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斷一個哥布林巢穴當中,是否有熊地精存在。
對于在薄霧森林活動的冒險者,只要稍微有點經驗,便不算困難。
首先最為明顯的,自然是較之一般哥布林聚落,更加寬敞的入口通道。
七尺多的身高,與棕熊般的魁梧體格,讓它們在成為某個地精部落首領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拓寬洞穴。
當然,相比起它們智力媲美人類的“大地精”表親,熊地精的改造方向更加直接。
秉持著“大就是美”的理念。
如果不是地洞之中脆弱的泥土結構,與樸素而荒蕪的建造學知識限制了它們。
這些披著厚實毛皮,大腦簡單的蠢物,甚至可能讓手下那些瘦骨嶙峋的可憐地精,一直將巢穴擴建到薄霧森林深處。
其次,是巢穴附近的動物尸骸。
同樣非常好理解。
一支哥布林部落,在獲得了精英個體的首領之后,它們的戰斗能力也將發生質的變化。
原本只能靠著啃樹皮、挖草根,偶爾逮兩只兔子野鳥,運氣好才能撿漏飽餐一頓的地精們。
在熊地精的帶領下,食譜無疑變得豪華許多。
水鹿、林牛、部分倒霉的冒險者,乃至一些低等級的魔物,都會在熊地精的釘錘下,被擺上餐桌。
因此,如果在某個哥布林巢穴附近,發現了大量成年獸類的骸骨尸體,那這個洞穴肯定有問題。
最后,如伯格這般在河谷鎮混跡多年,經驗豐富的冒險者,甚至能夠通過糞便中的氣味,以及洞穴入口處的些微痕跡,判斷出其內部的具體情況。
如今,以上所有跡象都已出現。
巢穴中有熊地精存在的概率,幾乎達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
在正常情況下,沒有職業者坐鎮的“綠血”小隊,自然是毫不留戀,頭也不回地撤離。
但與夏南相遇那天同樣的狀況,濃郁至極的血腥味與安靜死寂的環境,最終還是讓小隊隊長艾德琳做出決定。
帶著夏南,兩人一同往下,進入洞穴之中探明情況。
“滴答。”
泛著幽綠膿光的粘稠水珠緩緩滴落,在骯臟泥濘的濕土地面上,濺起一簇渾濁而細微的水花。
夏南握著長短適宜的單手木劍青松,微微側著身體,保持隨時都能夠發力的姿勢,謹慎挪動腳步。
前方半個身位左右的距離,艾德琳依舊頂在最前面,左右手兩把鐵錘幾乎把整條甬道堵死。
作為“綠血”小隊的隊長,哪怕平日里根本沒有人要求她這么做,但每當挑戰來臨,艾德琳總是會第一個上前,身先士卒,主動頂在最危險的地方。
很難想象在瘋狂追求著實力與財富的底層冒險者中,會有這樣一位盡責的隊長。
如果不是對哥布林的極端偏執,她的發展肯定會比現在要好得多。
夏南牙狩在身,短距離移動的速度遠超絕大部分底層冒險者。
雖然沒有向艾德琳等人詳細說明,但這么多次任務下來,包括當時瞬殺“豁牙”貝內特的那場戰斗,也讓他的隊友知曉了他擁有這項位移類的戰技。
機動性極強。
再加上本身戰力出眾,估摸著也已經摸到了職業者的邊緣。
綜合考慮下,是同艾德琳一起進入洞穴的最佳人選。
至于伯格……
倚仗長弓,遠程射手的定位,巢穴之中的他戰力只剩一半不到,限制很大。
留在洞外帶著阿比望風,也能夠在最大程度上發揮其偵察能力與豐富的冒險經驗。
鼻翼翕動,夏南漆黑眼眸凝視著甬道幽邃深處,眉頭不自覺皺起。
之前在外面還沒有什么感覺,眼下跟著艾德琳逐漸深入,他也愈發感覺到了巢穴的不對勁。
“難道真的在我們來之前,就已經被其他冒險者清理過了?”
“如果真是這樣……”
不管是對于小隊本身,還是自己來說,都不算一個好消息。
雖然什么都沒干就領到了協會獎勵的任務賞金,但作為“狩獵日”收入大頭的地精懸賞,卻一毛錢吃不到。
來回一共四五天的路程,任務獎勵平分到每個人,估計也就只剩下個兩三枚金幣,甚至都不夠補給錢。
而缺失了戰斗,夏南如今最重要的目標,牙狩的熟練度自然也無從提升。
“不知道……”
心中思忖著,前方的艾德琳原本緩慢前進的身體,卻突然一頓。
而緊接著的,是從甬道深處傳來的一聲嘶吼。
昂——
那較之哥布林明顯更加粗獷而沉悶的吼聲,讓已經經歷過許多次的夏南,瞬間便認出了這道聲音的主人。
熊地精!
只不過,不同他印象中的憤怒與暴戾,此刻于石壁間回蕩的吼聲,竟然給人一種飽受折磨,乞求得到解脫的痛苦之感。
夏南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多想,那道能明顯聽出來自熊地精的吼聲,便仿若觸及到了艾德琳心中的某處隱秘。
原本小心邁動的腳步,頓時變得倉促而急切。
雖仍在本能作用下隱匿身形,減少發出的動靜,但整個人已是向著洞穴深處沖去。
兩人一路往下,本就幾近抵達巢穴核心。
原本擋在身前的艾德琳拉開身位,夏南思考著是撤離還是跟著對方沖進去,只下意識稍微往前兩步。
巢穴之中的情況,便隨之映入了他的眼簾。
首先,正如夏南判斷的那樣。
一只有著棕色厚密皮毛,如直立熊獸般魁梧健碩的成年熊地精。
揮舞釘錘,能夠輕易砸碎金屬護甲的強勁肌肉力量、普通人拼盡全力也才能勉強穿透的韌硬皮膚、乃至手下唯命是從的地精小弟……
讓這種生物,幾乎成為所有底層冒險者的噩夢。
但眼下,情況卻似乎發生了變化。
那柄敲爛了無數血肉筋骨的沾血釘錘,此時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扭曲錘柄,插在地面上。
突出的金屬刺釘或斷裂在地,或彎曲緊貼錘面。
錘頭像是被放在鐵砧上,用匠錘重新碾著砸了一遍,壓縮變形。
就像是一張落在地面的鐵紙。
熊地精還活著。
仰躺在地,兩條堪比成年人腰桿的粗壯長腿,如脫水之魚胡亂蹬著地面,在泥濘濕壤上留下一道道狼狽的痕跡;
一對濁褐眸子上翻,露出醒目眼白。
發力間閉合用力的上下頜,讓它的獠牙近乎刺入了臉頰兩側的血肉之中,嘴角泛著病態的血沫。
只是,那拼死掙扎間所迸發,足以掀翻一整頭北境耗牛的猛烈力道。
卻被一條自身后探出,仿若蟒蛇般纏繞脖頸的手臂,死抑在身體之中,牢牢束縛。
那是一個身材比熊地精還要高大幾分的半獸人。
就像是床笫上的戀人,半獸人背靠石壁,坐在地面,從后環抱著熊地精,裸絞。
沾著鮮血的溫暖手掌搭在熊地精的頭頂,另一條好似鋼鐵澆筑的結實臂膀,則溫柔擠過對方的脖間。
發力。
小臂肌肉與肱二頭肌擠壓形成的甜蜜角度,就像是鐵鉗般束縛擠壓著熊地精的脖頸。
一秒、兩秒……
似乎有意控制力量,明明瞬間就能夠折斷對方的后頸骨椎,半獸人卻偏偏放緩速度,逐漸用力。
仔細感受著懷中軀體掙扎幅度慢慢減輕,嘶吼聲趨近于無。
直到熊地精的心臟徹底停止跳動,兩條手臂無力地垂落在地上,身下傳來排泄物的臭味。
半獸人才又猛地發力,“嘎吱”一聲將熊地精的腦袋扭了一百八十度,讓其徹底解脫。
就像是被用壞了的玩具,他那張淌著血的臉上殘余著興奮和愉悅,將熊地精的尸體隨手扔到一邊。
起身,露出其種族特有的淡綠色皮膚,以及那件熟悉的圖騰胸甲。
瞳孔驟縮!
夏南站在洞穴出口,望著前方不遠處的半獸人。
記憶里的身影與眼前實景重合。
腦海中不由浮現,幾天前尚未出發的時候,在冒險者協會看到的那個高級冒險者小隊。
“是他!”
是當時那位,站在法師模樣的儒雅男人身旁,與其同行的半獸人!
目光下意識朝洞穴兩邊掃過。
并無其他身影,巢穴之中只剩下一地哥布林的死尸。
呼啦——
裹挾著濃郁嗆鼻的臭味,身前忽地刮過一陣腥風。
夏南只覺汗毛倒豎,像是被某種兇獸盯上,整個人瞬間為之一頓。
再往前看。
不知何時,那方才還位于洞穴另一端的半獸人,已是來到了兩人身前。
魁梧身軀投下的陰影將他籠罩,猩紅眼眸中還殘余著森冷殺氣。
凝視。
空氣在剎那間陷入了死寂。
隨即……
一抹極為詭異,似是帶著點憨厚的笑容,突然在半獸人的臉上浮現。
畫風瞬間為之一轉。
“你們,冒險者協會,巢穴,任務?”
或許是剛剛從部落中出來不久,半獸人對通用語并不熟練。
只是用手指了指眼前的夏南和艾德琳,用幾個簡單的詞匯,表達著自己的意思。
半獸人突然轉變的氣勢,讓夏南大腦差點轉不過來。
愣了兩秒,才大致弄懂對方大致想要表達的意思。
見艾德琳沉默,似是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樣子,便帶著些謹慎,試探性地回答道:
“這處巢穴確實是我們任務的目標,不過既然您已經清剿完畢,那戰利品自然也都歸您。”
能夠以如此方式,屠殺般輕松解決掉一只熊地精,眼前半獸人恐怕都不止是一般職業者那么簡單,實力遠超自己等人。
以眼下這種遠離城鎮的環境,動手其實也就一句話的事情。
在這種情況下,自然得多說些好話,盡可能避免沖突。
否則惹惱了對方,就是把整個“綠血”小隊都加上,怕是也抵不過對方一只胳膊的。
至于洞穴之中的戰利品……和自己等人的生命安危相比,那幾枚金幣又算得了什么?
聽夏南這么說,前方的艾德琳也終于反應過來,接過話茬道:
“對的,這里面所有東西都是您的戰利品,如果不介意的話,等回程之后,我可以把任務獎勵也給……”
話剛說到一半,赤著上身,只套著半件圖騰胸甲的半獸人,卻朝著兩人擺了擺手,打斷道:
“小錢,沃爾加不要。”
沾著血的臉上,依舊是那抹古怪的憨厚笑容。
名為“沃爾加”的半獸人,伸手摸了摸腦袋,扭頭看向身后熊地精和哥布林們的尸體。
“地精耳朵,賣金幣。”
“你們留著,吃,買肉。”
說著更是彎起手臂,亮了亮才將熊地精絞死的臂膀肌肉。
“哥布林,死,沃爾加,滿足。”
雖然有點抽象,但結合對方的動作和眼下場景,夏南也隱約明白了對方話語的含義。
意思是,洞穴里的這些戰利品,半獸人看不上,所以都留給他們。
將這些哥布林殺死,對方就已經滿足了?
夏南和艾德琳對視一眼,顯然都沒有預料到事態竟如此發展。
可還沒來得及進一步溝通。
那上一秒還憨笑著的半獸人“沃爾加”,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卻兀地一轉。
“¥##&(獸人語)!”
宛若即將遲到的學生,他臉上顯露出幾分焦急。
也不再搭理眼前的兩人,嘴里念叨著聽不懂的獸人語,兩條粗壯大腿猛地一跨。
魁梧壯碩的身影,便化作一股腥風,瞬間消失在了甬道深處。
洞穴之中,只剩下一片死寂。
幾秒鐘過后,通道里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只見阿比神色慌張,匆匆忙跑下來。
見兩人都還完好,才猛地松了口氣,喘息道:
“半獸人,呼……職業者,我還以為……伯格讓我下來看看情況……”
“沒事。”夏南伸手拍了拍阿比的肩膀,示意對方先把氣喘勻再說,“應該就是碰巧遇上了,沒什么敵意。”
再回頭,卻見方才還站在自己身旁的艾德琳,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來到了那具熊地精的尸體旁。
毫不在乎手上沾染的臟污鮮血,她將熊地精猛地翻過身,露出對方長滿了濃密鬃毛的脊背。
黑褐泛黃的眼眸仔細打量。
良久,才又站在原地,悠悠呼出口氣。
似有呢喃聲在空氣中隱約響起:
“不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