松熄滅,只剩下幾縷青煙。
即使是那些已經被燒焦,一片漆黑的長毛和皮肉,也在呼吸間恢復原狀,結痂痊愈。
見狀,夏南心中不由更覺麻煩。
大腦急速轉動,思考著對策。
而也就在這時,一道似正強忍痛楚,略微顫抖的男人聲音,忽地自前方傳來:
“你是協會那邊派來的,對嗎?”
棕褐色的濃密長毛自身體上下快速生長著,隱隱能看到其下方肌肉膨脹蠕動的輪廓。
巴克注視著前方有著一頭黑發的冒險者,正逐漸冰冷的獸眸微微轉動,目光在其身上的精良鏈甲和長劍上掃過。
“想來也是,灰獾幫這種小幫派,平日里也就欺負欺負普通人,怎么可能請得起職業者。”
夏南并不回答,也沒有搭話的心思,只是凝視著前方如氣球般膨脹的身影,搜尋著可能的破綻。
“呵呵,沒想到我竟然也有這么一天,能和你這種獲得了職業等級的大人物對上面。”
撕扯膨脹的肌肉與粗化變形的骨骼,混雜著呼嘯晚風,在空氣里形成一種古怪扭曲的噪響。
“你知道嗎,其實我很感謝冒險者協會。”巴克低垂著腦袋,魁梧壯碩的身軀于月光照耀下,在地面上投出巨大的影子,“哪怕是現在,也同樣如此。”
“我聽很多人都抱怨過,說協會分走了太多的利益,偶爾給出的任務信息與實際情況有出入,甚至懷疑協會故意給出與報酬不符的危險任務,以控制冒險者的數量。”
“但我心中清楚,如果沒有協會……”
“那我一輩子就只能和我的父親、我的祖父,乃至再往上無數代人那樣,將一生都耗在農田里,埋頭苦干,辛苦整年卻連肚子都填不飽,為了一小袋麥子,甚至可以笑著去舔稅務官的鞋底,看不到希望。”
“而不是像現在……曾經那樣,娶上一個美麗的妻子,攢著足夠體面養育子女的財富,在紐姆城區里擁有一棟屬于自己的小房子。”
“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巴克忽地抬頭。
原本還能夠看出人類相貌特征的五官已經完全獸化,粗糙濃密的毛發將皮膚之上的最后一點空白也覆蓋。
涎水自然滴落,狹長尖細的口器中隱隱顯露出獠牙的骨白寒光。
“哪怕生意上出了點問題,讓整個家庭背上了正常工作幾十年都還不上的債款,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我也沒有放棄希望。”
“因為我知道,哪怕短時間內生活會變得困難一些,但至少莎拉、凱里和小達芙妮都還能夠陪在我身邊。”
“而只要多接幾個任務,多賺點錢,即使來源不是那么干凈,所有的苦難也終將過去。”
“十年也好,二十、三十年也無所謂,總有一天,我能夠回到曾經那種美好的生活里。”
“但……”
上翹耳沿早已超過了兩邊簡陋平房的高度,他那近乎臃腫的魁梧身軀突然劇烈顫抖起來,獸眸深處是經驗最豐富的獵人,見到也會心生恐懼的猙獰血紅。
“那個畜生,大本,為了活命,把我留在了營地。”
“面對襲擊,我當時的第一反應,甚至還是給他作掩護,為隊伍爭取時間。”
“現在想來,真是可笑。”
“然后,是灰獾幫……”
他的嗓音愈發粗重,話語聲也逐漸變得模糊,仿若野獸低嚎。
“那天晚上,莎拉她們本來應該回去祖母家的,幾個小家伙念叨著求了很久,至少要一個禮拜才回來。”
“但就是有幾個灰獾幫的崽子在酒館里鬧事,打傷了我之前就聘好的車夫。”
“兩天,不過遲了兩天……”
巴克身體前壓,匍匐著,兩只已經長滿了棕褐長毛的利爪觸地,濃密毛發遮蓋下的面孔看不出表情。
“他們……嗬……”
“都該死!!!”
吼——
寂靜夜色中,狂躁兇厲的野獸咆哮驟然炸響!
徹底吸收完畢,如水般貼覆全身的銀白月光化作碎裂的星屑崩散消逝于空氣之中。
原本保護著他獸化變身的血色氣流,也在令空氣模糊的聲浪中消融于無形。
就像是一尊小型的肉山,越過兩邊屋檐的肩峰之上,如針般剛硬的棕褐色毛發起伏蕩漾,五根平行鉤爪只是稍微用力,便在土石地面上留下深深的爪印;
脖頸間堆擠的脂肪在厚韌皮毛下涌動震顫,已經完全被獸性吞沒的幽黑眼球深嵌頭骨凹陷處,粘稠涎水自鋒銳獠牙表面緩緩滴落。
這是一只爪子比成年人腦袋還要大,體型堪比場邊破落平房的巨大棕熊!
僅存的理性也已經被仇恨、懊悔與憤怒吞沒,“月之盛宴”當晚,一年中最為明亮的月光成為了最好的催化劑。
讓巴克的心智徹底淪陷。
完成了獸化人的最終轉化,淪為了一頭受欲望本能驅動的兇殘野獸。
咆哮著,朝場上唯一的活人,夏南所在的方向沖去。
地面因對方過于沉重的腳步而微微顫動,空氣中是令耳膜震痛的高昂熊吼。
漆黑眼眸中倒映著前方如一輛小型坦克般沖來的魁梧身影。
夏南臉上并無明顯情緒起伏,鎮定而冷靜。
他自然聽到了方才巴克所說的那些話,也因此知曉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同情的心理……不能說完全沒有。
但遠沒有達到那種足以影響其神色表情,乃至改變行動計劃的程度。
冒險者,在享受著豐厚收入與高人一等的地位的同時,所需要付出的代價是什么……
連入行一年時間不到的自己都早已明白。
作為資深冒險者的巴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不過是被獸性控制了大腦,而一時間沒有想清楚罷了,或許……也只是對方在本能地回避著這個問題。
從某種層面上來看,在冒險途中感染了獸化癥,殺死了自己家人的巴克,與那些被哥布林敲碎腦袋的冒險者,其實并無本質上的區別。
哪怕是已經獲得了職業等級的自己,眼下也只是一個任務途中的冒險者罷了。
昂——
悠長狼嘯聲伴隨著如刀般凌冽的勁風,在場上驟然響起。
眨眼間,夏南的身體便被狂風裹挾著,消失在原地。
夜色之中,只能隱約看到一顆猙獰咆哮的模糊狼首,與其中稍縱即逝的鐵灰寒光。
巴克為了能夠吸收月光的力量,將夏南引出了下水道,并最終在月夜中完成獸化。
但在某種程度上,卻并沒有讓他的實力與夏南拉近,也并沒有讓他自身處境更加安全。
脫離處處受限,滿眼都是磚墻石壁的下水道空間,來到此處開闊空地。
沒有了環境限制,能夠自由施放牙狩與旋斬,將自身機動性發揮到極限的夏南。
在戰力方面的提升,遠比尚且沒有成為職業者的巴克,要大得多。
“喀拉!”
如鋼鐵般堅硬的利爪深陷地面,在邊緣處掀起細碎粉屑。
視線中突然消失的目標,讓這頭完全失去人類理智,只剩下野獸本能的棕熊下意識放緩腳步。
笨拙地扭動腦袋,試圖尋找敵人所在。
而回應它的,只有自其視線死角的側后方,飛撲咬下的猙獰狼首。
“嗤!”
鐵灰色的劍刃刺入厚實毛皮之中,血水迸濺的同時,卻又沒有絲毫留戀。
只是稍稍感受其肉質,便猛地抽回。
并隨狼嘯聲的再一次迸響,而消失在原地。
使得隨后落下,能夠輕易折斷鋼鐵的巨大熊掌,只拍到一片虛無空氣。
“吼!!!”
漆黑眼眸平靜地注視著前方因脊背處傳來的劇烈痛楚,而發怒狂吼的棕熊。
夏南隨手甩去劍身表面殘留的血珠。
還算不錯的戰斗天賦,與遠超同年齡冒險者的豐富戰斗經驗。
不過一次再簡單不過的試探,讓他心中對接下來應該如何戰斗,便已逐漸清晰。
完全獸化后的巴克,毫無疑問,獲得了遠超以往的防御能力和肉體力量。
——長滿鬃毛的厚韌皮膚,與下面厚實的脂肪層與堅硬肌肉,幾乎是天然的護甲。
而與此同時,失去了人類身體的巴克,在速度和靈活程度方面也有了大幅的削弱。
在其防御能力未能達到令自己完全破不了防的情況下。
這種敵人,是夏南擅長對付的一類。
不過短短幾秒鐘的時間,他甚至已經想好了接下來幾個回合自己的動作。
先利用牙狩賦予自己的機動性,佯攻幾輪,消耗對方耐心的同時,也再次試探底牌,保證安全。
然后找準機會,使用引力掌控增加對方的重力。
不需要控制太長時間。
半秒鐘,甚至更短,他便能夠將斬首長劍的小半截劍身,刺入對方的后頸。
然后引動劍身表面,附著引力蝕刻的赭紅光紋,炸掉對方的腦袋。
當然,整個過程中要小心不能受傷,以避免感染獸化癥,因此需要留有余力,確保在這其中的任何一個時間點,都能夠再次釋放牙狩,快速遠離。
心中思忖間,小腿已是再次蓄力,牙狩蓄勢待發。
而也就在這時。
極為突兀的。
在充斥著狂躁獸吼與烈風呼嘯的場地邊,突然響起了一道細微但詭異清晰的腳步聲。
目光下意識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道腳步蹣跚,似曾相識的頎長身影。
夜幕之下,隱隱能看到其臉頰兩側擺蕩的金色長發,與那對尖細修長的白皙耳朵。
“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