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駕!駕……”
渭水河谷中,當數千官軍精騎往武山縣疾馳而去,一隊精騎卻從相反的方向疾馳而來。
“吁!”
木哨作響,群騎勒馬駐足,親眼看著這隊精騎往中軍疾馳而去。
十幾個彈指后,這隊精騎來到了中軍,緊急勒馬向大纛之下的王式作揖。
“少保,叛軍派出塘騎往伏羌而來,數量不少,武山縣戰事恐怕已然告歇!”
“你說什么?!”
王式還未有任何反應,他身旁隨軍而來的楊玄冀便忍不住開口出聲了。
“我們得到消息不過兩個多時辰,武山縣及關隘有兵馬一萬,如何會如此之快的結束戰事!”
“你這叵耐的殺才,莫不是要擾亂軍心?!”
楊玄冀根本不相信己方會輸的那么快,而塘騎的列校聞言連忙下馬,單膝跪下同時作揖道:
“副使明察,末將確實沒有妄言,實乃事實如此,且我軍根本無人突圍成功,正因無人可接應,加之叛軍塘騎勢兇而來,末將才無奈撤回,請副使與少保明察!”
列校的話宛若一道巴掌,狠狠打在了王式和楊玄冀的臉上。
一萬大軍,一城一關,前后最多四個時辰,不僅被叛軍包圍,且連突圍都做不到。
二人不知道西邊發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們清楚現在已經不是能否救援武山縣的問題了,而是應該如何保住伏羌縣。
楊玄冀臉色難看,但目光下意識看向王式。
武山縣及關隘的兵馬皆由王涉統帥,如今武山失陷,官軍無人突圍,王涉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如果王式鐵了心要救援,那他也只能搬出皇帝來喝止王式了。
楊玄冀這般想著,但他始終看低了王式。
面對長子生死不知的局面,王式卻冷聲開口道:“王涉失陷武山縣,死不足惜。”
“傳某軍令,大軍回撤伏羌,塘騎放出二十里即可,撤!”
王式率先調轉馬頭,諸將面面相覷,顯然沒想到王式竟然忍心不救自己的長子。
不過眼見王式都調轉馬頭離去,他們也只能紛紛跟上。
三千精騎開始撤回伏羌,而此地距離武山縣不過十七八里,距離伏羌縣也不過二十二三里。
疾馳回去,最多也就是兩三刻鐘的事情罷了。
大軍撤回伏羌,一路上王式沉默寡言,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眼下的局面有多么兇險。
劉繼隆一日之內連下關、城,上萬官軍生死不知,此份軍碟若是送往長安,皇帝必然震怒。
若是王涉殉國還好,若是他被叛軍生擒,那自己的這個位置恐難長久。
只是自己走后,又有誰能接手西境十數萬大軍呢?
王式并不為自己即將失去眼下的地位而恐懼,他更擔心大唐的未來。
輸給劉繼隆,他并不覺得丟人,但輸給劉繼隆的后果,大唐承受不起。
如今能接替他的,恐怕只有西川的高駢了,但高駢此人,王式總覺得其心思過于深沉。
把西境兵馬交到他手上,王式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不過現在想這些還為時太早,若是王涉真的殉國了,那他只需要擋住劉繼隆明日的進攻,保住伏羌及上邽、清水、秦嶺等處城池,興許皇帝還不至于裁換自己。
為人父,王式希望王涉還活著,但為人臣,他希望王涉最好殉國。
兩種情緒在他心中交織,使得他思緒混亂,手腳冰涼。
“嗶嗶!!”
忽的,刺耳哨聲在后方作響,王式猛然驚醒,連忙側身向后看去,其余諸將皆是如此。
“不可能……”
所有人都是這種想法,但當后方的塘騎亡命狂奔的身影逐漸逼近,疾馳間吹哨的舉動被眾人所見后,眾人心情瞬間涼了大半。
他們眼睜睜看著塘騎靠近中軍,馬不停蹄間作揖焦急稟告:
“少保,后方塘騎傳訊而來,叛軍舉兵往伏羌而來,距離我軍不過十二里!”
“狂妄!”
“少保,眼下我軍理應盡快撤回伏羌!”
“少保,某建議在此駐足,以劉繼隆所率疲憊之師,我軍未必沒有勝算!”
諸將態度復雜,但心里的想法卻高度統一。
一日三戰,到底是劉繼隆過于狂妄,還是先前兩戰并未能消耗他們太多體力?
王式神色變化,沉聲向塘騎開口:“探查他們有多少兵馬前來,要快!”
“末將領命!”列校作揖應下,調轉馬頭與其余塘騎轉身而去。
待他們走后,王式沉著道:“保持眼下行軍速度,不必慌亂,等待塘騎消息!”
“是!”諸將紛紛應下,但心底卻在推算他們距離伏羌還有多遠。
當他們算出雙方距離只有十五六里后,不由得松懈了些。
如此距離,即便劉繼隆舉大軍追擊而來,他們也有把握撤回伏羌。
饒是如此,他們卻還是忍不住的有些擔心,不少將領時不時便往后看去。
約過了一刻鐘,后方果然再次出現了塘騎身影,照常疾馳而來。
不多時,他們靠近了中軍,領頭列校作揖道:“少保,叛軍之數約四五千,距離此地僅十里。”
雙方距離在拉近,足可見劉繼隆所率兵馬,未曾消耗太多體力,行軍速度更比他們快。
不過伏羌城就在眼前,他們也并不用著急。
“繼續探查!”
王式沉著開口,列校接令離去。
在他走后,王式繼續開口道:“傳令神策軍副使楊公慶,著其遣將領兵五千駐守渭水隘口,令趙黔留將與三千神策軍駐守平川,余下四千步卒立即撤往伏羌城。”
整個秋雨季節,王式并非什么也沒做。
既然已經做好了轉攻為守的準備,那他自然是依靠地勢,修筑了一道道關隘及營寨,并在武山、伏羌二縣城外布置了大量塹壕手段的。
他本以為憑借武山縣的布置,最少能與叛軍拉鋸兩三個月,換叛軍上萬死傷。
如今看來,他高看了自家大郎,低估了叛軍戰力。
只是他十分不解,隴右之中除劉繼隆外,似乎并無幾個值得稱道的將領。
如今劉繼隆駐扎三陽川,那這個率軍叛軍迅速擊破自家大郎的叛軍將領又是誰?
“莫不是又出現了個史思明、安守忠那般的人物……”
王式心頭一緊,單與劉繼隆對陣,他便落了下風,若是劉繼隆麾下又多出幾個將才,那秦州恐怕無法如他預期那般消耗太多叛軍了。
若是太快丟失秦州,那他恐怕會失去皇帝信任……
時間在推移,很快前方出現了一道河谷狹窄處。
此處倚靠渭水與秦嶺,寬不過三十余丈,已然修筑起丈許高、三十丈長的石墻。
這便是伏羌西邊的隘口,而渭水北岸也同樣修有一道四十余丈的石墻隘口。
北岸有一千神策軍駐守,南岸有兩千神策軍駐守。
不過當他們到來時,楊公慶已經派遣了五千神策軍抵達此處,隨軍還帶來了兩萬多民夫。
大軍開始迅速通過此處隘口的城門,穿過此處便是寬闊的伏羌河谷平川。
整處平川分為南北,可耕種之地足有十余萬畝,伏羌城內更有兩萬余口百姓。
眼下正值秋收,不過三四日就能收割糧食,正處于關鍵時刻。
依靠這批收割的糧食,加上昔年高駢修葺的伏羌城,堅守數月不成問題。
思緒間,王式率領三千精騎先后進入關內平川,遠方的塘騎也在疾馳而來。
只是這支塘騎無疑顯得十分狼狽,只因他們身后揚塵高高揚起,好似千軍萬馬即將殺來。
“快,準備拉起吊橋!!”
關隘馬道上,神策軍的都虞侯連忙下令,所有神策軍紛紛等待著。
當那百余名塘騎迅速沖過吊橋,都虞侯不假思索的揮下手臂:“拉!!”
吊橋被緩緩拉起,馬道上的數百神策官兵立即操作絞車弩,開始對遠處的叛軍發射弩箭。
“嘭——”
“吁!!”
數十支人高的弩矢狠狠射入大地,泥土飛濺的同時,距離其百余步外的隴右馬步兵紛紛吹響木哨并勒馬。
大軍停在了距離關隘四百余步外,這個距離,便是投石機的準頭也會大大下降。
“節帥、小心!”
馬背上,被劉繼隆帶來的張武連忙擋在劉繼隆身前,劉繼隆卻依舊策馬來到了陣前,眺望遠處關隘。
他自然知道官軍絞車弩的厲害,但絞車弩射程并沒有后世傳言一千多米,實際上僅有二三百步,三四百米罷了。
哪怕是隴右軍的三弓絞盤床弩,也最多射出四百步的距離,大約六百米左右。
眼下他們距離關隘最少四百步,以官軍絞車弩的威力,此處十分安全。
劉繼隆估算距離,隨后目光看向張武:“派快馬告訴高進達,留駐三千兵馬于武山,其余兵馬及民夫立即趕赴此地。”
“天黑前搭建營盤,以官軍弩矢為界,往后一百步扎營。”
“末將領命!”張武不假思索應下,劉繼隆則是眺望遠處關隘。
他倒是沒有料到王式竟然那么冷靜,長子生死不知都能沉著撤退,但凡他晚上一刻鐘,自己就能留下他麾下三千天雄精騎了。
不過這也沒有關系,即便其撤入關內,自己想要拿下伏羌,也不過多耗費一日罷了。
“一日時間,足以奪下伏羌!”
劉繼隆調轉馬頭返回陣中,而最后撤回關隘的官軍塘騎也將最緊要的軍情帶給了王式。
“少保,關外叛軍將領為賊首劉繼隆!!”
“荒唐!劉繼隆不是在三陽川嗎?!”
“千真萬確,關外叛軍主帥確確實實是劉繼隆,他的大纛就在陣中!”
當塘騎將城外隴右軍主將姓名說出,楊玄冀再次不敢置信的反駁起來。
塘騎列校連忙解釋,這才讓楊玄冀收起驚愕,忍不住看向了王式。
“唉……”
王式深吸了口氣,諸將見狀,這才知道他們這一個多月竟然被某個不知名的叛軍將領給唬住了。
這也不怪他們,畢竟安破胡率軍不斷出擊,那氣勢根本不輸劉繼隆坐鎮時,加上安破胡一直掛著劉繼隆大纛出擊,也難怪官軍會一直覺得劉繼隆駐守三陽川。
“準備擂石、滾木及弩矢,既然已經決定轉攻為守,便以此關隘,將叛軍盡可能消耗關外!”
王式目光逐漸變得冷冽,冷冽掃視在場諸將。
眼下諸鎮官兵大多都被李弘甫帶去駐守上邽,余下的則是在李承勛手中,與其一起試圖奪回隴山四關。
伏羌河谷內除了兩萬神策軍,便只剩下三千天雄精騎了。
這兩萬神策軍只經過一年的操訓,期間還有兩個月在行軍,對于他們的戰斗力,王式并未有太高期待。
反正眼下只需要守城守關,訓練三年老卒拋下的擂石,與訓練一年老卒拋下的擂石并無任何區別。
只要能重創叛軍,即便這兩萬神策軍都葬身此處,王式也毫不心疼。
朝廷喪師兩萬,咬咬牙就能恢復過來,但隴右可不行。
至于北司的態度,王式則更不關心。
這兩萬神策軍本就是北司群宦臨時招募的替死鬼,就算全死了,北司的那群宦官也不會心疼。
想到此處,王式不由走上關隘,將目光投向關外的叛軍。
此役他若戰敗,輕則丟失秦州,重則丟失秦隴,他被奪職便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不過若是能以自己的戰敗來換取隴右軍慘勝,他便沒有任何遺憾了。
在他觀望的同時,時間不斷過去,而高進達也在留守三千步卒后,將故道石堡兵卒并入軍中后,親率一萬三千步卒與兩萬民夫抵達了前線。
時間來到戌時(19點),扎營還需要不少時間,民夫們分數千人埋鍋造飯,其余人則是按照劉繼隆所繪營圖修建營盤。
半個時辰后,天色轉黑,營盤這才堪堪修建完畢。
今日大軍先破關隘,再收武山,行軍七十四里,將士及民夫都十分疲憊。
劉繼隆將值夜的事情交給了高進達,他則是簡單處理了些政務,隨后便匆匆睡去。
他睡得很坦然,隴右軍的將士也是如此。
相比較他們,明明有著關隘保護的官軍卻顯得尤為不安,神策軍的軍營內更是透露著一股壓抑的氣氛。
說到底,這批神策軍的將士只是被長安群宦拉來做替死鬼的普通百姓罷了。
哪怕經過了十個月的操訓,但畢竟是第一次上陣殺敵。
加上劉繼隆與隴右軍兇名在外,王涉等人更是被其一日淪陷,這些種種事跡都加重了他們的心理負擔,使其壓力甚重。
莫說他們,便是王式與楊玄冀都未能好好休息,哪怕已經來到了子時(23點),二人都還在巡營。
神策軍的表現,他們看在眼里,不少將領更是心中泄氣。
楊玄冀什么也沒說,但他心底已經在為自己想退路了。
回到牙帳后,王式還未開口,他便率先道:“伏羌險要,某雖然是監軍,但遠不如趙兵馬使知兵。”
“不如調趙兵馬使前來協助少保,某坐鎮后方伏羌?”
楊玄冀想的很好,落水道營寨已經有楊公慶了,自己肯定不能和楊公慶搶位置,因此伏羌縣便是他最好的退路。
雖說落水道在關隘與伏羌縣中箭,但若是關隘被破,他立馬率軍走落水道突圍,時間上也來得及。
王式自然清楚他是什么想法,臉色不由變得難看。
他正欲率軍死戰,楊玄冀卻要調往后方,這對諸將士氣無疑是次打擊。
只是他也不能得罪北司,所以哪怕他的眼神幾欲吃人,嘴上卻還是不得不答應楊玄冀的建議。
“如此甚好……”
王式緩緩開口,楊玄冀面色一喜,隨后作揖退出了牙帳。
在他走后,王式目光掃視帳內十余名都將和幾名都虞侯,忍不住開口道:
“關外叛軍不過二萬,我軍亦有二萬余,且還有關隘營寨及城池可依托,諸位何故如此姿態?”
“我等食君之祿,難不成戰事到來時,表現得還不如普通百姓嗎?”
話音落下,王式抬手道:“諸位請坐吧!”
諸將見狀,紛紛躊躇落座,而王式則是喚來一名親隨都將,與其耳語片刻后讓其離去。
不多時,一盤盤烤好的羊肉端入帳內,可諸將們卻毫無胃口。
忽的,帳外突然響起了琴瑟之聲,柔和緩緩,雖然引起了營內騷亂,但只是將正處于焦慮中的神策軍將士注意吸引,并未造成營嘯。
當將士們漸漸因為琴瑟之聲放松時,鐘鼓之聲先后加入曲中,曲風緩緩變化,不少兵卒先后撐起了身體,亦或者直接坐了起來。
“太宗十八舉義兵,白旄黃鉞定兩京。”
“擒充戮竇四海清,二十有四功業成。”
“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
“功成理定何神速,速在推心置人腹……”
一首數十年前,由白居易所作歌頌唐太宗李世民的敘事史詩《七德舞》,以樂曲的形式表現出來。
太宗的事跡漸漸伴隨樂曲出現在營內軍將兵卒腦海中,原本焦慮軍將與兵卒們紛紛放松下來,回想起了昔年盛唐時,天俾萬國的景象。
貞觀似乎就在眼前,不少軍將兵卒胸中忍不住的升起豪氣,呼吸粗重。
哪怕是帳篷內準備收拾行囊的楊玄冀及其仆人,此刻也不由得放慢了手中舉動。
“太宗功業在前,某如今臨陣脫逃,這……”
隨著《七德舞》表演漸漸深入,便是楊玄冀都不由得躊躇起來。
與他相同、牙帳中的神策軍諸將也紛紛對視,眼底神色復雜。
王式見狀,當即起身道:“有曲無舞,如何可行?”
“某雖老邁,然劍舞足可稱道,諸位若是愿意跟隨,不如與老夫共舞刀劍如何?”
王式話音落下,不等諸將反應,他便按下刀柄,拔刀走下主位,在帳內以刀作劍,以劍作舞。
忽的,帳外曲聲變換,突然變得尤為熟悉,而王式更是突然開口道:
“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咸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
《七德舞》突變《破陣樂》,這弄得所有將領猝不及防。
他們眼見五十八歲的王式都能高唱《破陣樂》而舞劍,鼻頭微微發酸。
“少保,某雖不才,卻也敢隨少保舞一陣!”
“某亦是如此!”
“某也一樣!”
帳內軍將先后起身,紛紛拔刀作劍,耍刀為舞。
一曲《秦王破陣樂》,無數軍將都明白了王式的想法,紛紛以舞作支持。
刀劍碰撞一處,宛若金戈鐵馬,王式將眾人鄣刀貼近,目光與諸將對視。
“老夫雖老,卻也敢死戰,不知諸位如何?”
“愿隨少保死戰!!”
諸位軍將的聲音不大,卻聽得人振聾發聵。
帳篷緊鄰牙帳的楊玄冀一聽,羞愧得看向正在收拾東西的仆人:“別收了,明日再收!”
“是……”仆人們也感到了憋屈,但饒是如此,卻依舊無法阻止楊玄冀離開前線。
樂曲結束,軍將們意氣風發走出牙帳,營盤內的兵卒們也放下了焦慮,重整心情,都做足了明日死戰的準備。
王式走出牙帳,目送軍將們離去后,目光忍不住看向了楊玄冀的帳篷。
眼見楊玄冀依舊沒有表態,他不由搖了搖頭,隨后走入了牙帳之中。
幾個時辰過去,天色微微發亮,但王式刻意沒有讓人叫營,而是想讓將士們多休息會。
至于他自己,則是只休息了不到三個時辰便頂著滿眼血絲來到了關墻上。
九月中旬的清晨略微寒冷,渭水滾滾而來,帶著水汽的寒風吹得王式肩頭披風鼓舞。
王式并未因此離開,而是依舊盯著隴右軍營盤的方向。
一刻鐘后,成批民夫穿著類似冬襖的衣物走出了營盤,驅趕著輜重車來裝卸木料,將木料組裝一處后,便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攻城器械。
不過半個時辰,諸如巢車、呂公車、沖車及渡橋、云車等攻城器械已經組裝完成,營盤中也漸漸升起了炊煙。
時間來到辰時(7點),營盤中開始有人驅趕馬車,以木桶裝著不知何物來到營盤前,民夫們自覺排隊開始領取食物。
與此同時,關內的官軍也先后起床,民夫們也將飯食挑入了軍營中,供兵卒們吃食。
“少保!”
熟悉的聲音響起,王式回頭看去,卻見是風塵仆仆趕來的趙黔。
“你來了。”他語氣平淡,目光則是很快看向了關外的隴右軍營盤,忍不住說道:
“你看看叛軍的營盤,某曾聽聞過劉繼隆在隴右大興教化,是以孩童皆有書讀,百姓皆有耕地,城民皆有工作……”
“原本以為是夸大之言,如今看來,恐怕事實如此。”
簡單的民夫搭建攻城器械,王式卻看出了不少門道。
“什么?”趙黔有些錯愕,不明白自家少保說什么。
見他不懂,王式指點道:“你看看、隴右的民夫并不畏懼戰場,且每個人見到飯食后,并未哄搶,也不需要兵卒組織,便會自行排隊領取飯食。”
“這說明他們平日不缺吃食,又知禮節,紀律非凡。”
“這種民夫若是用來操訓,恐怕只需要四五個月便能操練為軍。”
“隴右百姓若皆是如此,朝廷想要討滅隴右,恐怕……”
王式搖了搖頭,最終沒有說出最后那句話來。
對此,趙黔也難得沉默,因為他昨夜便了解到了這些日子與他在平川作戰的并非劉繼隆。
真正的劉繼隆,早已前往了渭州,率軍攻破了武山縣的城池關隘,且擊破了武山上萬官軍,使得王涉生死不知。
盡管朝廷稱呼隴右軍為叛軍,但從兵員素質來看,隴右軍似乎更像“官軍”。
這般想著,趙黔回頭看向關內,果然民夫亂哄哄的哄搶著早飯的粟米粥,而官兵將士則是吃著粘稠的粟米粥,還有胡餅作配。
隴右戰事爆發后,關中米價陡然上漲,據聞已經漲到了斗米三百錢的程度。
能在前線吃上一碗粟米粥,已然是十分不錯的早飯了。
趙黔在感嘆,可距離他數百步外的隴右營盤前,隴右的民夫們則是在老老實實的排隊。
每個人領取人臉大小的木碗與筷子,在伙夫和庖廚的配合下,成功得到了一碗熱騰騰的羊骨湯,以及兩個粟米饅頭。
這并非常態,平常隴右將士與民夫在行軍打仗時所食用的飯食,大多都是反復蒸煮好幾遍,體積縮小好幾倍的粟米,味道如同嚼蠟。
只是昨日剛剛拿下武山縣,且武山縣距離戰場不過二十七八里,那將士們與民夫自然能吃上正常的食物,不用因為轉運不便而吃食軍糧。
牙帳內,劉繼隆倒也沒有什么特殊待遇,而是與將士們一樣,一碗羊骨湯及幾個粟米饅頭。
他埋頭大快朵頤,很快便吃了個干凈,隨后起身走出了牙帳。
此時已經來到辰時四刻,太陽從山間冒出,陽光灑在人身上,十分暖和。
“節帥!”
高進達與張武早就吃好了,一直在牙帳外等待。
眼見劉繼隆走出來,二人紛紛朝他作揖,劉繼隆則是開口道:“喚幾個有鐵匠手藝的弟兄過來。”
“是!”張武連忙應下,不多時便找來了幾個精通鐵匠手藝,能冶鐵并修復甲胄軍械的兵卒來到了劉繼隆面前。
劉繼隆見到幾人,當即便說道:“你們帶人去山上砍幾棵樹,把樹干掏空,表面澆灌鐵水,樹干內塞入火藥包。”
“是!”幾人連忙應下,并在應下后轉身離去。
高進達見狀,當即好奇道:“節帥,您弄這些是有什么計策嗎?”
張武豎起耳朵偷聽起來,劉繼隆卻不遮掩,直接道:
“王式既然轉攻為守,想來已經布置了一堆手段來針對我們。”
“盡管伏羌河谷中的官軍大多平庸,不是我隴右壯士之敵手,但他們依靠城墻,也能給予我軍較大傷亡。”
“為了避免這些傷亡,還得施展些手段,把這關墻炸塌才行。”
“炸塌?”高進達錯愕,連忙道:“可昨夜塘兵摸索過去時說過,王式令人壘砌石塊為關墻,石塊深入地下數尺,我軍火器兵若要挖掘,必然十分不利。”
“恐怕不等挖出足以炸開的坑道,便會被官軍以石脂焚毀盾車了。”
面對夯土包磚的城墻和石砌城墻,隴右火器兵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突破一個缺口,繼而埋藏火藥包。
劉繼隆發明的盾車雖然很管用,但頂多也就能堅持半柱香時間罷了,超過這個時間,盾車上的牛皮就會被燒毀,盾車也會被燒穿。
正因如此,隴右軍每次遭遇夯土包磚的城池,通常都會讓投石機砸垮一部分墻磚,露出內里的夯土墻后,再派火器兵炸開夯土墻。
只是如今他們面對的是通體石砌的石墻,用投石機進攻,不知道要浪費多少時間,所以劉繼隆只能施展些手段了。
劉繼隆將目光收回,等待著幾名兵卒返回營盤內。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很快便來到了日上三竿時……
“嗚嗚嗚——”
“守城!!”
“嗶嗶!”
當關外號角聲作響,城關處的趙黔下意識開口起身,木哨聲響徹關口。
無數神策軍步卒開始涌上城頭,先登四百人駐守關頭,余下三千精騎及六千多步卒則是等待支援。
伴隨著神策軍的步卒到位,趙黔也緩緩舉起了手中的赤色令旗。
在他目光下,隴右的數十座攻城器械開始被民夫所推動,漸漸走入了昨日弩矢所標記的距離。
當他準備揮下令旗時,卻見遠處十數道黑影閃過,反應過來時,身側三四步外便傳來了炸響聲。
“嘭——”
十數支粗大弩矢從隴右軍的營盤射來,七八支射入石墻中,矢桿震顫,還有幾支不是射穿城樓,便是射入關內,斜射入關內土地。
兩名特別倒霉的兵卒被其中一支弩矢射穿,一尺長的箭簇穿透二人肉體,狠狠釘在地上。
“額……我、額……”
鮮血不斷從口鼻中涌出,兩名兵卒都沒來得及交代什么,便眼睛翻白,順著矢桿倒在了地上。
這一幕驚到了四周等待馳援的神策軍步卒,而王式也只覺得額頭滲出冷汗。
“全軍后撤五十步!”
王式不假思索下令,所有兵卒立馬后撤。
在此期間,官軍與隴右軍相互使用絞車弩、三弓床弩進行遠程干擾。
官軍的弩矢射穿了不少云車、呂公車、巢車,但并不影響使用。
隴右軍的弩矢基本射在了關墻上,使得關墻上插著密密麻麻的人高弩矢。
少數幾支射中了人,死傷十分有限。
“放!”
“砰砰砰——”
弩矢繼續交織射向對方陣中,隴右軍的民夫也有不少倒霉的被射中,半具肉體都仿佛要被撕裂了。
那場景令無數人頭皮發麻,可民夫們卻依舊硬著頭皮推著攻城器械前進。
漸漸地,雙方距離不斷靠近,隴右軍的民夫走入了關墻百步范圍,向前五十步便是王式令人挖掘出來的護關河。
此河連接渭水,寬二丈,東西長百步。
面對它的阻攔,民夫們繼續前進,而死傷也越來越大。
從十數人到數十人,再到接近百人,不少隴右的將士眼睜睜看著民夫被射殺,怒氣在胸中激蕩。
“節帥,為什么不把鐵水澆灌在盾車的前面,哪怕不能做足防護,卻也不會有這么重的死傷!”
張武忍不住開口,劉繼隆卻依舊沉穩:“盾車擋不住……”
話雖如此,但只有劉繼隆自己清楚,民夫的死傷卻也是他手段中的一環。
攻城沒有不死人的,但如果真的要死人,他寧愿死的是民夫,而民夫的死亡則是將挑起將士們胸中的怒火。
有怒火,就需要發泄,而怒火積攢起來的就是士氣……
“砰!!”
民夫們開始推動攻城器械靠近護城河,關上的官軍也開始以弓弩射向民夫們。
民夫們經過簡單的訓練,七成的人舉著木盾,余下三成的人將輜重車上的渡橋組裝拖下地面,拉拽著沖向護城河。
渡橋沖入護城河內,兩丈的護城河寬度,相比較四丈的渡橋,著實顯得太過狹窄了。
渡橋穩穩搭在了對岸,無數民夫開始吹哨撤退。
“出擊!”
“嗚嗚嗚——”
隨著劉繼隆一聲令下,隴右軍中步卒結曲陣,以三層梯次列陣,朝著前方的攻城器械靠近。
沿途他們瞧見那些死狀凄慘的民夫,心中忍不住升起怒氣。
他們的怒氣被劉繼隆勾了出來,為了躲避官軍的絞車弩,他們以伙為單位散開前進,路上經歷了絞車弩的一輪進攻,死傷了十余名兵卒,這更發激起了他們的怒氣。
“那是什么?”
門樓前,趙黔看著叛軍驅趕輜重車上前,輜重車上還裝有一節樹干時,他腦中一團霧水。
絞車弩開始第二輪射擊,再度有十余名隴右兵卒血灑戰場。
只是這時,隴右軍已經沖到了護城河對岸,開始推動攻城器械渡河進攻。
使用巢車的隴右精兵最為便宜,他們紛紛登上巢車頂部,以弓弩開始壓制城關上的官軍。
官軍見狀也持弓弩與之對射,絞車弩則時不時發作。
與此同時,七八輛盾車撞在了石墻一處,但僅僅撞了一處便停下,余下的云車、呂公車則是紛紛搭在了女墻上,放出云梯與吊板。
隴右軍的兵卒開始登城廝殺,而趙黔也立馬指揮神策軍的步卒以擂石、滾木及石脂點火來御敵。
哪怕盾車并未行動,這些神策軍的兵卒卻也沒有不管不顧,而是一桶石脂澆下去,隨后火把點燃盾車。
雙方在城頭廝殺,而此時城關內一角的幾個神策軍步卒也有了動靜。
“少保,叛軍在掘穴!!”
遠處的列校連忙開口提醒,而后方的王式聞言,急忙策馬來到此處,但見列校面前是一口埋在土地里面的大缸,缸內正有幾名兵卒在側耳傾聽缸壁,以此判斷敵軍是否采用穴攻。
面對叛軍的穴攻,王式沉著下令:“將此時告訴趙兵馬使,讓其判斷叛軍掘穴方向,你再領一支人馬沿著此方向多處挖坑,堆放柴堆與石脂,等待叛軍挖通后點燃!”
“末將領命!”列校果斷應下,隨后派遣旗兵將叛軍掘穴進攻的事情告訴了趙黔。
趙黔得知,當即帶人沿著關墻尋找起來,一邊尋找,一邊擊退那些登上城墻的叛軍士兵。
很快,趙黔便將目標鎖定在了那十余輛盾車的位置,只因為他不見兵卒走出盾車,反而是頂著大火在盾車內躲著不曾出現。
目標找到,城內列校當即率領二百余人在盾車對面的關內掘出土坑,堆放柴火,撒上石脂,隨時準備點燃,以火煙進攻叛軍。
只是在他們等待的同時,上百名隴右兵卒脫離了盾車,紛紛撤退。
與此同時,以輜重車運送樹干的火器兵則是七八人為一組,將沉重的樹干拖入了盾車之中。
“繼續拋石脂,點燃火把,不要讓他們有可乘之機!!”
趙黔連忙下令,隨后便見無數裝滿石脂的陶罐砸在盾車上,火勢迅猛變大。
上百名叛軍好似承受不了盾車內的溫度,紛紛選擇逃離戰場,一邊逃離,一邊吹響木哨。
“撤!!”
木哨聲響起,原本還進攻兇猛的隴右軍兵卒紛紛退出戰場,向本陣撤去。
趙黔見狀,當即便以為是自己率軍擊退了隴右軍的第一次進攻。
他目光看向關內,王式也聽到了鳴金聲和木哨聲,低頭看向那幾個蹲在缸內的兵卒。
兵卒仔細傾聽,隨后才對王式作揖道:“少保,叛軍停下掘穴之舉了。”
“好……”王式松了一口氣,但事實證明他這口氣松早了。
“轟隆——”
當揚塵忽然升起,王式及趙黔等人紛紛腦袋空白,距離盾車最近的那群神策軍步卒只覺得一陣失重,隨后便感受到自己摔在了地上,紛紛悶哼起來。
升騰起來的揚塵橫掃四方,使得所有人忍不住瞇上了眼睛,躲避著這陣狂風。
狂風過后,揚塵不斷落下,整個城關處處于灰塵之中。
趙黔被震得下意識蹲下,待到那種感覺漸漸褪去,他連忙起身張望四周昏黃的環境,摸索道:“發生何事?!”
“咳咳……”
“咳咳咳!!”
四周到處都是咳嗽聲和昏黃的人影,大概能看出個輪廓。
趙黔想到了隴右軍的“方術”,當即推開了擋在自己面前的所有人,朝著此前叛軍掘穴的地方靠近。
隨著他靠近,他這才看到石墻殘缺大半,被炸出了一丈多長的豁口,僅剩一尺多的墻基還在。
豁口四周散落著被掩埋或炸飛的神策軍步卒,有的人灰頭土臉,有的人則是掙扎求救。
“把豁口堵上,救人!!”
趙黔下意識開口,他四周的神策軍步卒直到此時才發現了己方城墻被炸出豁口的事情。
無數神策軍步卒走下城墻,試圖將豁口重新堆滿石塊,但他們走下城墻后,這才發現豁口外的昏黃環境中,漸漸出現了一道道輪廓……
“殺——”
沉悶的腳步聲與喊殺聲正在靠近,不等他們堵上豁口,七八名隴右叛軍便舉盾撞開了他們,而后續則是更多的隴右叛軍沖入了豁口內。
“結陣!!”
豁口處的神策軍反應了過來,立即結陣,試圖將沖入關內的隴右叛軍擊退,但結果卻是他們被魚貫而入的隴右兵卒擊退撞倒。
“跟著我把絞車弩推下去,堵上豁口!”
眼見局面失控,趙黔反應最快,他帶著幾名兵卒試圖推動絞車弩,先后將幾臺絞車弩推入豁口內。
從天而降的絞車弩當場砸死了好幾名隴右兵卒,但后續的兵卒見狀,立馬用長槍或繩索,試圖將一臺臺絞車弩拽出豁口。
“弓弩招呼!”
一時間,雙方反應皆不慢,先后以弓弩開始對射對方。
官軍居高臨下,但弓弩稀少,隴右軍仰視高處,卻因為人數眾多,弓弩不斷而壓制著對方。
幾個呼吸的時間,揚塵漸漸消散,展現在雙方面前的,是數千援而來的神策軍步卒,以及沖入豁口內的一百多隴右步卒。
雙方都愣住,神策軍步卒愣住在于他們現在不知道該怎么做,腦子幾乎是一團漿糊。
隴右軍愣住,則是因為他們后路被斷,前面卻是己方數十倍敵軍的局面。
即便已經結陣,但是以一百對數千的局勢,饒是勇猛的隴右將士也不由心生畏懼。
這種時候,作為戰鋒隊主將的張武反應最快,他當即舉起手中軍槊,狠狠劈向面前發愣的神策軍步卒身上。
“直娘賊、先登之功已在手,隨某殺!!”
兩軍的寂靜被張武的咆哮聲打斷,雙方紛紛反應了過來,所有人表情漸漸扭曲。
在張武的率先發作下,所有人表情扭曲如阿鼻地獄中的惡鬼,猙獰得朝敵人發出了最后的嘶吼。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