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碌碌碌……”
清晨,天光破曉,海水潮起潮落,幾近千艘大小各異的海船停泊在海灣之中。
遠處港口上的“漢”字旌旗不斷飄揚,港內則是充斥著無數穿著戰襖的大漢將士。
“開坊門!”
隨著守門校尉一聲令下,海港的坊門緩緩打開,露出了門外翹首以盼的無數百姓、商賈。
近千漢軍將士走出坊門,開始在三道坊門面前檢查商賈、百姓及趕回海港的告休將士。
坊門雖有三座,可門上統一寫著三個字,即“明州港”。
此處本來沒有城墻與坊門,然而自數年前東海海軍籌辦開始,此處江南最大的港口便被加筑成為了如今的模樣。
海港東西長十里,內設二十八處炮臺,可停泊五千料的上百艘大船。
此外,北邊的翁山群島(舟山)也修建了大大小小七十多座炮臺。
哪怕其中許多炮臺都尚未放置火炮,但足可見朝廷對于明州港的建設和重視。
“昆侖奴!十五貫的昆侖奴!”
“魚獲、蔬果……”
“招力夫,每日三十錢!”
“鐺…鐺…鐺……”
隨著坊門大開,港內頓時充斥著胡商、百姓的叫賣聲,港內的鐘樓也開始撞鐘作響。
從卯時到辰時,不過一個時辰的時間,三座坊門便涌入了數萬百姓。
他們中有的前來務工,有的前來販賣瓜果蔬菜,還有的則是來應募民夫。
整個明州自洪武八年開年后不久,便都知曉了海軍北上歸來,并且準備渡海護送日本使臣返回日本。
兩萬海軍三百余艘戰船前往日本所需的瓜果蔬菜和民夫都是個龐大的數量,許多商賈更是準備順著這股東風前往日本販賣商品,以至于如今明州港內停泊著四百余艘各類大小不一的商船。
“不愧是天朝的海港,這里幾乎比平安(京都)還要繁華……”
明州港內的鐘樓上,隨著撞鐘聲停下,耿明已然帶著藤原廣貞登上了這四丈高的鐘樓,而此處幾乎能將整個明州港盡收眼底。
眼下是洪武八年四月,距離遼東戰事平定已經過去了大半年的時間。
劉繼隆以張延暉為遼東都督,王重榮為副都督,宋文通及朱溫為都督僉事并留兵三萬治遼。
耿率領海軍南下,于開年之初返回明州,并對海軍將士進行補員。
眼下的東海海軍,已然恢復到了遼東之役戰前的狀態。
“大使謬贊了,這不過是大漢幾座較大的海港之一罷了。”
面對藤原廣貞的夸贊,耿明甕聲自謙,畢竟見識了長安、洛陽和杭州、揚州的繁華后,明州港內的情況確實算不上繁華。
“某并非謬贊,而是實事求是罷了。”
藤原廣貞笑著回應,同時解釋道:“平安的百姓雖然每日也能賺取十五枚錢,但中原的物價更低,兩枚中原的錢可以換五枚吾國銅錢,因此中原的百姓家中常有禮服,但平安的百姓卻沒有。”
日本所用銅錢被日本商人稱呼為皇朝錢,盡管日本規定皇朝錢和大唐的通寶兌換比例是一比一,但由于皇朝錢含銅較少,因此唐錢一枚,可當倭錢二枚用。
大漢立國八年,市面上許多劣錢都被回收重鑄,新鑄并發出的洪武通寶,單論質量比開元通寶還要好,因此漢錢兩枚可當倭錢五枚。
可以說,大漢的百姓賺三十錢,可以用三十錢買七八斤米,而日本百姓賺十五錢,卻只能堪堪買兩斤米。
面對藤原廣貞的這番說辭,耿明微微頷首,同時目光投向了剛剛從坊門走入港內,穿著日本改良服飾的隊伍。
這支隊伍足有百余人,前后百余步,駕有八十余輛挽馬車,車上則是裝滿了從大漢買入的商品。
“大使此次歸國,收獲恐怕不小。”
耿明若有所指,藤原廣貞則是連忙陪笑道:“不過是依靠天朝的大船,從中為家族牟取些許利益罷了。”
“聽聞大都督麾下貨船亦有不少積存,若是大都督信任,某愿意替大都督將這些積存賣出。”
“若是如此,那便麻煩了。”見藤原廣貞如此識趣,耿明也沒有說什么煞風景的話。
海軍此次出使日本,來回起碼大半年時間,劉繼隆自然沒有選擇什么都不做,而是在手書中準許耿明以朝廷的名義,帶些商品前往日本販賣。
這些販賣所得,四成交給朝廷,兩成諸將均分,將士們均分剩下四成。
為此,劉繼隆令江南東道布政司調撥了二十萬貫和兩萬匹錦緞絹帛給耿明,而耿明也在過去幾個月里將二十萬貫錢換成了一車車的商品。
由于有朝廷背書,耿明完全可以走官場得到成本價的茶葉、綢緞、瓷器、石蜜(冰糖)等等商品。
這些商品販往日本京都后,則是可以根據品類不同,賣出三到十倍的高價。
販賣結束后,海軍還可以從日本采買砂金、白銀、珍珠、硫磺等商品,回國后再獲得四五成的純利。
若非考慮到部分高利潤商品的需求沒有那么大,繼而沒有采買較多的高利潤商品,耿明手中這些錢帛足夠翻十幾倍帶回。
對于不喜歡勾心斗角的耿明來說,他倒是沒想到做買賣竟然這么賺錢。
得知此事后,他倒是有心專門經營朝廷對日本、新羅的貿易,但劉繼隆在手書中剩下的話卻令他的計劃中途破產。
說到底,日本不過是個四五百人口的小國,大部分還都是被貴族兼并了土地的貧農,能消費的人口并不多。
如果海軍專營這條貿易路線,估計用不了兩年,這些在日本高價緊俏的商品就會價格暴跌,屆時就不賺錢了。
唯有定額買賣,才能不斷細水長流。
每年上百萬貫的獲利已經不少,總歸還是得給民間海商分杯羹。
思緒間,耿明目光看向了那些走入港內的江南商賈。
海上并不太平,如此次能依靠朝廷兵馬前往日本的機會更是不可多得,因此大部分江南海商都加入了此次的航行中。
好處在于有東海海軍護航,沿途不會有海盜敢于劫掠他們,且遇到風暴后,船上的商品還可以搶救,不至于血本無歸。
壞處在于,他們需要在海軍眼皮底下活動,返航后有軍吏清點他們的收獲,按照十稅二的稅率交稅。
即便如此,他們依舊有著兩三倍的賺頭,而這份賺頭足夠讓他們為之瘋狂。
“此次過后,恐怕天朝對下國許多商貨都會便宜許多。”
藤原廣貞干笑看著那些商人,心頭在不斷滴血,畢竟帶著商品前往日本的商人越多,他能收獲的利潤就越少。
對此,耿明倒是沒有太多想法,而是改換話題道:
“我軍需要向貴國佐渡島來休整,此外還需要在東邊的神奈川補給東巡糧草。”
“若是日本王能準許則最好不過,若是不可,那某再另尋其他辦法。”
耿明話雖這么說,但藤原廣貞卻十分清楚,如果天皇不答應的話,耿明恐怕不會好好善了。
五萬漢軍便直接擊敗渤海,占據遼東,而耿明此次親率兩萬大軍東渡,如果其所需得不到滿足,日本恐怕將與天朝爆發戰事。
如今能由朝廷控制的土地和人口僅限畿內及部分直屬莊園,地方上則是由國司與藤原氏、源氏等莊園主分權。
朝廷能直接調遣的兵馬,也只有畿內近衛府、兵衛府的五千兵馬。
地方上,倒是還有各國司指揮的四五萬國衙軍,但由于國司腐敗,各國司麾下的國衙軍不是兵糧欠乏,便是士卒離散,能拉出的軍隊恐怕只有一兩萬人。
哪怕有藤原、源氏等貴族派出私兵,整個日本恐怕也無法投入超過三萬軍隊來與大漢交戰。
好在如今的朝堂由天皇的舅舅藤原基經主持,而自己則是可以將此事稟報,避免這場戰事的爆發。
盡管佐渡國每年能獻出上百兩黃金,但與兩國交戰相比,區區百兩黃金就算不上什么了。
在藤原廣貞思緒的同時,其身后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待到他轉頭看去,但見耿明之子耿瓛走上鐘鼓樓,快步來到二人面前作揖道:
“大都督,各艘戰船與商船已經準備好了,明日便能開拔出海。”
“好。”耿明不動聲色的頷首,繼而看向藤原廣貞:“大使若是還有事情尚未辦好,可先行操辦。”
“如此甚好,那某便先行告退了。”藤原廣貞陪笑說著,隨后便在耿明注視下離去。
在他走后,耿瓛則是收回目光看向自家阿耶,不忿道:
“日本使團雖然恭順,但某仔細詢問過,他們的在其國內自稱其國王為天皇……”
耿瓛將他幾個月打探到的消息紛紛告訴了耿明,其中也包括了日本國內的局勢和日本國的實力。
耿明越聽臉色越差,末了沉聲打斷道:“好了,眼下尚且還需要他們,何況我軍首次渡海東去,暫不可多生事宜。”
“只是這件事情,待東巡之事安排好后,某會返回江南,奏表陛下的。”
見自家阿耶這么說,耿瓛便順著他改換的話題,繼續提起了東巡之事。
“日本京都以東倒是有不少莊園和其國貴族,想來不難買到足夠東巡將士所需。”
“某已經從軍中選出十二艘兩千料海船,一千二百名果毅之士,他們已經將陛下賜下的圖冊熟記于心,定然不會忘記使命。”
耿瓛說罷,耿明也凝重臉色道:“自古而今,尚未聽聞有人能渡海東去而歸,若非陛下言之鑿鑿,某也不敢將將士們的性命用作賭注。”
“希望這一千二百弟兄能成功返還,如此你我父子便沒有辜負陛下期望。”
見耿明這么說,耿瓛也點了點頭,隨后針對細節與自家阿耶討論了起來。
他們的討論并不長,片刻過后便走下了鐘樓,而港內的那些普通百姓也很快知道了今日是海軍及商賈們采買的最后一日,許多人紛紛返回各自村莊,將更多的蔬菜、黃豆、綠豆等物帶到港內販賣。
時間不斷推移,隨著四月初七到來,明州港內的晨鐘開始作響,緊接著便是無數刺耳的哨聲。
“嗶嗶……”
“起錨!!”
清晨,太陽剛剛從遠處升起,東海海軍的號令驟響,聲震云霄。
赤膊的力夫齊聲呼喝,拉拽繩子將絞盤軋軋轉動,千斤鐵錨破水而出,帶起渾濁浪沫。
甲板上,海兵如蟻群般奔忙,按照往日那般收纜、升帆、校舵。
司天臺派出的天文官員,此刻則是手持類似《針路簿》的文冊不斷疾步穿行,與各艦旅帥、隊正做著核對,隨后將核對以旗語的方式匯報到耿明的座船處。
“大都督,各艘戰船、商船已然就緒,只待大都督示下!”
耿瓛、陳炳文這兩名都督先后開口,而站在甲板上的耿明望著遠處海平線漸漸升起的太陽,頓時便深呼了口氣。
“啟航!”
“嗚嗚嗚……”
號角裂空,耿明腳下的座船率先揚帆,順著季風吹動而驟起。
明州港內的船只在見到海軍的戰船開拔,也紛紛跟隨其后向外駛去。
不多時,近千艘船只劈開海浪,在海上犁出白浪,漸行漸遠。
岸上人潮涌動,許多將士或商賈的親眷仍在揮舞巾帕告別,直至船隊化作天邊一串黑點,她們才各自安慰的散去。
兩個時辰后,明州港的熱鬧頓時減弱,此前熱鬧的景象,仿佛只是假寐時的夢境罷了。
除了江南的百姓外,其余諸道百姓甚至不知道有這么回事,依舊如往常那般下地干活。
在他們下地干活之余,東海海軍出海前往日本的消息也傳回了洛陽。
許多大臣都覺得這是勞民傷財,認為遼東戰事結束后,朝廷應該繼續休養生息。
正因如此,不少勸諫的奏表都出現在了貞觀殿內,但劉繼隆卻根本不看。
劉烈改換姓名前往黔中道后,好不容易享受了大半年輕松日子的他,此刻又再度忙碌了起來。
在他忙碌的同時,諸道州縣的官員也按照旨意將各縣所面對的各類事情奏表,并在得到批準后開始籌備夏收過后的農閑募工之事。
夏收過后,百姓能有一個月的休息時間,那些得到批復的州縣都準備好好利用這一個月的時間募工,將州縣上的較大工程給解決。
這種情況下,掌管賦稅、戶籍、房契及各類文冊的司戶衙門無疑成為最為繁忙的縣衙衙門。
地處偏遠的普寧縣也無法躲避這些差事,而這些差事則是令人發狂……
“莫不是以為某沒有法度整治他們?!”
普寧司戶衙門內,身穿淺綠官袍的劉烈此刻正在發著脾氣,胸膛不斷因為怒氣而起伏。
兩名司戶佐站在屋內,眼觀鼻鼻觀心,在他們身后的八名司戶吏則更是神游天外,渾不在意劉烈的發作。
眼看到了即將收夏稅的時候,劉烈令司戶佐、吏重新丈量田畝,但佐、吏剛剛開始重新丈量那些開荒的荒田,便有不少抱團的鄉族開始想方設法的使絆子。
佐吏們見到自己被為難,也根本不會自己想辦法,而是直接將事情回稟到劉烈此處,把問題都拋給了劉烈。
他們不是不干活,而是有條理的慢慢干,若是遇到有鄉族聚眾鬧事便停干,能衙門解決再繼續干。
畢竟他們都是流官流吏,而普寧縣的衙役又基本是本地所募,不敢得罪本地鄉族太死。
衙役不幫忙,戶曹的佐吏們便根本沒有必要把事情鬧大,反正到時候都要調走。
“戶曹息怒,這些鄉民野蠻且不知禮數,因此才多有開罪。”
“若是能調動兵備的州兵,亦或者能請動都司派兵護衛,這事情便好辦許多了。”
劉烈手下的兩名戶佐一唱一和的說著,劉烈則是目光直視二人,似乎要從二人身上看出心虛。
“你們先退下,明日某親自走一趟,倒是要看看這些鄉民如何野蠻不知禮數!”
“下官謹退……”
十名佐吏見狀先后退下,待到他們走后,劉烈的臉色才徹底陰沉下來。
他哪里看不出這是這群佐吏在給自己上眼藥,但奈何他南下時曾夸下海口,定然會將普寧縣的戶曹治理的井井有條。
如今他倒是可以主動開口調按察使州兵,甚至直接從調兵,順帶令都察院把這普寧縣的官場查個底朝天,但如果他那樣做,他無疑就輸了。
想到此處,他深吸了口氣來平復心情,而此時那些離開戶曹衙門的佐吏則是在走遠后聚成一團。
八名戶吏以兩名戶佐為首,但見那兩名戶佐走出戒石坊后交談道:
“如此做未免有些不盡職,這位張戶曹來頭不小,是否有些太傷他了……”
“傷他?”
另名戶佐忍不住拔高聲音,接著看了看四周后壓低聲音道:
“汝等又不是沒看到那烏當鄉的情況,上百瑤蠻裹挾數百漢丁處處想辦法為難某等,若是真起了沖突,你我還能安然無恙站在此處?”
“每歲不過十七八貫俸祿,還真想將性命丟在此地不成?”
他目光掃視眾人,由于大漢以流吏為主,因此這里的吏員清一色都是從劍南、山南、隴右及京畿等道調來的吏員。
他們這些吏員才華不出眾,考不入大學中,所以比不得大學學子,需要從吏員最下的白直做起。
按照白直、六曹吏、六曹佐再到六曹官的晉升方式,他們需要連續六年考功憑優,才能當上從九品下的六曹官。
這還是能力出眾外加運氣好的情況下,若是不考慮這些,起碼要混十幾年資歷才能為官。
劉烈下放普寧縣的起點,便是他們需要努力數年乃至十數年的目標。
真讓他們豁出性命去幫衙門干活,毫無背景的他們,恐怕橫沖直撞不到三年就得被人針對。
想到此處,佐吏們紛紛低下頭來,而教訓他們的戶佐則是平復心情道:
“某等也算是為這位張戶曹提了醒,若是他背景不夠硬,便不要如此橫沖直撞的當差辦案,莫要被人針對才曉得地方鄉縣的難處。”
他話音落下,旁邊的戶佐便道:“可某觀縣內四位流內都對其恭敬有加,想來這位恐怕身份不低。”
“若是他真能說動縣尉調動州兵,那某等……”
“那某等便按照差遣當差辦事便可,反正日后都要調走,總不能處處都能難為某等。”
先開口的戶佐補充,隨后眾人見他還想說什么,卻在片刻后頓時表情嚴肅朝著前方作揖。
眾人先后看去,但見縣內四位流內官從遠處走來,顯然是要前往戶曹衙門。
四人以普寧縣令趙炳忠為主,微微向佐吏們頷首后便走入了戒石坊,朝戶曹衙門走去。
留下的佐吏們面面相覷,不由在心底暗自咋舌,只覺得自家這位戶曹背景恐怕比他們想的還要大。
不少人生出投靠的想法,而這時縣令趙炳忠已經帶著縣內的主薄、縣丞、縣尉走入了戶曹衙門。
“張戶曹……”
“趙縣令,王縣丞、李主薄、楊縣尉。”
見到趙炳忠等人到來,原本還在生氣的劉烈只能強壓心中怒火,起身對四人恭敬行禮。
見他如此,除趙炳忠外的其余三人紛紛看向趙炳忠,趙炳忠則是笑著看向戶曹亂糟糟的戶曹衙門。
“剛剛赴任不過半月,便開始了重新丈量田畝,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趙炳忠有些硬夸,畢竟劉烈剛到縣上當差,連自己的親信都沒有就干這種事情,多少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
劉烈見趙炳忠硬夸,臉色也不免有些不自然。
好在他的不自然沒有持續太久,趙炳忠便主動為他引薦道:“楊縣尉聽聞有鄉民鬧事,抗拒衙門丈量田畝,故此特意前來詢問。”
“某等三人,也不過是隨從楊縣尉而來,以便稍后前往正堂議事。”
模樣三旬,外貌精悍的楊縣尉見到趙炳忠為自己引薦,當即作揖道:
“某早就想要丈田田畝,對鄉民和蠻民登籍造冊,以便清理縣境內的惡徒。”
“如今張戶曹挑了這個頭,某便不請自來,日后張戶曹派出佐吏丈量田畝,某必會派州兵聽候調遣。”
劉烈聞言頓時看向趙炳忠,卻見趙炳忠憨厚笑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憨厚的老農,而非治理一縣之地的縣令。
他有心拒絕,但想到此事不是自己主動開口,且眼下司戶衙門確實遭遇阻礙,遲疑片刻后便選擇了借勢。
“若是如此,那便勞煩楊縣尉了。”
“張戶曹如此便太過折煞于某了,日后若是為了治理普寧百姓而遇到難事,但憑開口。”
楊縣尉笑著回應,隨后便見趙炳忠撫須笑道:“合該如此。”
“既然此時已經商討定下,那便無需更改了,某等也該去正堂議事了。”
趙炳忠對劉烈作揖,劉烈則是恭敬回禮。
在他注視下,趙炳忠四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只是他們走后,劉烈卻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
眼前的難題算是渡過了,有了趙炳忠等人的相助,自己在這普寧縣當差卻也不難了。
想到此處,劉烈心頭不由泛起些許苦澀。
順風順水二十年的他,這些日子總算嘗到了些許苦果,除了感嘆權柄外,便只能感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哪怕自家阿耶肯定提前吩咐過,甚至瞞過了普寧縣的許多官吏,但諸如趙炳忠這種流內官卻還是瞞不住的。
趙炳忠即便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卻也應該知道自己背景不一般,不然不會這么照顧自己。
劉烈松了口氣,只覺得壓力驟減,可心中卻不免升起些許愧疚。
略微整理了心情,他便返回椅子前坐下,繼續埋頭理政來麻木自己。
接下來的時間里,由于縣尉楊端幫忙,戶曹衙門每次出差都動輒二三十名著甲州兵隨從,各鄉蠻民不敢鬧事,只能乖乖登籍造冊,丈量田畝。
這些事情自然瞞不過趙英的耳目,這些耳目將普寧縣發生的事情盡數記錄在冊,隨后派快馬送往了洛陽城。
在快馬疾馳北上的同時,隨著東海海軍不斷順風北上,他們于四月二十八日抵達筑紫島(九州島)南部海域。
艦隊沒有選擇在此停留,只因此時筑紫島雖然有薩摩、大隅、日向等國司,可當地隼人(九州島原住民)對日本態度并不好,時常發生暴動事件。
經過數日航行,最終艦隊選擇在尾張、伊勢的海灣停泊,并由藤原廣貞派出家仆前去告知兩國國司準備瓜果蔬菜和淡水供艦隊補充,同時通稟平安京。
“此地若是登陸,距離平安城有幾日路程?”
“大約六日路程,約二百里左右。”
座船上,耿明眺望日本,頭也不回的詢問藤原廣貞,藤原廣貞則是向他解釋起來。
此時海岸邊已經出現了不少看熱鬧的日本百姓,他們大多都是莊園主的佃戶或國司治下貧民。
不少膽子大的貧民甚至用簡陋的漁船開始靠近大漢的艦隊,前來兜售各種瓜果蔬菜。
原則上是不允許這么做的,但眼下日本的原則全在耿明的心念之間。
日本沿海的治安并不好,新羅寇及八幡海寇時常劫掠沿海城鎮,日本各國司也曾臨時征調防人(民兵)防備,但收效甚微。
對于日本來說如此難纏的對手,幾日前卻連東海艦隊的邊都沒被摸到,就被擊沉了數艘戰船,丟下百余具尸體和數十名俘虜后倉皇逃遁。
“希望那六十五個海寇能讓日本王看到某的誠意。”
耿明若有所指的說著,藤原廣貞則是汗顏的不斷點頭。
在二人交談時,尾張與伊勢的海灣漸漸駛入一艘又一艘的商船和戰船,幾乎將整個海灣都遮蔽。
尾張、伊勢、三河、志摩等國司及國內的莊園主被震動,紛紛前往海岸觀望。
與此同時,乘騎快馬往京都而去的藤原家仆也在晝夜不息的趕路下返回了平安京。
平安京本就是日本效仿大唐長安而修建城池,因此城內以朱雀大路將城池分為左右。
以棋盤里坊制修建起來的平安京,朱雀大路左邊為貴族區,右邊為平民區。
如源氏、藤原氏等高等貴族主要住在左京的主街,宅邸盡皆效仿大唐,以白墻青瓦,庭中仿唐制設“曲水流觴”而修成。
低階的貴族則是住四條的街巷,屋舍窄小,院墻插竹以防窺。
以平民為主的右京則是以町屋排列而成,宛若蜂巢般,每戶面闊僅丈許,后院設菜畦與雞舍,坊內的水井旁總聚集著洗衣婦,而水井的井臺則是刻滿祈愿的梵字。
左京貴族區的西市多唐貨,而東市則偏向平民,貨品大多都是日本本土的商品。
盡管日本已經從中原學習了數百年的文化和技藝,但營造技藝依舊比不上中原,只是由于日本的巨木較多,因此即便技藝不行,也能以巨木來營造規格不差的宮殿。
面對大漢遣軍前來,作為天皇內里的御所內并無大臣,反倒是藤原氏的私邸熱鬧非凡,無數身穿縫腋袍(官服),腰間掛唐式魚袋,手持笏板的官員齊聚此處。
堂內盡是身穿紫袍的官員,而主位上則是坐著四十多歲,個頭五尺左右的矮個紫袍大臣。
這位紫袍大臣便是如今日本國攝政關白太政大臣,準三宮藤原基經。
作為日本首位攝政關白,身為陽成天皇舅舅的他總覽日本朝局,便是派遣大漢使團的決議也是由他決定的。
正因如此,當藤原廣貞派遣家仆前來通稟,將耿明率領兩萬海軍到來,沿途將新羅和八幡寇清理七八的事情道出后,藤原基經立馬在私邸舉辦了常議。
往日炙手可熱的越窯青瓷,此刻完全無法吸引群臣的注意,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坐在主位的藤原基經。
面對群臣的注視,藤原基經則是不緊不慢的品嘗著從大漢采買而來的炒茶,指尖摩挲著一枚鉛丸。
這是藤原廣貞派家仆送來的“兇物”,也是漢軍能輕松擊敗渤海國的關鍵。
摩挲著這枚鉛丸,藤原基經緩緩開口,聲音像鈍刀刮過生鐵般刺耳。
“諸君,我已經將廣貞千辛萬苦獲取的情報告訴了諸君,現在諸君可以暢所欲言。”
“佐渡這座島嶼,是否要就此讓給中原的漢軍……”
“絕不可能!”
藤原基經話音未落,身為他長子的藤原時平便年輕氣盛的站了起來,氣憤道:
“如果將佐渡給了他們,日后他們憑借佐渡來入寇,我們又該如何?”
“更何況佐渡每年能上貢百兩黃金,如何能輕易舍棄?”
“次之,朝廷讓島之舉,必然會失去“神國”體統,那些蠢蠢欲動之徒也會趁機作亂。”
“正因如此,朝廷絕對不能讓島!”
面對他的這番言論,不少官員紛紛頷首表示認可,但這時以漢學聞名的文章博士菅原道真卻咳嗽道:
“昔漢武取河西,匈奴終衰,而今漢軍強勢,不過以兵五萬便能數月能從渤海手中取得堪比大和的遼東之地。”
“如今的朝廷,即便加上各國司的國衙軍,亦不過三四萬之數,而漢軍足有兩萬。”
“在下想要詢問諸君,如果朝廷的舉動導致漢軍憤怒,繼而選擇攻打朝廷,諸君誰能領兵將其擊退?”
“我能!”藤原時平忿忿不平的說著,可群臣面面相覷,根本沒有聽進去這話。
藤原時平雖然有些能力,但終究還是個剛入廟堂沒多少年的新人,哪里有率軍擊敗漢軍的本事。
“繼續說下去。”
藤原基經也無視了自家長子的那些話,繼續詢問菅原道真,而菅原道真聞言則是繼續說道:
“可邀請各國有司及貴族前去尾張、伊勢前去觀看漢軍兵鋒,同時暗示廣貞讓漢軍展露些許實力。”
“只要各國有司的貴族知曉了漢軍的厲害,朝廷再暫讓佐渡供漢軍休整,設置時限來佯裝收回,既保留了朝廷的顏面,又不至于讓大漢輕視。”
“若是能讓大漢準許朝廷派遣使者學習漢制,趁機從大漢手中學得這所謂的火器,日后可趁大漢勢衰時奪回佐渡。”
藤原基經聞言頷首,同時目光掃視群臣,眼見群臣紛紛點頭,他這才不緊不慢道:
“三日后,派唐語通事去漢船。”
“便說佐渡可暫借,但需以三事相易;其一需大漢準許派遣使者學習漢制,其二則希望漢軍幫助吾國圍剿新羅、八幡等寇。”
他話音落下,滿座大臣盡皆頷首,這條件看似強硬,實則默許割讓。
大漢要來日本,自然需要將航道上的新羅、八幡賊寇討平,而新羅、八幡賊寇若是能討平,則是可以極大保全各國國司和莊園主不受侵害。
佐渡雖然產出黃金,但那點黃金產量與剿滅新羅、八幡寇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此事便交由汝操辦,莫要令吾失望。”
藤原基經看向菅原道真,菅原道真則連忙抬手作揖:“遵令……”
“如此便退下吧!”
“謹退……”
在藤原基經示意下,群臣紛紛退出了藤原氏的私邸,而漢軍到來的消息也很快在藤原氏的推波助瀾下,傳遍了各國國司衙門。
藤原廣貞也得到了藤原基經的消息,因此勸說耿明在海上演練炮擊。
時間不斷推移,期間藤原基經也帶著藤原時平等人前來尾張遠眺海上,紛紛被漢軍那龐大的艦隊所折服。
“擁有這樣的水師,日本若是與大漢為敵,定然會引起滅國之難。”
“告訴尾張、伊勢、志摩、三河的國司,準許大漢的商賈前往京都互市,不要因小失大。”
“再告訴廣貞,大漢的貨物不論多寡,都由我們藤原氏接下,大漢想要什么貨物也由我們提供。”
“是!”
藤原基經在見識到了漢軍艦隊的規模,以及漢軍炮擊所造成的殺傷力后,果斷選擇了服軟。
有著這樣想法的不止是他,還有那些收到朝廷邀請,舟車勞頓所趕來的官員、貴族及莊園主們。
路上便在謀劃的他們在見識到停泊海上、宛若群島的大漢艦隊后,只覺得自己的謀劃著實可笑,完全喪失了與大漢交鋒的底氣。
此刻他們迫切希望知道漢軍欲意何為,而藤原基經則是在大漢艦隊抵達尾張海域兩個半月后,將漢軍的來意和朝廷的態度表露出來。
對此,雖然仍舊引得源氏等貴族的不滿,但許多貴族都認為藤原基經做出了明智之舉。
在這種輿論背景下,藤原基經也向耿明上書表示了態度。
日本攝政關白太政大臣,準三宮藤原基經上書上漢皇帝陛下……
日本國開辟以來,無不通聘問于上邦……基經幸秉國鈞,海內無虞。
今知上漢舟船所需島嶼停泊,特借佐渡于上漢舟船,另遵古制,遣使者藤原廣貞獻方物……基經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言。
“心意收下了,那些金銀就不必了,爾等也不容易。”
座船之上,隨著耿明看完藤原基經派藤原廣貞轉交的國書后,他頓時便松了口氣。
盡管藤原基經說的是借,但實際上只要大漢國力強盛,這個地方便永遠歸屬大漢。
與佐渡島相比,那價值不過數千貫的貢品根本不算什么。
“大都督恩德,下國不敢忘懷……”
藤原廣貞見耿明歸還貢物,只覺得松了口氣,同時對耿明補充道:
“關白太政大臣已經下令各國國司,不得阻攔上朝商賈,并給予上國海軍方便。”
“眼下大都督可以率領水師前往佐渡,同時派遣船隊東巡極東之地了。”
藤原廣貞現在只想把耿明送走,好在耿明也不想繼續待下去,他現在需要率領艦隊主力前往佐渡進行建設,并分兵東渡極東,前往探索極東之地。
不出意外,他會在佐渡留下數千人,隨后帶余下兵馬順著洋流返回江南。
“既是如此,某明日便準備前往佐渡,那些商貨便勞煩大使變賣采買,待某留兵佐渡后,便會率水師返回江南。”
“大都督慢行……”
見耿明是真的要走,藤原廣貞又寒暄了幾句,隨后與耿明告辭,乘小船登陸海岸后往京都而去。
與此同時,耿明則是將明日開拔前往佐渡的軍令傳下,并留下少量戰船保護此地繼續買買的商賈。
待到八月末梢,他們便會南下與耿明匯合于筑前國,繼而返回江南。
屆時耿明率軍出使日本的任務就完成大半,哪怕回國也能向劉繼隆復命。
至于剩下的事情,那就看那十二艘海船能否探索到極東之地,帶回朝廷所需的新作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