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
“哈…哈…哈…哈……”
融雪的密林中,獸皮包裹的黑色身影正在快速奔跑,同時大口喘息著。
他每一次呼吸都帶出一團白霧,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凝結又消散。
在他身后的叫嚷聲與奔跑聲越來越近,那是他聽不懂的語言,但其中蘊含的殺意卻無需翻譯。
感受著自己已經抵達了可以吹哨的位置,他的右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的骨哨。
但他的手指剛觸到骨哨,一陣尖銳的破空聲便從右側襲來。
“嗖——”
他只覺得雙腿被什么東西猛地纏住,腦袋瞬間空,整個人也失去平衡向前撲去。
在栽倒的瞬間,他看清了那是一條兩頭系著石頭的繩索,而他的身體也在重重砸下的瞬間,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山下滾去。
世界在天旋地轉中變得模糊,背部傳來的劇痛讓他忍不住悶哼,但翻滾并未停止。
不知翻滾了多少圈,直到劇烈的疼痛讓他險些暈過去,他才察覺到自己終于停了下來。
“呃……”他痛苦地蜷縮起了身子,兩眼發黑的想要掙扎著起身,耳邊卻聽見周圍雪地被踩踏的咯吱聲和金屬甲片碰撞的清脆聲響。
當他勉強抬起頭時,一支冰冷的鐵管已經抵在了他的額頭上。
那鐵管后面是一張年輕而冷酷的漢人面孔,他整個人裹在紅色的棉襖和鐵札甲中,看上去比自己穿得獸皮衣裳溫暖許多。
他認得這種武器,這是漢人手中會噴出鐵丸和濃煙的兵器,能打幾十步遠,好像叫做火器。
“別動,蠻子。”
持槍的漢兵用生硬的奚語說道,槍口紋絲不動的同時四周也從山坡上滑來了十余名提刀持弓的漢軍塘兵。
兩名漢軍塘兵迅速上前,用牛皮繩將他的雙手反綁在身后,繩子勒進皮肉的感覺讓他咬緊牙關,但他不敢反抗。
“走!”
一名漢兵推搡著他的后背,而他也只能踉蹌著被押下山坡。
透過稀疏的樹林,他看到了燕山谷道中那支看不到盡頭的漢軍軍隊,他們正在朝著燕山山脈深處行進,數量多得他數不過來。
在行進的隊伍中,紅底黑字的“大漢”旌旗在河谷的寒風中獵獵作響。
騎兵、步兵、輜重車,排列成整齊的隊伍向山脈深處推進。
更可怕的是,山谷兩側的山脊上,幾乎充斥著無數漢軍塘兵的身影。
他們像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了整個燕山通道,使得處和部放出的所有游獵兵都無處逃脫。
在漢兵的押送下,他很快被帶到谷道旁的一處空地,而這里已經聚集了數十名被俘的奚族獵手。
他們個個垂頭喪氣,身上帶傷,那血跡格外刺眼,令人下意識想要變得老實來避免麻煩。
在這空地四周站滿了全副武裝的漢軍士兵,火繩槍上的火繩冒著淡淡的青煙,隨時可以點燃發射。
手持陌刀與軍槊的漢軍死死盯著他們,仿佛隨時準備揮刀劈砍或刺死他們。
他被趕到了俘虜中跪下,狼狽低著頭,但卻能看到漢軍的輜重車隊從面前緩緩經過。
漢軍的將士全副武裝的坐在牛車上,旁邊是背著背籮的民夫,背籮中則是裝著糧食或躲雨的油布。
漢兵饒有興致的打量他們,而民夫們則是投來好奇的目光。
“都跪好!”
生硬且難以聽懂的奚語響起,所有俘虜恨不得將頭埋到自己的胸里。
與此同時,一隊騎兵正從不遠處緩緩而來,為首的將領騎著一匹高大的黑馬,身披精良的明光鎧,頭盔上的紅纓隨風飄動,眼神銳利如鷹。
“安王!”
“嗯……”
將領帶著騎兵在俘虜們面前停下,而“安王”的稱呼也代表了他的身份,北軍右大都督、河東都督、太保、朔方郡王安破胡。
安破胡的目光在俘虜中掃視,眼見所有俘虜都低著頭,他頭也不回的開口道:“譚凱!”
“他們交給你了,撬開他們的嘴巴。”
“末將領命!”精壯的譚凱策馬上前,而安破胡則是調轉馬頭,在騎兵護衛下繼續前進。
隨著馬蹄聲走遠,這些奚部的俘虜才緩緩抬起頭來,而譚凱則是嘴角輕揚,目光不斷掃視他們。
他的目光令俘虜們感到一陣寒意順著脊背爬上來,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人,而是在看待宰的牲畜。
在他們膽寒的同時,譚凱翻身下馬,慢悠悠地走到他們面前。
“某知道爾等奚人分為五大部,某只問一遍,五大部的駐地都在哪?”
譚凱的聲音出奇地柔和,卻令人毛骨悚然,哪怕語言不通,卻也能感受到那透過語氣流露的殺意。
他身后有軍吏走出,當即將他的話翻譯給了奚人們聽,但奚人們聽后卻一片死寂。
在奚部與契丹的規矩中,因為背叛部落的下場比死亡更可怕,族人會追殺叛徒到天涯海角。
“呼……”譚凱失望的呼出口氣,仿佛對這樣的反應早有預料,隨后他隨意地指向最邊上的年輕奚人:“你、出來。”
不等軍吏翻譯,兩名漢軍士兵立刻將那個奚人拖到譚凱面前。
這奚人掙扎著,不斷用奚語大聲咒罵譚凱,可譚凱不為所動,只是輕輕揮了揮手。
接下來的場景令其余奚人俘虜瞳孔緊縮,只因漢兵將那人控制起來,隨后便見譚凱身后的軍吏將粗布蓋在這人臉上,隨后將水囊內的水慢慢倒在了粗布上。
隨著粗布被浸透,這人開始不斷掙扎,引得其他俘虜紛紛騷動起來,但立刻被周圍的漢軍鎮壓。
在他們的注視下,譚凱上前將粗布揭開,目光淡漠的開口道:“某再問一次,爾等部落在何處?”
這俘虜還在不停咳嗽著,但不等他回答,漢兵便繼續控制起了他,同時將粗布蓋在了他的臉上。
除此之外,左右控制俘虜的所有漢兵也紛紛上手,這導致俘虜中較為年輕的奚人瞬間崩潰。
不等粗布蓋到臉上,他便哭喊著說出了某處山谷的名字。
譚凱似乎很滿意,他轉而掃視其他俘虜:“看,這就是聰明人。”
“給他換上棉襖,賜予他酒肉,今天開始他便由我軍庇護,戰事結束后,都司會授予他百畝熟田和三頭耕牛。”
譚凱的吩咐,很快被軍吏翻譯給了那年輕的奚人俘虜,他顧不得換衣服,立馬便高興的跪下向譚凱磕頭。
一百畝熟田和三頭耕牛,這樣的家產是中小部落中只有頭人才能享受的待遇。
有了大漢的庇護和承諾,他完全可以靠著這些賞賜養活十幾口人,過上小頭人的日子。
見到他竟然能過上這樣的日子,俘虜中頓時出現了許多著急開口的人,而他們所說的話也紛紛被軍吏記下。
在奚部俘虜的背叛下,奚族各部居住的河谷開始逐漸明朗,而漢軍的旌旗卻在風中獵獵作響,大軍也開始分兵攻打奚族各部。
戰火在的燕山山脈中燃起,奚族的五大部也在得知前線諸多小部落遇襲后立馬召開的常議。
距離前線不過二百余里的燕山山脈北部山谷中,用綢緞所裝飾編織而成大帳內,五名身穿綢緞,披著大裘的男子坐在其中,每個人都臉色凝重。
此時的奚族,早已形成了以五大部落為首的松散聯盟,其中以阿會部為最強,其頭領也是奚部世襲的聯盟首領。
在阿會部以下,以實力強弱排個高低,分別是處和部、奧失部、度稽部、元俟折部等四部。
眼下坐在帳內的,便是五部各自的頭領,而坐在主位的便是阿會部頭領兼奚部聯盟首領時瑟啜。
“漢軍的大軍正在不斷北上,距離這里也只有二百多里,最多五日路程就能抵達。”
“漢軍的兵鋒過于強橫,這些年我們南下都沒有討到好處,而他們這次進入燕山的大軍足有六七萬人,我們根本不是對手。”
“我準備帶著部落的所有人前往木葉山,北上投靠契丹的遙輦欽德。”
時瑟啜看著眾人,猶豫著說出了他的想法,但這想法很快便引起了元俟折部頭領去諸的反對。
“我不同意,契丹人將我們當成獵狗,這些年南下入寇都是他們在指揮我們,可我們屢戰屢敗,錯過了和大漢挽回關系的最好時間。”
“北上投靠契丹那群狼崽子,到時候漢軍肯定還會北上,遙輦欽德能保護我們嗎?到時候還不是要讓我們用自己人的血去和漢軍作戰?”
“與其北上,我建議不如南下投降漢軍,最差也不過是舉部遷入漢地之中,我們起碼能獲得官職,保住富貴,族人也不會丟掉生命。”
去諸的話令他身旁的奧失部、度稽部頭領意動,而時瑟啜卻冷哼道:
“契丹和我們同宗同源,我們融入他們,不會那么艱難。”
“漢軍如果要北上,大不了我們就逃到徹徹兒山以北,看漢軍怎么追上我們!”
徹徹兒山在距離此處向東北千余里外的地方,地處遼澤西北部,雖然也能養活二三十萬人,但需要更為分散,并且還要防備室韋人的襲擊。
不過室韋人也不少,他們不會去襲擊強大的五大部,而是會襲擊五大部下面的那些中小部落。
在時瑟啜看來,這些中小部落的死活與他無關,他只要保住現在的權力就足夠了。
想到這里,他目光看向了另外三部頭領,但奧失部、度稽部的頭領避開他的目光,只有處和部的突勒斯看向了他。
“我愿意舉部北上徹徹兒山!”
“好!”
突勒斯的話讓時瑟啜精神一振,叫好之余再度看向去諸和其他兩部的頭領。
“你們呢?”
“我們要留下,現在的漢朝皇帝是個氣量很大的皇帝,只要他同意我們投降內附,他答應的事情就會如實照做。”
去諸強硬表態,奧失部與度稽部的頭領也紛紛點頭,顯然他們并不愿意北上徹徹兒山這么遙遠的地方。
更何況奚族五大部如今不過十余萬口,而他們這三部更是只有七八萬口,戰士不過萬余人。
這點人口和兵力如果北上,恐怕室韋都還沒有南下,他們就被契丹的那群狼崽子瓜分了。
“哼!那你們走吧!”
時瑟啜冷哼趕走了他們,他們三人也紛紛起身向外走去。
突勒斯看著他們離去,忍不住看向時瑟啜:“為什么不把他們留下?”
“留下他們又有什么用?他們既然決定了南下投靠,那說明來之前就已經交代好了。”
“如果我們殺了他們,他們的部眾會立馬南下。”
“與其這樣,還不如讓他們南下去拖慢漢軍的腳步,我們現在就北上趕去木葉山,將漢軍北征的消息告訴遙輦欽德和敵輦。”
“好!”聽到時瑟啜這么說,處和部的突勒斯連忙點頭,隨后起身離開了此處河谷。
奚部聯盟的分裂,令前線的中小部落始料未及。
時瑟啜及突勒斯開始率領愿意北上的部落前往木葉山,而去諸則是派出使者向漢軍投降。
漢軍的推進速度比去諸他們想的還要快,原本他們還以為有兩百多里的路程。
可隨著使者不斷南下,漢軍比他們預計的還要多推進了三十余里。
南下的使者,很快便見到了漢軍的塘兵,并被塘兵帶到了后方的某處谷地等待。
此處谷地是原本奚部聯盟中某個中型部落的領地,但此時這些奚人都已經消失不見,地上殘存著少量鮮血,近千漢軍在此駐扎,四周山脊上都是漢軍的塘兵。
漢軍看向他的目光,宛若獵人看向獵物。
頂著這樣的壓力,他終于被漢軍繼續向南帶路,最后在某處奚部留下的河谷村落中停下。
他被帶到了一座木屋前,最后在兵卒示意下走入木屋,見到了坐在主位的安破胡以及譚凱等人眾將。
“參見安王……”
使者躬身行禮,然后將去諸他們的決定告知安破胡。
安破胡聞言微微頷首,不為所動的詢問道:“時瑟啜和突勒斯他們呢?”
“他們北上投靠了契丹的遙輦欽德和敵輦,而我們選擇南下歸附大漢。”
使者如實交代,安破胡則是搖頭道:“時瑟啜還真是自尋死路。”
譚凱聞言也爽朗笑道:“曹噲應該已經帶著騎兵北上斷絕了契丹的后路,我們只需要穩扎穩打的不斷北上就足夠了。”
“嗯……”安破胡頷首附和,同時看向使者道:“告訴去諸,帶著所有部眾南下幽州,朝廷會將汝等安置在幽州南邊,給予你們糧食和開荒的工具,河北有大片容易開墾的土地供你們開墾。”
“另讓他將這次南下投降有功之臣寫成名冊,陛下會在戰后授予爾等官職和富貴的!”
安破胡開口便安撫住了使者,使者聞言連忙效仿漢人作揖行禮,隨后便在安破胡的示意下離開了此處村落。
在他走后,安破胡便對身旁的譚凱吩咐道:“有這三大部帶頭,那些小部落也會開始南下。”
“將這群人打散后遷往河北各處,另外將近三年來犯事的罪犯及其親眷遷徙北上。”
“這燕山以北雖然山高林密,可寬闊的河谷并不少,能依靠河水澆灌耕種的土地至少數百萬畝。”
“若是能將這些河谷盡數開墾出來,至少能養活五六十萬百姓,供給兩萬軍隊所需糧秣。”
安破胡的話令譚凱等人紛紛頷首,如今軍中活躍的中基層將領,基本都是接受過十年教育的關西將領們。
他們不僅在軍事上有足夠的能力,在軍隊地方屯田建設和后勤補給上也有相當不錯的見解。
朝廷打下燕北后,可是要在燕北設置大寧三司并駐軍來庇護河北與遼東的。
只是打贏打遠沒用,還得考慮大漢如何能將這塊地方占據下來。
想到此處,安破胡便開口道:“某原本以為要擊敗五大部后,才能迫使奚部投降。”
“如今他們提前投降,這倒是某沒有想到的。”
“現在遼澤已經融化,如果我軍北上,恐怕會引起契丹北逃,無法重創契丹,日后還得忍受契丹襲擾。”
“傳令三軍,不可著急進攻,令各部出兵駐守奚部遺留各處河谷,率民夫開墾這些土地,并用火藥擴修山道為官道!”
“末將領命!”譚凱等人紛紛應下,隨后便派出快馬將計劃有變的軍令傳給了河北、遼東等處都司,并加急送往了洛陽。
斛斯光、張延暉等人接到軍令時尚未動兵,按照劉繼隆制定的計劃,由安破胡先動兵拿下燕山西麓,斷絕奚部和契丹逃亡漠北的可能。
隨后便是安破胡和斛斯光聯手,諸部拔出燕山山脈中的奚部部落,待戰爭拖到入冬,張延暉再出兵渡過遼澤,與安破胡配合切斷契丹退路。
只是如今奚部五大部中有三大部投降,其余兩大部則是投奔契丹,這就倒是燕山南部廣袤地界只剩下了一些小部落,而此時時間不過二月,距離入冬尚早。
若是繼續拖下去,導致契丹向北逃竄,那則得不償失。
“看來是等不了了……”
洛陽貞觀殿內,劉繼隆看著安破胡送來的奏表,縱使他知道計劃趕不上變化,但如今若是繼續暗中計劃進行則變數太多。
想到此處,劉繼隆對敬翔吩咐道:“敕令,若契丹寂然不動,則持原策勿易。”
“倘其北遁,即命安破胡、斛斯光率師追躡。”
“追剿之際,務須慎察糧道,嚴防虜騎斷我饋運,以固根本。”
敬翔聞言躬身行禮,接著對劉繼隆說道:“陛下,若是如今動兵,恐怕只能交戰到四月末梢。”
劉繼隆知道他的意思,因為五月初就是燕北進入雨季的時候了,雨季肯定是不能交戰的,因此在時間上留給漢軍的操作空間并不多。
“兩個月就兩個月,兩個月也要把契丹重創驅離!”
面對敬翔這番話,劉繼隆鄭重吩咐,而敬翔則是接下旨意后派出快馬,在安破胡與斛斯光調集糧草的同時,將旨意發到了前線。
率領三萬精騎、馬步兵在柳城等待旨意的斛斯光在接到旨意后,他立馬就向馬懿等人詢問了起來:“契丹可有什么動向?”
“至今并未有任何動向。”馬懿作揖稟告,斛斯光微微頷首。
“若是契丹沒有動向,便按照旨意,等待入冬后三路大軍并進。”
“若是契丹真的有北逃之舉,便令軍中將士每人帶足半個月的糧食和豆料,準備突襲木葉山!”
“是!!”李可舉、斛斯律、斛斯金、馬懿等人紛紛作揖應下,柳城也不斷派出塘騎去打探契丹動向。
漢軍派出的塘騎愈發頻繁,這自然瞞不過契丹自己的塘騎。
面對漢軍的不斷試探,加之南邊作為屏障的奚部土崩瓦解,契丹內部也不可避免的再度舉行了常議。
只是這次諸部頭人的臉色都十分凝重,哪怕是先前輕松的敵輦,此刻也不免的緊皺眉頭。
“漢軍受降南逃的奚人各部后便不再北上,眼下距離木葉山足有二百余里。”
“二百余里雖然看似漫長,卻也不過就是三五日時間便能抵達的路程罷了。”
“南邊已經放出許多塘兵,可若是漢軍真的動兵,我們是在松漠與他們交戰,還是撤往徹徹兒山?”
可汗帳內,遙輦欽德詢問所有頭人,其中也包括了北逃的奚部時瑟啜和突勒斯。
敵輦目光看向時瑟啜和突勒斯:“你們和漢軍交過手,下面的人有沒有說過漢軍是怎么擊敗他們的?”
面對敵輦的詢問,契丹其余幾部頭領也紛紛看向時瑟啜和突勒斯,而時瑟啜則是沉著臉色道:
“漢軍的兵器厲害,這次又調兵六七萬來攻打我們,我們修建的石堡和營寨根本擋不住他們的火炮。”
“如果不是我決斷比較快,現在恐怕根本帶不出這么多人來投靠可汗。”
時瑟啜的話令契丹八部的頭人們紛紛動搖,敵輦則是沉著臉色道:“這火炮竟然還能從城頭搬下來……”
此前他們襲擊漢軍,漢軍通常都是利用石堡和關隘的火炮炮擊他們,等他們自己承受不住死傷撤退就足夠。
正因如此,敵輦還以為漢軍的火炮是和塞門刀車、狼牙拍及重型投石機那種不易行軍作戰的兵器。
如今看來,火炮不是不方便行軍作戰,只是漢軍一直沒有與契丹在野外交戰的準備罷了。
如今漢軍準備完全而來,兵器能輕易擊穿他們的甲胄和沖鋒,那他們就得重新考慮是否該對漢軍作戰了。
“還有兩個月就是雨季,我們如果現在就開始撤退,可以在雨季到來前撤到徹徹兒山休整。”
敵輦在得到了漢軍的情報后,果斷選擇了北上躲避漢軍兵鋒。
他并不認為漢軍會在松漠久留,畢竟此前大唐強盛時,也不過是修建了些石堡,派了少量兵卒罷了。
如今大漢剛剛結束戰亂,雖然休養生息了許久,但也不至于來松漠與他們糾纏。
現在先撤往徹徹兒山,等漢軍主力撤走,他們再繼續南下便是。
“我愿意去徹徹兒山!”
“我也愿意……”
一時間,許多人紛紛開口贊同撤往徹徹兒山,遙輦欽德自然也知道現在最好的辦法是撤往徹徹兒山,但看到敵輦贏得那么多人支持,他心里始終有些不爽。
只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當即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就各部分別返回部落,準備帶著部落撤往徹徹兒山。”
“好!”敵輦微微頷首,眼神輕蔑,令遙輦欽德更為火大。
“既然已經說好了,那就早點撤往徹徹兒山吧。”
敵輦起身吩咐眾人并率先走出了可汗的大帳,其余頭人也在他離開后紛紛離開了大帳。
在眾多頭人中,只有剛剛加入契丹的突勒斯和時瑟啜向遙輦欽德行禮告退,這令遙輦欽德的臉色格外難看。
在他們都離開后,遙輦部的五名詳穩(千戶)走入帳內,遙輦欽德則是吩咐道:“三天后,舉部遷往徹徹兒山,懷德你留下。”
遙輦欽德將自己兄弟留了下來,其余四名詳穩則是領令離開了可汗牙帳。
見到懷德留下,遙輦欽德則是示意他上前,表情突然變得兇惡:“你派人去想辦法將我們北撤的消息告訴漢軍,將敵輦撤退的路線暴露出去。”
“這……”遙輦懷德沒想到自家哥哥,忍不住道:“阿點(哥哥),如果敵輦的部落遭受重創,那我們后面怎么應對室韋的南下和漢軍的北上?”
“哼!”遙輦欽德聞言冷哼,抓住他領子道:“敵輦不死,我們就始終要被他壓一頭,可汗的位置總有天會落到迭剌部的手中。”
“現在借助漢人的手將他們重創,遙輦氏才能繼續掌握可汗的位置。”
遙輦懷德聞言,表情只是略微糾結,最后還是決定以自己部落為主,沉著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去辦吧!”遙輦欽德松開了手,目送自己弟弟離開了牙帳。
在他走后,遙輦欽德將目光看向了敵輦常坐的位置,冷笑道:“敵輦,我看你怎么死……”
“駕!駕!駕……”
在木葉山的常議結束后不久,各部頭人紛紛返回本部,并按照往年的路線向徹徹兒山撤退。
在此期間,各部加大了南邊和東邊的塘騎,而遙輦懷德也派人偽裝成了迭剌部的塘騎,故意被漢軍追擊并投降了漢軍。
他被漢軍的塘騎帶往了柳城,斛斯光也通過他得知了契丹舉部北遷,并掌握了迭剌部北遷的路線。
“帶他下去,多放塘騎來確定這些消息是否屬實。”
柳城衙門內,斛斯光吩咐著左右將這投降的“迭剌部”降兵押了下去,在他們離開后,他才皺眉道:
“契丹有降兵倒不出奇,只是契丹才開始撤退就有降兵南下,這不正常。”
李可舉聞言也是點了點頭:“末將家族世代與契丹、奚部交戰,這些契丹和奚部的胡虜都擔心背叛后被殺,除了在大軍潰逃時會投降,其它時候鮮少有還沒開打就投降的情況。”
斛斯金聞言看向自己阿耶,忍不住問道:“那我們是否要將這消息告訴朔方郡王,是否出兵?”
斛斯光起身來回渡步,思慮片刻后才對眾將道:
“先派塘騎看看契丹人是否要走這條路線撤軍,如果真的走這條路線撤軍,我們便出兵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哪怕這是埋伏,只要我軍陣腳不亂,也能堅持到安都督來援!”
話音落下,他目光看向馬懿:“汝先率五千馬步兵押運五十門輕炮往饒樂水上游趕去,某率騎兵與馬步兵三日后出發,最快第五日就能追到上汝等。”
“末將領命!”馬懿恭敬作揖,隨后接下魚符,領兵牽引火炮出發饒樂水上游。
兩日后,隨著前方塘騎開始有消息回稟,迭剌部沿著饒樂水撤往徹徹兒山的情況已經屬實。
斛斯光得知情況后不再耽擱,迅速派遣快馬告知安破胡契丹北撤的消息,同時點齊柳城在駐的馬步精騎,趕往饒樂水上游設伏。
正在燕山之中打探契丹動向的安破胡在得知消息后,也當即率軍分兵開始追擊契丹各部。
在這樣的局面下,契丹各部則是按照每年北上放牧的路線撤軍,而迭剌部則是選擇沿著饒樂水北上。
從迭剌部的駐地到渡過遼水,整個路程足有三百里,而北遷不比行軍,因此迭剌部撤退的速度并不快,每日不過三十余里。
“按照眼下的速度,最起碼還有七天才能渡過遼水,然后再走十天就能抵達徹徹兒山。”
“不過北邊室韋的狗崽子也餓了一整個冬季,恐怕會南下和我們為敵,需要小心些。”
二月下旬,敵輦在馬背上對耶律阿保機講述著部落北遷需要注意的事情,以及北遷后對室韋部的防范。
此時的他們在饒樂水西岸休整,部落中兩萬多騎在馬背上的男人充當護衛隊,其中三千余人穿著鐵札甲,手里持著長矛與弓箭,警惕看向四周。
盡管他們的裝備十分簡陋,但這已經是契丹八部中最強的一支軍隊了。
如果不是迭剌部掌握了冶鐵的技術,他們恐怕也拉不出如此之多的披甲騎兵。
“阿魯,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耶律阿保機掃視著一望無垠的草原,此時野草才剛剛開始冒頭,四周十分荒涼。
六萬多迭剌部的牧民正在驅趕著數十萬牛羊北上,這些牛羊所過之處,那些剛剛冒頭的野草便被啃食殆盡,使得草原更為荒涼。
“這不是你第一次跟著部落遷徙了,恐怕是太緊張了,放松些。”
敵輦并未在意耶律阿保機的這番話,畢竟現在部落人心惶惶,許多人都覺得會有大事發生。
契丹人已經近百年沒有被漢人逼得北遷了,族人們會如此慌亂也不奇怪。
作為部落的頭人,敵輦卻需要時刻保持沉穩,這樣才能帶著族人北遷徹徹兒山,占據一塊不錯的草場。
“漢軍放出那么多塘騎,他們難道不知道我們北遷嗎?”
耶律阿保機詢問著自家阿魯,而敵輦則是笑道:
“所以我沒有讓族人們拆毀營地,并加派了對營州的塘騎,以此來迷惑漢軍的塘騎。”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在敵輦的安撫下,耶律阿保機只能強壓下了自己心中的不安,繼續與族人沿著饒樂水北上。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里,沿途果然沒有發生什么變化,耶律阿保機也漸漸放松下來。
他的這番表現,令敵輦十分高興,畢竟現在的耶律阿保機才十二歲。
自己在十二歲時,表現得恐怕還不如他,他日后肯定能帶領迭剌部走向強大。
在他這么想的同時,迭剌部的數萬人也正在不斷北上。
隨著時間推移,他們從清晨走到了正午,休息片刻后又繼續向北行軍。
族人們已經適應了北遷路上的生活,隊伍中出現了不少談笑聲。
只是他們說說笑笑的聲音并沒有維持太久,當遠方傳來刺耳的鳴鏑聲后,整個部落的笑聲戛然而止。
“嗶嗶——”
“把車結成圈子,老人孩子在圈里,男人上馬,準備和我北上!”
刺耳的鳴鏑聲在響起的同時,敵輦就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安排。
述魯與撒剌的、耶律阿保機三人先后策馬靠近了敵輦,述魯勒馬道:“肯定是大漢讓室韋南下阻斷我們的退路!”
“不!不對!”敵輦臉色微變,因為他已經看到了北方揚起的大片煙塵。
“他們離我們很近!準備列陣!!”
敵輦抖動馬韁,他身后的兩萬部落男丁紛紛策馬趕來,他們以三千披甲的精騎打頭,后方都是穿著披甲乃至獸皮的普通男丁。
兩萬余人的規模烏泱成片,可此時的他們卻感覺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他們剛剛結好陣,北方的揚塵便越來越清晰,沉悶密集的馬蹄聲宛若大山壓來,逼得人喘不過氣。
“來了!!”
撒剌的拔高聲音,但見北方烏泱泱的騎兵沖上矮丘,宛若浪潮般從矮丘成片涌下。
哪怕距離遙遠,但常年與室韋打交道的敵輦還是感覺到了不同。
他只覺得氣血沖上腦門,連忙回頭指揮道:“老人孩子繞道撤往徹徹兒山,男人留下斷后,不要管牧群!”
在他的咆哮聲中,還未用馬車結陣的老弱婦孺們紛紛涌出圈子,尋了馬匹便開始往西邊疾馳逃去。
北方的敵人越來越近,馬蹄聲越來越沉悶,光從數量來看,兩軍相差不多,可是質量……
“是漢軍!”
“嗚嗚嗚……”
當紅底黑字的“大漢”旌旗在松漠草原獵獵作響,上萬漢軍精騎也在追逐著迭剌部外圍的塘騎,朝著這兩萬余迭剌部男丁沖殺而來。
漢軍的突然出現,令此處的迭剌部男丁們感到血液冰涼,但他們卻不敢后撤,因為他們的家人正在帶著部落的希望撤退。
“阿魯!有人出賣了我們!!”
耶律阿保機疾馳沖了過來,臉上表情憤怒不已,但敵輦卻更為憤怒:
“你怎么在這里?快跟著部落的老弱婦孺撤退!!”
敵輦不怕自己戰死此處,反正他和漢軍交戰了這么多年,活了這么多年,他早就活夠本了。
但是耶律阿保機不能死在這里,迭剌部還需要他帶領才能恢復元氣,才能為他們報仇。
“我不走!我是迭剌部的勇士!”
耶律阿保機取出他的弓箭,雖然只有十二歲,卻已經能使用五斗騎弓。
“我以夷離堇的身份命令你,帶著部落的希望活下去,為我們報仇!”
敵輦強硬命令,可耶律阿保機根本沒有撤退的意思,見狀他深吸了口氣,對身后的精騎吩咐道:
“你們帶著他離開,護送他和部落的希望撤往徹徹兒山!”
“是!!”
精騎應下,連忙沖上來拽住耶律阿保機手中的韁繩,不顧耶律阿保機的掙扎,直接拽著他脫離了戰場。
趕走了耶律阿保機,敵輦深吸口氣看向正前方朝他們沖來的漢軍騎兵,手中長槍舉起。
“他們只有萬余人,我們比他們的人數更多,忒里蹇會庇護他的子民,青牛白馬會給予我們力量……殺!!”
瞬息間,兩萬余迭剌部的男丁開始發起沖鋒,而漢軍見他們非但沒有撤退,反而朝他們進攻,頓時也加快了本陣的馬速。
“放!”
“轟轟轟——”
當雷鳴般的炮聲作響,迭剌部的軍馬紛紛開始驚慌混亂,遠處的矮丘上也頓時硝煙升騰。
“砰!!”
“額啊……”
“嘶鳴!”
五十門輕炮打出的五斤炮彈劃過長空,在迭剌部沖鋒的路上狠狠落下,瞬息間砸死十余名契丹騎兵,余下炮彈則化作跳彈,重創了更多的迭剌部騎兵。
漢軍的軍馬早已進行過炮聲的脫敏訓練,此刻宛若鋒利的利劍,狠狠刺向了迭剌部那混亂的陣型。
“報效大漢,便在今朝!!”
馬懿、李可舉、斛斯金、斛斯律等將領在左右精騎護衛下率軍沖鋒,狠狠撞入了松散的契丹騎兵陣中。
敵輦、述魯、撒剌的等迭剌部的頭領和將領在奮力指揮,可面對上萬披甲精騎的沖鋒,甲胄不全的迭剌部宛若豆腐被捅穿。
“纏住他們!想想后方的兒女!!”
敵輦聲嘶力竭的怒吼,可這時他們后方卻出現了更為密集沉悶的馬蹄聲。
當他們回頭看去,但見漢軍騎兵來時的方向,此時已經出現了許許多多背負火器的漢軍馬步兵。
他們的數量比迭剌部的男丁還多,而剛才與他們交錯的漢軍精騎,此刻也調轉馬頭準備開始發起第二場面突。
敵輦的心氣在此刻被打散,而遠處火炮陣地前的斛斯光也放下了手中的單筒望遠鏡。
在他的目光下,馬步兵們已經在馬背上舉起了早已裝好彈藥的火繩槍。
當硝煙在戰場上升騰,炒豆子般的槍聲密集傳來時,他的嘴角不由輕揚。
“北征第一大捷,是某河北都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