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
七月下旬,當裴颋所率使團從上京南下,并成功來到遼東最南部的卑沙城(大連)時,夏季東南風主導渤海海峽雖然海況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復雜,但也并不適合由北向南的航行。
饒是如此,裴颋還是依舊選擇了渡海南下登州,只為觀看大漢的戰船,是否如李居正所言那般龐大。
“叔彥所需海船,某已經準備好了,還望叔彥能將此戰避免,弟感激不盡。”
卑沙城碼頭上,年紀接近六旬的將領,此刻正在對裴颋作揖行禮。
此人便是駐守遼東的南左右衛大將軍李居正,而他的這番言論則是讓裴颋忍不住皺眉。
“李大將軍竟然如此懼戰?”
裴颋有些輕慢的說著,李居正卻道:“非某懼戰,而是大漢的戰船高如山丘,船連成島,且戰船之上還有所謂妖術,能將投石打出數里外,聲震數十里。”
“吾國若是與大漢開戰,且不提能否戰勝,單說西邊的契丹和南邊的新羅定不會放過蠶食吾國的機會。”
“正因如此,某才不希望吾國與大漢開戰……”
李居正倒是看得清楚,裴颋聽后也收起了剛才的輕慢,鄭重道:“若事情真如大將軍所說,某定然會重新考慮。”
“如此甚好。”李居正聽到裴颋這么說,當即緩了口氣,同時看向港口上的十艘大船。
十艘形制類唐船的渤海大船停泊在港口內,每艘都長十二三丈,寬三丈左右。
既然是出使,那該帶的貢物還是得帶的,渤海國的貢物主要是貂皮、駿馬和鶩鶻(海東青)。
因此使團雖然不過百人,卻需要五百余名水兵和十艘使船才能將他們護送南下。
“三日前,某便已經派船南下,將朝廷出使的消息告知了南邊的耿大都督。”
“耿大都督已然知曉,叔彥只管南下便是。”
“如今南下雖然是逆風,但從此處南下也不過兩日時間罷了。”
李居正將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告訴了裴颋,裴颋聽后點了點頭,隨后便道:
“既是如此,某明日便率使船南下,希望能探明大漢所圖。”
“全賴叔彥了。”李居正恭敬回禮。
寒暄結束,二人便返回了身后的卑沙城,令人將物資和貢物搬上船后,便各自休息去了。
翌日,天色微微亮起,裴颋便帶著十艘使船出海南下,李居正則是披著披風遠眺使船駛出碼頭,朝著南邊漸行漸遠。
眼見船隊消失在視線盡頭,李居正這才走下了城墻。
與此同時,當站在甲板上的裴颋也無法看到北邊遼東后,他這才渡步走到了船首處,看向了一望無際的渤海。
雖說他身子強健,但海風著實吹得人頭疼,站了沒多會的他選擇返回船艙。
不過在他返回船艙后,他便很快聽到了隨行官員們的嘲諷。
“李居正恐怕是怯戰,所以才胡謅說大漢的戰船高聳入云。”
“某定然是不信的,中原沒有巨木,如何能有吾國所造之船高大?”
“某等自上京南下,南北上千里之遙,便是大漢也不過如此吧?”
“昔年大唐曾試圖出兵遼東,可最后還不是被武王挫敗,甚至被武王攻破登州。”
“大唐強盛時尚且如此如此,這大漢又能比大唐強到何處去?”
“哈哈哈哈哈……”
眾人談笑風生,絲毫沒有注意裴颋出現。
裴颋倒也沒有打擾他們,只是悄悄返回了自己的船室休息。
盡管他覺得李居正是為了渤海國考慮,可李居正的說辭確實值得他人懷疑。
他剛剛獲封職官,眼下開口不僅幫不了李居正,反而還會害了他。
想到此處,裴颋嘆了口氣,隨后在榻上閉目養神了起來。
時間悠悠而去,轉瞬間便來到了翌日清晨。
似乎是隨著陸地漸進,故此海上也漸漸升起了薄薄的霧氣。
丈許高的海浪不斷拍打而來,但好在使船足夠高大,任由海浪拍打,依舊從容地緩緩向南行駛。
裴颋走到了甲板上,身后還跟著十余名隨從官員。
前方的霧色隨著時間推移而開始漸漸變淡,目之所及處開始不斷擴大。
饒是如此,隨從官員們仍舊在談笑:“從昨日算起,眼下某等應該快要抵達海上的群島了吧?”
“哈哈,不知道能否看到那所謂高聳入云的戰船?”
“哈哈哈哈哈……”
在他們談笑中,裴颋的眉頭卻不自覺皺了起來,只因遠處開始漸漸出現一排黑線。
“這么快就到登州了?”
“某還是第一次出使經過登州,倒是要看看昔年為武王所破的登州是個什么樣子。”
“恐怕此地百姓畏吾國如虎,不敢與吾國官員攀談。”
“是極是極……”
昔年擊敗大唐的榮耀,仿佛烙印在渤海貴族的靈魂上,哪怕話題不相同,也有人要主動提出,以此增長自信。
只是他們的這番自信明顯不對,因為裴颋已經大概算出了船隊行駛的距離。
“這點距離,肯定是到不了登州的,那南邊……”
“轟隆隆!!”
瞬息間,雷霆霹靂作響,甲板上的許多水手與官員忍不住倒退兩步,滿臉不可置信的向四周看去。
“那是什么聲音?”
“難道李居正說的是真的?”
“不可能,如此荒謬言論,怎可能是真的?!”
“看!快看南邊!!”
雜亂的聲音不斷響起,最終在最后的指引聲下,十艘使船上的官員盡數往南邊看去。
待他們看去,甲板上頓時充斥著倒吸涼氣的聲音。
只見南邊五六里外,原本他們認知中的海岸線正在朝他們不斷靠近。
這個時節的渤海海峽,由西南向東北為順風,故此遠方海岸線只用了半刻鐘的時間便逼近了他們。
待到所謂的海岸線靠近,原本自以為是的渤海使團方才知道了自己的錯誤。
那并非是海岸線,而是一艘艘大船密集停泊一處而形成的“島嶼”。
眼下這個由大船組成的島嶼正在朝著他們不斷靠近,距離從數里到里許,只用了不到兩刻鐘的時間。
在他們的注視下,上百艘體型遠超他們腳下使船的大船開始靠近他們。
其中三千料的大船更是比他們的使船高出大半,說是小山也不為過。
船體兩側突然出現了許多黑洞洞的口子,口子微微調整便對準了他們。
“汝等何人?!”
甲板上,身著明光鎧的大漢將領詢問使船上的眾人,而這行為顯然是在侮辱他們。
他們早已懸掛上了渤海國的使團旌旗,大漢的將領不可能看不到,但如今他們卻還是用這般粗暴的手段來應對他們。
原本還大放厥詞的隨從官員紛紛緘口,裴颋尚能維持風度,故此作揖道:“某乃渤海使臣裴颋,奉王命往洛陽朝貢。”
盡管渤海國的人在私底下自稱為國,甚至稱呼渤海王為陛下。
但在大漢面前,他們只能是大漢的臣屬,渤海王也只能是渤海郡王,而非親王。
“原來是渤海郡王所派出的使團,某等在此等待汝等許久,既然來了,便有某等護送汝等前往登州吧!”
那名將領輕慢笑著,隨后回頭紛飛幾聲,但見桅桿上旗兵手中令旗翻飛,無數大船紛紛開始向左右退去,留出一條道路給渤海的十艘使船前進。
“開船!”
裴颋臉色難看的催促,水兵將領見狀連忙指揮十艘使船在大漢的戰船前穿梭而去。
使船作為八百料的大船,體型已經不算小,可在大漢的這些戰船面前,它簡直就像是沒有長大的幼兒。
它們在大漢的艦隊護送下向南進發,而這些戰船仿佛在準備著什么,紛紛駛到了使船的左后方。
隨著不斷南下,裴颋終于知曉了他們這么做的意圖。
只見遠處由北向南的無數群島上修筑了無數石堡,這些石堡上不知在擺動什么,時不時便發出類似雷鳴般的轟鳴聲。
那聲勢浩大,令膽小之徒手腳發軟,原本還嘲諷大漢的那些官員,此刻紛紛癱坐在椅子上,奮力抓著船舷。
大半日時間過去,作為群島中最大的大謝戍與烏湖戍先后被他們經過。
這些島上原本只有幾個小漁村,而今卻形成了類似城池般的存在,人頭攢動。
船隊越是向南走,大漢帶給使團的變化越是令人驚訝,這種驚訝隨著遠處的海岸線出現時來到了頂點。
但見登州治所蓬萊縣的港口內外,停泊了上百艘與他們身后戰船同樣高大的戰船。
他們這十艘小船在這些戰船面前,就像是沒有長大的孩子。
頂著這些戰船甲板上水兵的注視,裴颋他們的使船成功進入港口,而此處的港口似乎經過修整,規模比曾經大了兩三倍不止。
港口上熱熱鬧鬧,光干活的力夫便不下萬人,來往拉拽的都是軍需物資,港口上的漢軍都足有數千人。
哪怕是裴颋,此刻也不敢大聲喧嘩,而是冷靜的在大漢官員的帶領下,往著蓬萊縣城乘車而去。
隨著他們靠近,夯土包磚的蓬萊縣城墻更是令他們紛紛咋舌,只因城墻包磚這種手段,便是擁民二三百萬的渤海國,也只有五京的宮城才能用上。
光著蓬萊縣所用的包磚,都足夠將上京城的外城包上一遍了。
“大漢,絕非昔日大唐能比……”
裴颋凝重臉色,隨后便見他們通過盤查,穿過城墻甬道后進入城內。
使團官員中,有不少人都曾前來大漢朝貢過,故此自然是見過蓬萊城的。
距離上次朝貢不過三年,可如今蓬萊城的變化幾乎讓他們不敢置信。
洪武三年時,蓬萊城雖然已經休養生息五年時間,但百姓的生活因為大旱的緣故,依舊十分疾苦,哪怕城內的市民都身穿陳舊衣裳,面有菜色。
如今不過三年時間,市民卻大多穿上了絹帛與布鞋,每個人都面色紅潤,小腹微微隆起,十分富態。
“這才三年多時間,變化竟如此之大……”
“莫不是為了顏面,故意如此?”
渤海的官員們均在猜想,而裴颋的臉色則是愈發凝重。
好在不多時馬車便停在了某處衙門面前,裴颋及左右副使被迎入其中,其余官員則是被帶往了驛館休息。
裴颋及左右副使被帶入衙門后,不多時便在正堂見到了端坐高位的耿明,以及坐在耿明下方的四名都尉。
“下國使臣,參見和政郡王……”
裴颋等人按照來時官員的介紹,主動對坐在主位的耿明行禮再拜。
耿明作為劉繼隆那群老兄弟中最安分守己的幾人,其爵位自然是異姓可封最高的郡王,此外還兼任五軍都督府中東軍左大都督,東海海軍都督等官職。
對于如何對待裴颋等人,他早已有了盤算,故此他平靜頷首:“入座吧。”
在他示意下,裴颋三人先后入座,而裴颋入座后,便忍不住詢問道:“敢問和政郡王,朝廷為何于渤海置如此之多的戰船,并且還要在北邊大謝戍與烏湖戍修筑城池與石堡?”
他倒是開門見山,但耿明就喜歡與他這種開門見山的人交流,因此在他詢問過后,耿明便依舊平靜道:
“陛下曾言,遼東亦是大漢疆土,不控遼東,無法驅逐契丹與奚等胡虜。”
得知大漢果真要收復遼東,裴颋的臉色十分難看。
從今日的經歷,他已經大概知曉了李居正所言并非虛言,更是看出了大漢在海上的實力。
哪怕將渤海所有水師調來渤海與大漢交戰,也不過是徒增數千海上浮尸罷了。
若是在海上擋不住,那自然等不住漢軍登陸遼南。
只要漢軍登陸遼南,渤海就必須得在遼南集結數萬兵馬。
盡管渤海還能在國內征二三十萬兵丁,但以武庫中的甲胄軍械,頂多能在如今十萬常備兵馬上拉出七八萬甲兵。
十七八萬甲兵的后勤,起碼要上百萬人供應。
若是渤海與大漢在遼南交戰,以遼東二十余萬百姓的數量,肯定是無法為大軍供給錢糧的,只能退到遼東、玄菟(沈陽)等城。
哪怕能僵持住,可西邊還有契丹,南邊還有新羅,北邊還有室韋……
這些國家不會放過與大漢一同肢解渤海的機會,而渤海國內部的矛盾已經十分嚴峻,面對這種多面來攻的戰事,注定堅持不了多久。
要么他們就像昔年武王那樣,盡快挫敗漢軍,然后迅速回擊室韋,如此才能讓契丹和新羅不敢動兵。
要么他們就只能將遼東讓出,進一步加劇內部的矛盾。
后者顯然不可能,前者則更是困難重重。
如今的渤海,可拉不出武王那般的人物,便是軍中頗具威名的李居正都不建議與大漢開戰,其它將領恐怕更加不如。
“朝廷不想與渤海開戰,一是因為渤海郡王恭順,二則是朝廷需要用渤海來制衡室韋、契丹。”
“陛下有言,遼東軍民可供汝等遷徙,但遼東必須還給朝廷。”
耿明開門見山說著,裴颋聞言便已經知道談不攏了,忍不住道:
“吾國控弦三十萬,擁民三百萬眾,朝廷就這般肯定能吃下遼東?”
“呵呵……”
面對他的威脅,耿明忍不住笑了出來,其它都尉也紛紛跟著笑了起來。
他們的輕慢令裴颋身旁的兩名副使臉色漲紅,緊攥拳頭,而裴颋則是依舊面色如常。
待到耿明笑聲停止,裴颋本以為耿明會與自己說幾句話,卻見耿明看向都尉道:
“會濂,汝帶裴大使去北城,讓裴大使看場戲吧。”
“是!”年紀不過三旬的將領作揖應下,隨后便看向裴颋三人:“裴大使,請……”
裴颋不明所以,但還是看出了耿明的輕視,于是帶著好奇跟隨這名將領走出了衙門。
他們乘車往城北趕去,不多時走上城北城頭,并借此登上城樓最高處。
站在此地,可以清楚將港口內外上百艘戰船盡收眼底,故此裴颋以為耿明是想用這些戰船來壓倒自己。
不過不等他開口,那名將領便示意身旁的幾名旗兵,隨后便見旗兵拿著兩丈高的大旗揮舞起來。
在大旗揮舞過后,原本還在休息的那些戰船紛紛行動起來,他們先后調轉船舷,將船舷對準了海灘上的一座石堡。
那座石堡顯然是新建不久,雖然規模不大,但勝在堅固。
“嗶嗶——”
刺耳的木哨聲響起,層層傳遞而去。
“轟隆隆!!”
瞬息間,海上的戰船先后升騰硝煙,緊接著宛若雷霆的聲音再度傳來。
裴颋及兩名副使還未反應過來,便看到無數黑影劃過長空,落在了城外那二三百步外的石堡附近。
沙土飛濺,看似堅固的石堡被無數黑影先后襲擊,哪怕不知道火炮為何物,裴颋也能根據這種攻擊方式想到投石機。
只是這投石機的攻擊距離,似乎遠遠超過了他的心理預期。
“起碼有二里!”
裴颋只覺得后背發涼,哪怕他未曾親自領兵打過仗,卻也從族中藏書里學了不少兵法。
這投石機的距離代表著只能是大漢打他們,而沒有他們打大漢的可能。
不過僅憑如此,還不足以說服裴颋,因為戰爭不只是看一城一地的得失,更要比拼國力。
大漢雖強,可有遼澤隔開遼東、遼西,他們只能渡海強攻。
海運可不是開玩笑的,船毀人亡是常有的事情,適合航行的季節就那么四五個月。
若是突然遇到風暴,數十萬軍需盡數沉沒海底,前線大軍只能忍饑挨餓。
渤海國只需要在家門口堅守即可,而大漢卻需要渡海并陸行千里才能收復遼東。
如此僵持下去,哪怕大漢能擊敗渤海國并奪回遼東,其國內情況也定然不會好過。
“轟隆隆……”
在裴颋這么想的時候,漢軍的炮擊仍在繼續,而這樣的炮擊持續了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后,將領令旗兵停止揮旗,海上的戰船們才先后停止炮擊。
一刻鐘后,確定安全的將領看向裴颋,笑著說道:“還請裴大使移步。”
裴颋已經猜到了接下來要前往何處,但他仍舊佯裝不知的被將領帶出了城,帶到了城北數百步外的那座石堡處。
只見沙灘上散落大量拳頭大小的石質圓球,而那座石砌而成的石堡,此刻卻已經被打得破破爛爛,不成樣子。
哪怕還能修補后繼續堅守,但這般威力,還是忍不住讓裴颋擔心起來。
渤海國內可沒有幾座能經得住剛才那般攻勢的城池,即便有也都是高句麗遺留的那些山城。
哪怕是心中早已波濤洶涌,可裴颋依舊面色如常:“若只是如此,某恐怕是高看天軍了。”
“呵呵……”將領也不揭穿,只是示意道:“還請裴大使后撤。”
裴颋見狀帶著兩名副使,與將領后撤數百步。
不等他們回頭,身后便有猛烈的雷鳴傳出,緊接著便是強風從背后席卷而來。
震耳欲聾的聲音讓他們待在原地十余個呼吸后才敢緩緩睜開眼睛,但當他們向后看去,原本的石堡已經徹底垮塌。
這般景象令裴颋心中不斷抽搐,兩名副使更是面露驚恐。
“朝廷還有許多手段,這不過是其中之一。”
“想來裴大使也有話要與麾下交談,某先送裴大使返回驛站,再由裴大使決定接下來何去何從吧。”
將領不等裴颋等人開口,便為他們安排了接下來的去向。
他們被安排前往了驛館,而兩名副使在抵達驛館后,便將漢軍的手段都說了出來。
一時間,驛館內的氣氛凝重,原本還嘲諷大漢的那些官員更是面如死灰。
哪怕如裴颋這般心性堅韌者,也不免在屋內休息了兩個時辰,直到入夜才喚來兩名副使。
燭火下,裴颋看著垂頭喪氣的兩名副使,沉吟片刻后方才開口道:
“某率使團繼續前往洛陽,汝二人立刻返回上京城,將今日所見所聞盡皆告訴陛下。”
“某盡力說服洪武皇帝,若是事不可為,便只能加筑城池,堅守遼東了。”
他話音落下,其中一人便忍不住道:“守得住嗎?”
“今日那石堡之堅固如何,某等也都看到了,便是那般堅固的石堡都無法阻擋,更別提其他手段了。”
“修筑石城所耗不小,而遼東不過二十余萬百姓,以其修筑石堡,何其緩慢?”
“恐怕不等各處要隘的石堡修好,大漢的天軍便攻破玄菟城了。”
他的話令眼前燭火不斷飄零,裴颋冷眼道:“終歸要試試。”
“可……”副使還想反駁,裴颋卻起身道:“某才是大使!”
見他以身份壓人,兩名副使只能以沉默應對。
“下去吧,明日汝二人返回上京,將此事盡皆告訴陛下。”
他開始送客,兩名副使見狀也只能不甘起身,走出屋子后將門合上。
聽著二人腳步聲走遠,裴颋深吸了口氣,只能將希望寄于自己身上。
半刻鐘后,屋內燭火熄滅,但黑夜里卻不知多少人輾轉難眠。
翌日,裴颋按照事前說好的兵分兩路,一路北上,一路西進。
由登州前往洛陽,路程一千四百余里,而前往上京則一千七百余里。
耿明并未阻攔裴颋,反而是派兵護送他們一路西進。
只是隨著裴颋乘車西進,大漢在河南道的民生也如畫卷般,徐徐在他眼前展開。
與三年前乃至十年前相比,如今的中原百姓簡直恍若隔世。
臨近武牢關前,官道不遠處便有村莊炊煙裊裊,隔著老遠便能見到幾個孩童在村口追逐嬉戲。
便是這普普通通的村莊四周都有不少土壑溝渠,更有十幾口水井分散在數百畝耕地四周。
麥子已經收割,村內由畜力驅動的磨坊排著隊伍,而這些看似稀疏平常的水井、河渠、磨坊,那都是渤海國內各城才有的建筑,便是那些數千人的鄉上,也不可能出現這么多利農建筑。
在那些來過大唐的渤海官員眼底,眼前的景象仿佛只是夢中的幻想,昔年河南道百姓人吃人的景象才是現實。
只是不管他們如何不相信,眼下的景象都是真實存在的,也是他們這一路走來所見所聞的景象。
大漢的富庶,著實令他們麻木。
帶著這份麻木,他們也在九月下旬抵達了洛陽城。
在洛陽城外,許多渤海官員見到了那座曾經破敗,如今卻富麗堂皇,令人高攀不起的宏偉都城。
洛陽的繁華令人眼花繚亂,直到他們入榻驛館,他們依舊不敢相信洛陽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從曾經的破敗,變成了如今的繁華。
裴颋的心氣被一個月來的所見所聞所磋磨殆盡,他本以為大漢剛剛結束戰亂,百姓雖然不至于餓殍遍野,但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可如今的所見所聞卻告訴他,大漢只用了六年時間,便在大唐的基礎上,重新建立了一座令所有人仰視的王朝。
他渾渾噩噩的在洛陽住了幾日,直到學會了所有禮數,這才被準許前往貞觀殿面見那位洪武皇帝。
“下臣文籍院監裴颋,奉渤海郡王令,前來朝拜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歲……”
裴颋按照禮部官員教導的行禮,緊接著三呼萬歲。
“賜座!”
帶有威嚴的聲音響起,裴颋小心翼翼的用余光仰視那位坐在金臺上的皇帝,在見到對方時不免錯愕。
他知曉這位皇帝年紀,聽聞其四十有六,年近半百,心想自然年華不再。
只是等他瞧見劉繼隆后,這才發覺劉繼隆模樣不過三十出頭,并沒有所想的那般老邁。
不僅如此,以容貌來說,便是他這位被渤海貴族稱呼風儀甚美之人,也不免感到自慚形穢。
“遼東為漢家舊土,昔中原疲敝而無力制之,今中原強盛,合該回歸中原。”
劉繼隆開口便把裴颋想說的話給堵死了,裴颋只能硬著頭皮道:
“下臣自登州往洛陽來,沿途見百姓安居樂業,然始終地廣人稀。”
“下臣雖未曾去過河北,但河北諸鎮交戰多年,想來與河南相差不大。”
“下臣以為,天朝剛剛結束戰亂不過六載,百姓安居樂業下,實在不宜大動干戈。”
“更何況遼東苦寒,中原百姓恐怕難以忍受,屆時只怕耗費天朝國力。”
“不若等天朝地廣人稠時,再將遼東收復如何?”
裴颋一路走來,算是明白了大漢的底蘊。
不管是比拼國力還是武力,渤海國似乎都沒有勝算,因此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能夠說服劉繼隆。
不過隨著他話音落下,劉繼隆的語氣卻亦如剛剛,沒有半點波瀾。
“天朝產有棉花,勝棉布皮絨百倍,便是遷徙河南百姓遷往,百姓亦能忍受苦寒。”
“更何況,河南、河北百姓千萬,又有河東三百萬百姓,只需稍稍遷徙幾十萬人進入遼東,便能將遼東占據,何至于影響三道民生?”
“更何況朝廷收復遼東,所圖乃是驅逐奚部與契丹,此策于渤海、大漢皆有所利,大使何以阻攔?”
“依朕所見,莫不是渤海王不舍遼東,妄圖鳩占鵲巢不成?”
棉花和北方充足的人口,這便是劉繼隆敢于收復遼東的底氣。
裴颋若是想以此來說服自己,未免過于異想天開了。
“朕準許渤海王遷渤海之民北上,待朝廷遷徙遼東百姓安居樂業后,商賈也無需冒海浪風險而行商,只需要在陸地轉搬商品即可。”
“此外,朝廷手中棉花亦可輸入渤海,使渤海百姓不再畏懼嚴寒。”
“待朝廷開墾遼東耕地后,亦可輸糧北上,緩解渤海糧秣之難。”
“再者,屆時朝廷將奚部及契丹驅逐,渤海便無需在扶余等處備兵數萬,所節省錢糧,皆可用于興修水利,造福民生。”
劉繼隆說了許多對渤海有益的事情,但這些都不是裴颋和渤海君臣擔心的事情。
渤海君臣最擔心的,主要還是大漢在遼東站穩腳跟后,繼續向東北侵占渤海土地。
盡管這看上去很遙遠,但卻實打實存在,不得不防。
因此面對劉繼隆這番說辭,知曉自己無法說服劉繼隆的裴颋只能嘆氣作揖:
“若是如此,臣只能派快馬返回龍泉府,將陛下所想盡數稟告吾王樂。”
“如此甚好!”劉繼隆微微頷首,他從沒想過不戰而屈人之兵。
哪怕渤海國真的退讓,他也會想辦法在東北打一場規模不小的戰事,以此來威懾新羅、室韋、日本等國。
這個戰事可以是對渤海,也可以是對契丹和奚部,總之這場戰事是不可避免的。
只有打疼其中一個,才能讓其他國家見識到大漢的實力,維持住東北亞的和平。
此外,如果能讓新羅和日本見識到大漢的實力,這則更方便劉繼隆從新羅手中獲取耽羅島(濟州島)、佐渡島。
前者作為中轉,后者則是用于開采金銀礦。
掌握這兩個島嶼后,再進一步干涉日本內政,日本本島東側修建中轉站,以便日后艦隊前往美洲獲取新作物。
劉繼隆記得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的時候,日本就曾經在西班牙人的幫助下,造船橫渡太平洋并抵達墨西哥,然后又從墨西哥出發前往歐洲,最后返回日本。
盡管耗時較長,但也說明了此事的可行性。
屆時劉繼隆準備分別向東西派遣艦隊,只要能帶回美洲的諸多作物,西南和西北的許多山地就可以利用起來,地方矛盾將大大減輕。
想到此處,劉繼隆側目看向臺下的敬翔,敬翔則是唱聲道:“退……”
“下臣謹退,陛下萬歲、萬歲、萬歲。”
裴颋恭敬退出了貞觀殿,劉繼隆也在目送他離去后,側目看向了敬翔:
“敕令,以和政郡王耿明為遼東招討使,節制青州及東海海軍五萬兵馬,不日聽令出征。”
“南衙有司,以前唐舊圖籍為輿圖,置遼東道及諸州縣,量才授官,備員足數,為徙民實邊之備。”
劉繼隆話音落下,敬翔恭敬行禮:“臣謹記圣旨……”
在劉繼隆示意下,敬翔便令人前往內閣起草機要詔書,發往三省政事堂補足程序后,繼而下發有道諸司。
此事剛剛辦好,便見趙英走入貞觀殿,對劉繼隆作揖道:
“陛下,張副都護奉交河王令返回洛陽,現已抵達洛陽。”
“此外,太子與交河王及西域諸多官員家眷皆皆在隨行隊伍之中。”
突然得知張淮深令人將西域各官員的家眷送到洛陽,劉繼隆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看來安西、北庭這兩道也該設立三司了,不過如何安置這些西域的官員倒是個難題。”
劉繼隆將問題拋出,敬翔聞言主動作揖道:“可將在京官員派往遼東、安西、北庭三地任官,以六部九寺中官缺補上。”
京官和邊官調置,這確實是個不錯的辦法,劉繼隆微微頷首,接著吩咐道:
“此事,便由內閣與政事堂三位相公商議,早早擬個章程吧。”
“臣遵旨……”敬翔頷首應下,劉繼隆則看向了趙英:
“催促太子前來貞觀殿,著張副都護先回府中好生休息。”
“臣領旨。”趙英應下后便往外走去,而劉繼隆則是繼續處理著經過內閣整理過后的奏表。
這些奏表都被七名內閣大學士整理過,奏表后還附有七名大學士各自的建議,供劉繼隆自行挑選。
劉繼隆匆匆看了遍奏疏內容,在幾條建議中選擇相對穩妥的一條便可。
看似復雜,但比起劉繼隆自己查閱并決策處理要快上不少。
此前他每天需要用七個時辰的時間來處理奏表,如今只需要四個時辰,節省了大半時間。
這些省下的時間,劉繼隆可以去內廷陪陪封徽、李梅靈或上林苑內散散步,不至于長期坐著以致肥胖。
他得保護好他的身體,為此他鮮少食糕點與大魚大肉,每個月只留宿幾日內廷,其余時間都在貞觀殿休息。
常年保持健康的飲食,故此才能讓他看上去比旁人年輕些。
“兒臣烈求見陛下……”
忽的,殿外傳來了沉悶的青年聲音,劉繼隆頓時放下手中毛筆,起身往外走去。
十年未曾見到自家大郎,他心里自然是有些激動和忐忑的。
激動于久別重逢,忐忑于自己未曾盡到父親陪伴的責任。
待他來到殿門前,黢黑的劉烈頓時出現在他眼前。
縱使十年不曾相見,他卻還是認出了他,忍不住似抱孩童般抱住了劉烈,在原地轉了兩圈。
劉烈本來還在忐忑如何與闊別多年的阿耶交談,卻不想不等他反應過來,便被劉烈抱了起來。
即將及冠的劉烈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不輕,連忙道:“阿耶!阿耶放某下來!”
“好好好!”劉繼隆爽朗將他放下,看著與自己差不多高的劉烈,高興的抱住他,猛拍道:“壯實了,好好好……”
劉烈此刻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只是他皮膚被曬的太黑,旁人根本察覺不到他臉紅。
“阿耶,先進去,先進去……”
劉烈只想立馬遠離此地,因為他已經看到了四周人憋笑的模樣。
“不,不進去,先回內廷。”
劉繼隆回頭看向跟出來的敬翔,敬翔卻道:“臣已請內侍備步輿,愿陛下少待。”
“好!”劉繼隆頷首,接著回頭看向有些局促窘迫的劉烈:
“觀大郎這般模樣,想來弓馬嫻熟。”
“朕聽說你與張郎前來,可曾與張氏大娘子見過了?”
興許是到了年紀,劉繼隆不免變得有些嘮叨,劉烈則是尷尬道:“自是見過了。”
“好好好。”劉繼隆滿臉堆笑,敬翔站在旁邊也是跟著輕笑。
平日里劉繼隆半個月的笑都不如今日多,他見劉繼隆高興,心下自然也十分高興。
“稍后去汝阿娘那,過幾日喚張氏大娘子入宮,讓朕好生看看。”
“是……”
劉烈現在只想趕緊回內廷,至于什么父子久別重逢的尷尬還是其他,他都不在意。
他只覺得自己若是繼續在這里被自家阿耶哄小孩般的哄著,自己真的會直接死在這里。
好在內侍沒讓他久等,見到兩架步輿前來,他連忙攔住滔滔不絕的劉繼隆:
“阿耶,步輿到了,快些乘上,阿娘想來已經等不及了。”
“好!”劉繼隆坐上步輿,示意他快坐上。
劉烈沒有耽誤,連忙坐上并與劉繼隆并排往內廷趕去。
在他們走遠后,留下的內侍與兵卒們才紛紛討論道:
“陛下剛才笑得真好看,只是太子為何如此黢黑?”
“聽聞太子在西域下鄉從軍,風餐露宿,黑些也正常。”
“只是太子啊……”
眾人說著說著,便想到了剛才劉繼隆將劉烈抱起來轉圈的場景,忍不住笑了出來。
劉繼隆極少對他們發脾氣,平日里十分和善,甚至偶爾會詢問他們家里的情況,和他們主動打趣。
正因如此,他們才敢如此大膽的說出剛才的趣事。
敬翔沒有前往內廷,見眾人聊得火熱,頓時咳嗽道:
“好好班值,莫要吵鬧了。”
見他吩咐,兵卒與內侍們這才停止了交頭接耳,老老實實的班值了起來。
見到他們安靜下來,敬翔則是重新走回了貞觀殿內,準備把剩下的奏表都看一遍。
這樣等劉繼隆返回時,他就能如數家珍的將這些奏表內容通稟并給出建議了。
與此同時,離開貞觀殿的裴颋在返回驛站后,便急匆匆下令使團開拔返回渤海。
早有準備的官員們按照裴颋的吩咐收拾行李,而裴颋又在之后挑選出幾名弓馬嫻熟之人快馬先行,將皇帝的態度提前傳回渤海,讓渤海早作準備。
在他的安排下,百余人的使團趕在正午前離開了洛陽城,而此時的劉繼隆則是沉浸在父子久別重逢的氛圍中。
好大兒既然回來了,那他貞觀殿的政務自然就有人分擔,難怪他如此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