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官舍、
書房內,一聲聲壓抑的咳嗽不時響起。
“咳咳咳”滿頭白發的顧靖強忍著體內不斷涌出的疲倦,目光依然專注在手中的奏疏上。
在他身旁,一眾顧氏子弟憂心忡忡地望著他,想勸,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顧靖的身體越來越差了。
這種差并不是源于某些病癥,只是因為年齡的增長所暴露出的各種問題,任誰對此也是無可奈何。
俗話說得好——“智者千慮。”
顧靖便是如此。
他雖不似昔年的顧康、顧熙等人那般顯山露水,為社稷嘔心瀝血,然這是因為顧氏發展方向的轉變,
其治國其中耗費的心力,卻絲毫不減。
簡言之,他已油盡燈枯。
任誰都能清楚的到這一點,李隆基的手書已經送來了好幾封,就是督促顧靖趕緊回京休養。
但顧靖卻是拒絕了此事。
他如今的身體狀態,到底能不能平安趕回京城無人能知。
于他而言,能為這大唐、為顧氏做的,便只剩眼前這一樁了。
事畢,無論生死,都再無余力。
“這些行商,務必善待。”他強撐著病體,聲音雖弱卻字字清晰,“嚴令各地官吏,不得盤剝刁難。”
“海路初通,元氣未復。此間商賈,皆是燎原星火。若再生差池”
他頓了頓,眼中是深重的憂慮,“我大唐海貿之興,恐百年難復。”
聞言,在場眾人也是立刻拱手領命。
顧靖并沒有廢話,放下了手中記錄著海上的奏疏,轉而便拿起了下一封奏疏。
這是關于海軍的奏疏。
其實大唐早就在為此做著準備了。
大唐目前所實行的制度仍是府兵制,簡言之便是兵農合一。
府兵平時為農民,耕種土地,農閑時接受軍事訓練;戰時則應征入伍,自帶武器、糧食等裝備。
這種制度節省了國家軍費,同時保證了兵源。
但海兵便不同了。
從根本上,大唐訓練海兵并不是想著開疆拓土,而是護佑大唐如今各地的海路。
這就代表了海兵必須要時刻服役。
包括他們所使用的軍械,以及戰船等等一切都需要重新制造,甚至是訓練都是如此。
顧靖早在昔年高句麗之戰結束之后便已經和李世民討論了此事。
便是在為正規的海兵做準備。
如今倒也算是水到渠成。
但這也并不代表著此事會十分順利,無論是海兵的制度也好,具體的訓練以及各種事宜也罷,都是一件極為復雜的事。
海兵之要,首重操練,更賴良將。
除此之外——
顧靖還需細細厘定海兵糧餉,諸般瑣務,皆需他親力親為,一一調和。
光陰悄然,不覺已是暮色四合。
待閱畢各地奏疏,顧靖強撐病體,扶著桌案緩緩起身:“走吧,去軍營…再走走。”
一眾顧氏子弟默立原地,目光膠著在他身上,無人挪動。
顧靖見眾人不動,心下立時了然。
他蒼老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聲音沙啞卻透著豁達:“壽數天定,爾等何須掛懷?”
“我顧氏子弟又何時曾畏懼過死亡?”
“今上圣明,朝堂已無我用武之地,我受太宗皇帝所托,又為我顧氏家主。”
“無論是為了我顧氏也好,亦或是為了這九州萬方也罷。”
“這海疆之事…便是我最后的心力了。”
他的聲音十分平靜,就似乎是根本都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以及那越來越近的死亡。
眾子弟默默看著這一幕,甚至都有人不由得流下了淚水。
言傳身教———便是最好的教育。
這也是這么多年來顧氏始終都難以超越的最大原因。
無論是任何家族。
然,欲如顧氏這般,代代薪火相傳,將這份風骨與擔當融入血脈,卻是難上加難。
這才是顧氏最難以撼動的根本。
顧易一直都在默默注視著這一切,對于顧靖如今的狀態同樣也是無能為力。
人力終有力竭之時。
如今就是如此。
縱使他現在還有著不少的積分,卻也根本不可能讓顧靖再繼續堅持下去了。
不過他做的也確實是足夠了。
在這個充滿了變化的時代,顧靖擔著整個國家所付出的艱辛是難以想象的。
雖然他從不張揚。
但如今的顧易卻也能夠看的出來。
顧靖留在明州可不僅僅只是想訓練海兵,同樣也是在安天下的心。
也唯有他和顧氏家主在此。
天下各地的百姓和商人們才會相信朝廷的清明。
時間匆匆而逝。
在這場大清洗之下,各地都或大或小的受到了不少影響。
值得一提的是,哪怕是受到了不少的影響,顧靖卻也是開啟了擴建城池之事。
而其中的花銷——
便是用著從各方商人抄家,以及各方勢力所提供的錢糧。
他們已經徹底服軟了。
如今只遂了顧靖的意,不愿在顧靖已經步入晚年的時候去觸怒他,似乎是已經被顧靖搞出了陰影。
現在的他們只后悔沒有早點答應顧靖的要求。
如若不然的話,又哪里來的這么多事?
這也大大降低了整個朝廷的負擔。
雖然大唐如今確實仍處于巔峰,但無論是創立海兵也好亦或是百官俸祿等等一切,其中的花銷可不在少數。
對于這件事,顧靖自然不會拒絕,欣然接受了一切各方勢力的示好。
這大大加快了城池擴建的速度。
而就在此際,整個朝堂竟以驚人的速度歸于沉寂,昔日喧囂的非議,頃刻間消散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有過風波。
更有甚者,那些曾對顧靖口誅筆伐之輩,如今竟爭相上表,為其請功。
無他——眾人皆懼顧氏秋后算賬,更看清了天子心意。
李隆基幾乎隔三差五便遣御前內侍垂詢顧靖病體,催著顧靖趕緊回京休養,甚至就連太醫院的太醫都已經完全被調去了明州。
這份“恩寵”之隆,遠超群臣所料。
這就是人性。
當初的他們為了“沽名釣譽”而非議顧靖這便是因,如今的他們便是要償還果。
不過對于這一切,顧靖絲毫都不在乎。
甚至是還攔住了李隆基想要懲罰他們的念頭。
人心難辨。
這其中雖有沽名釣譽之輩,同樣也有著不少心懷天下之人,而且他們所用的名義還是諫言。
這種政治風氣自高宗一朝之后本就受到了不小的影響。
后來還是到了仁宗皇帝之時才漸漸興起。
至少在現在,顧靖還不想斷了這種政治風氣。
而李隆基雖然心中不忿,但還是順了顧靖的意,并沒有太過于針對那些人,但卻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
少年心性就是如此。
李隆基的能力并不差,對于朝政有著自己的判斷,對于朝中的大臣同樣也很倚重。
但對于他而言,既身為皇帝,又何須在不喜的人面前裝?
要不是顧靖開口。
這些人哪怕不會死,頭上的烏紗帽也必須要給他們摘了。
時間就在這種情況之下緩緩而逝,待李隆基于歲末祭告太廟,禮成,歷史的巨輪碾過舊歲塵埃。
開元元年的大幕,終在萬象更新中隆隆開啟。
洛陽宮,紫宸殿。
李隆基端坐在龍椅之上,掃視著臺下的群臣,整個人的表情無比嚴肅。
“朕,要巡視明州,前去探望太傅!”
稚嫩的聲音隨著微風響徹大殿。
聽到這話,群臣的臉上并無任何的波瀾,甚至是早就已經有了預料。
昨夜才剛剛送來的消息。
顧靖因處理政務太晚,整個人一下子就昏了過去,如今早已是病倒在榻,甚至就連清醒時間都已經沒剩下了多少。
很顯然,死亡距離顧靖已然近在咫尺。
李隆基又怎么可能不親自前去?
群臣們對此心知肚明,倒也并未多說什么。
皇帝重感情對于任何人而言都算是好消息,且此事也完全符合禮節,顧靖本就對李隆基亦師亦父,自是沒尅有什么可探討的。
此事就在這種情況下定了下來。
而李隆基顯然也是十分著急,絲毫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準備的時間,就這樣急匆匆的帶著一些侍衛與大臣直奔明州而去。.
明州。
顧靖確實不行了。
無論是那陣陣不息的海風,還是時刻耗損的心力,都無時無刻不在摧殘著他。
他停不下來。
即便放下了奏疏,腦海中也仍不由自主地閃過各種問題。
這次的大案及其后續種種,已徹底耗盡了他的身體。
此刻,官舍之內。
在一片悲戚聲中,床榻上的顧靖終是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微微擺手,止住了子弟端水的動作,也未讓人去喚醫師,只是默默看著一眾后人,眼眶通紅。
“我快要不行了。”
他甫一開口便是直入主題。
人的身體自己最為了解,他已經沒有什么時間耽誤了。
話音剛落,在場的一眾顧氏子弟不由得便是表情大變,旋即紛紛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
“有些事,我放心不下,總得交代給你們。”
顧靖的聲音略顯沙啞,卻比往日竟有力了幾分。
所有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悲涼的氣息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
“太宗的遺詔被我封存在巨鹿族中。我身故之后,后人萬不可啟用,以免授人以‘謀逆’之柄。”
“此乃我顧氏大忌,萬不可因一紙遺詔,累及闔族。”
顧靖一邊說著,一邊竭力撐起身子,布滿血絲的雙眼緊緊掃過在場眾人:“至于御史臺——”
他頓住,雙手不由得按住額頭,表情驟變,似乎是極為的痛苦。
直至片刻之后,才稍得喘息,深深吸了口氣,續道:“御史臺權勢過重,此乃時勢使然,亦是我有意為之。”
“自大唐開國至今,”
“這御史臺便一直握于我顧氏之手。”
“然爾等才具不足,能守住御史臺已屬不易。他日若有人欲削其權柄,爾等不必強爭。”
“此乃我予爾等預留的退路。”
——退路!
顧靖這種人就不可能不做出這種準備,尤其是在他已經看出了家族子弟才能的情況之下。
聲聲悲泣之音瞬間響起。
眼見族中長輩彌留之際,仍在為子孫后路殫精竭慮,眾人怎能不痛徹心扉?
“父親!是孩兒無能,累得父親彌留之際仍要掛懷!”
長子顧豪強忍悲聲,一邊拭淚,一邊竭力讓話語清晰,“父親放心,兒定當竭盡全力,保全家族基業,效法父親與歷代先祖!”
話音落下,身后眾人亦齊聲應和,聲音哽咽卻堅定。
顧靖就這樣靠在榻上看著眾人,并未因他們的誓言而徹底安下心來,但也明白自己已經管不了那么多了。
交代么?
已經足夠多了。
后世子弟如何行事,終究非前人所能周全。
他輕輕一嘆,忽而側首望向窗外。
澄澈的天空映入眼簾,他的目光愈發復雜,唇邊逸出一聲輕語:“父親,太宗陛下靖,未負二位所托吧?”
“開元啊”
聲音漸如游絲,在滿室子孫的凝望中,他緩緩闔上雙目,再無一絲氣息。
與此同時,城門之外。
皇帝的車駕終是駛入了城中。
此行實在是太過于心急,甚至就連留給大臣準備的時間都沒有,這剛剛上任的官員也只能是出城迎駕。
李隆基沒有任何廢話直奔官舍而去。
然,未及踏入官舍大門——
便見一眾顧氏子弟自內奔涌而出!
那一雙雙通紅的淚眼刺入眼簾,李隆基身形驟然僵立!
顧豪已認出天子,當即踉蹌跪倒,強抑的悲愴終是沖破喉關,聲音顫抖撕裂:
“陛下!父親他.剛剛薨逝了!”
李隆基表情大變。
絲毫也不顧在場之人,就這樣直接朝著官舍之中沖了進去。
“太傅!!!”
開元元年,三月戊戌日;
顧靖薨于明州。
謚為忠襄。
忠取——盡心事主之意,襄取——甲胄有勞、辟地有德之意。
遵其心愿,歸葬于河北巨鹿。.
“忠襄侯顧靖乃是貫穿整個盛唐的人物,其一生歷經太宗、高宗、仁宗、玄宗四位皇帝,相繼受帝托孤。
其對于整個盛唐的功勞不言而喻。
無論是其隨太宗平遼東,高宗只是定吐蕃,起海運,亦或是扶仁宗立玄宗。
其正是用一生的功勛為整個大唐定下了輝煌的根基。
包括其在海貿之上卓越的眼光,九州后世王朝發展幾乎皆是以此為基,對整個九州的影響可稱之為里程碑。
除此之外,當代不少史學家都認為以大唐當初的情況。
若非是有著忠襄侯顧靖,武后或有篡權之相。
雖難辯其實。
但無論如何,忠襄侯顧靖的功勞都容不得半分的質疑。
而隨著其逝去之后,整個大唐也在這一刻迎來了轉折點。”
——《唐王朝興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