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大捷!大捷啊!”
咸通七年八月初八,當田允的唱奏聲響起,靠在椅子上,百無聊賴看著眼前伶人唱曲的李漼也來了精神。
他忽的站了起來,伶人們見狀紛紛退下,而田允則是拿著捷報走了進來。
“何處的捷報?是否是隴右的?!”
李漼著急質問,但話音落下,他卻又想起如今的西北正值秋雨,三軍收兵,不可能有捷報。
“陛下,是河南道的捷報,魏博節度使何全皞率軍先后收復宋州、肅州等處失地,在符離縣漕運處,大破賊兵數萬,殺賊上萬。”
田允的捷報令李漼嘆了一口氣,繼續坐回了椅子上。
田允瞧見李漼如此,不由得提醒道:“陛下,如今中原討賊,全靠何全皞及康承訓二人。”
“奏表中,魏博軍死傷也不小,您看要不要……”
經過田允提醒,李漼這才反應了過來。
盡管他不愿意資助藩鎮,但魏博畢竟是朝廷在中原剿賊的唯二力量,面子上還是得賞賜些的。
這般想著,李漼詢問田允道:“戶部與度支可有奏表,還能拿出多少錢糧犒賞?”
田允躬身作揖,接著回答道:“庫中僅有錢一十二萬七千余貫,絹帛另有三十六萬四千疋。”
偌大的大唐,不僅積欠著不少軍隊軍餉,就連國庫中可動用的錢帛也少得可憐。
一時間,李漼心中惆悵不已,但他也知道國庫中錢帛為什么會這么少。
首先就是隴右戰事和拉攏黠戛斯、多康等勢力用了不少,隨后幾次犒賞又用了不少。
除此之外,還因朝廷與隴右作戰,香料貿易數額銳減,長安城中商稅驟減四十余萬貫。
要知道此前隴右在長安販賣香料,以及采買商貨,長安都能因此獲得商稅。
制裁隴右后,隴右少了八九十萬貫的收入,河西少了十幾萬貫,長安少了四十余萬貫的收入。
這項制裁,無疑使得三方勢力都喪失了一個財源,而對于大唐來說,朝廷的現錢并不算多,四十萬貫也是一筆很可觀財政收入。
只可惜現在隨著制裁開始,原本好不容易促成的香料貿易再度破產,為此倒也不是沒有人吐槽過朝廷擅起戰事,但更多的人還是支持這場戰事。
說到底,隴右勢力太大了,加之日漸強盛,這次還借口幫助朝廷奪去了劍南六州,下次說不定就是劍南十州、二十州了……
隴右是該打,但如今朝廷卻打不過,這就讓議論聲開始漸漸倒向談和派了。
不過百官也都知道,戰事一旦開啟,可就不是朝廷想談和就能談和的事情了。
交涉和談這種事情,得看看雙方處于什么位置上。
如今朝廷在前線連戰連敗,隴右連戰連捷。
這種情況下,即便朝廷愿意談和,隴右也不愿意。
唯有以戰促和,方能有談和的機會。
想到這里,李漼擺了擺手:“賜絹帛十萬疋與魏博將士,望其連戰連捷,剿滅賊寇……”
“奴婢領旨。”田允恭敬應下,隨后退出了咸寧宮偏殿之中。
在他走后,偏殿內的歌舞聲再度響起,而何全皞連戰連捷的消息,也自然經過了南衙北司的耳中。
北司的亓元實等人不以為意,可南衙的徐商等人卻不能不關注。
“魏博多年未曾出鎮作戰,不曾想竟然還能將賊寇打得如此地步。”
“不過是打些賊寇罷了,若是去到隴右,恐怕下場與宣武、河中諸鎮也沒有區別。”
南衙某處衙門的正堂中,徐商毫不吝嗇的夸贊魏博的戰斗力,畢竟在他看來,魏博武風早就不成氣候了,本以為此戰會打得比較艱難,卻不想竟然還打得不錯。
相比較徐商,路巖則是十分輕視魏博,畢竟魏博自從田氏倒臺后,武風便一直低迷,戰斗力長期處于河朔三鎮之中墊底的存在。
對于路巖來說,中原的戰事雖然鬧得很大,可這也只是因為中原及河東諸鎮官兵被劉繼隆牽制在隴右罷了。
如果能盡快解決劉繼隆,屆時十二萬大軍調回關東,區區黃巢、王仙芝、龐勛等賊寇,彈指可平。
“魏博肯南下討賊,已經十分不錯了,若是能調動成德、盧龍二鎮,說不定能討平隴右。”
于琮眼見二人爭論,當即開始站出來打圓場,話里話外都想著請動成德和盧龍。
不過徐商與路巖卻清楚知道,于琮想要調遣的,唯有幽州的盧龍鎮,至于成德……
建中之亂后,隨著成德鎮馬軍遭受重創,其“勇冠河朔諸帥”的名頭便變得名不副實了。
幽州鎮卻也獨自承擔起了替大唐守邊,防御契丹、奚的艱巨任務,這才是幽州鎮保持巨大軍隊的首要原因。
相比較下,長期駐守邊疆,抵抗契丹、奚人擾邊的幽州盧龍鎮卻保持著自安史以來的武風,且力量強大。
盧龍鎮不僅能守衛本鎮的邊境防線,還承擔起了大唐東北部整條防線的統籌任務,經常出兵至河東、代北來協助防邊。
長期在血與火中鍛煉的盧龍軍隊,其軍隊戰斗力自然比甘于安逸的成德、魏博要強,是如今當之無愧的河朔第一。
不過如今的盧龍節度使張允伸年邁,且性格安于守土,根本無心領兵出境,朝廷自然沒有機會調動他南下,更別提調往兩千余里外的隴右作戰了。
三鎮節度使都不傻,去中原打盜寇是捏軟柿子,但去隴右卻要真的拼命。
兩個多月的時間,河東、義成、宣武等諸鎮官兵便戰死了三萬多,代北的沙陀精騎都被打得差點全軍覆沒。
代北的沙陀人雖然過得落后,但只要裝備上官軍的軍械甲胄,戰斗力也并非一般藩鎮可比的,黨項亦是如此。
結果這些軍隊紛紛折戟沉沙,而朝廷兩個月死傷三萬多的消息并不難打探。
這種烈度的戰事,即便他們愿意參與,下面的牙兵也不會同意的。
“秋雨還有多久能停下,司天臺是怎么說的?”
路巖質問殿內的學士們,一名學士作揖回答道:“司天臺說此次節氣雖提前,可秋雨卻十分綿長,最少還有一個月才能停。”
“此外,此次秋雨偏西,河南道恐會錯過秋雨,遭遇旱情,請……”
學士還未說完,于琮便嘆氣道:“已經遇上了。”
于琮拿出一本地方官員的奏表,略微頭疼道:“江南與關內、河東、河北都有細雨,但河南道北部卻滴雨未下,懷州等地遭遇旱情,百姓怒而驅逐刺史,老夫已經責令河陽解決此事了。”
見于琮處理好了,徐商與路巖只是微微頷首,隨后便置之不理了。
良久之后,還是路巖率先開口道:“眼下當務之急,是盡快促成與南蠻的和談,此外邀請黠戛斯出兵隴右。”
“只要能促成西南和談、漠北南下,隴右之事也能稍微緩解些。”
王式想要轉攻為守來消耗隴右,但若是路巖等人覺得,單純防守也不行。
哪怕最后拖垮了隴右,但朝廷最少也得丟半條命,并不劃算。
唯有請動外援進擊隴右,方能讓隴右提前崩潰,使得朝廷收復此失地。
反正大唐作為天下之主,邀請外藩入內平叛也不是一兩次了,路巖也不怕背負什么罵名。
與路巖想法相同的,除了于琮還有徐商,所以此事自然便定下來了。
只是黠戛斯與南蠻畢竟距離長安遙遠,朝廷雖然派出了使臣,但沒有兩三個月是見不到成效的。
至少在今年,朝廷是不太可能指望到外援了。
“眼下諸鎮調兵兩萬協防涇、原、隴三州,秦州又有王少保六萬大軍,北邊四水川還有李承勛及沙陀八千兵馬。”
“山南西道王鐸出兵一萬襲擾成武二州,李福與高駢所率兵馬三萬有余,朝廷在隴右四周僅十二萬兵馬,還是少了些。”
“朝廷對鳳翔諸鎮下發募兵旨意后,鳳翔、涇原、邠寧諸鎮皆募兵數千不等,待來年開春,可用之兵不少于三萬。”
“若是今年保留西川、東川錢糧而不起運,兩鎮興許能多募兵二三萬。”
“屆時朝廷用于討平的兵馬,不會少于十八萬,只需與隴右僵持,隴右被拖垮亦不久矣。”
路巖侃侃而談,于琮與徐商雖然覺得這么做不利于朝廷,但想到朝廷也沒有太好辦法,于是只能點頭默認。
眼見二人點頭認可,路巖則是靠在了椅子上,略微舒展幾分。
倒是在他們舒展的同時,中原的戰事卻已經進入了白熱化。
康承訓圍剿龐勛于泰山、魯山之間,龐勛幾次突圍不成,遭受重創。
王仙芝占領了光州、申州,并依托淮水來抵御忠武軍、淮南軍、義成軍的圍剿。
三人中聲勢最大的黃巢則是一路北逃,在明面上被何全皞所率魏博軍追著打。
何全皞連戰連捷,連摧三軍于宋、宿二州,但大多都是黃巢麾下的流民隊伍,并未傷及黃巢本源。
連日的大捷讓何全皞及魏博的官兵們放松了警惕,他們追至宋曹二州交界處,距離曹州治所的濟陰縣不過二十余里時,再次擊潰了黃巢麾下兵馬。
黃巢率領數千兵馬倉皇逃往濟陰縣,而何全皞則是率軍打掃戰場。
此時他已經將黃巢的勢力逼回到了曹州境內,黃巢麾下只剩濟陰、冤句二縣。
“區區流寇,也敢造次于中原。”
“今日休整一夜,明日某親率大軍,將此賊蕩平于曹州!”
戰后的原野上,何全皞勒馬駐足,臉上不知何人鮮血,濺了大半張臉。
在他身后跟著四百余名精騎,以及正在俘虜、屠殺流民的七千多魏博鎮官兵。
他們屠殺老弱,將青壯俘虜后烙上奴印,而在他們隊伍后方六七里外,還尾隨著一支兩千多人的行商隊伍。
很快戰事告歇,上萬老弱被屠殺,數千青壯被俘虜。
當木哨聲響起,行商隊伍立馬趕了上來,一名長相市儈的行商上前對何全皞作揖道:“何節帥。”
“這些口馬都賣給你了,你做個價,莫要讓某麾下弟兄吃了虧!”
何全皞明目張膽的說著,而這行商也不覺得奇怪,而是掃視了眼不遠處被俘虜的數千青壯。
“每人作價二貫,節帥以為如何?”
一個青壯的男子不過二貫錢,如此價格卻已經算是如今河南道口馬行市中的高價了,可見亂世下人命如何低賤。
“好!”
何全皞不假思索的應下,而他身后的那些魏博官兵們則紛紛露出貪婪的目光。
何全皞下令扎營于不遠處的干凈原野上,而行商與軍中的料糧、參軍等官員則是開始清點起了人口。
小半個時辰后,牙帳搭建起來,行商與料糧官員也走來了牙帳。
“節帥,點齊清楚了,六千九百五十七只,王行商作價一萬四千貫盡數買走。”
料糧官的話音落下,帳內的何全皞便點頭道:“就按照這個價格,你把錢留下,人帶走吧。”
“謝節帥!”王行商笑呵呵的作揖感謝,隨后派人帶來了一箱子的黃金。
銅錢沉重,一貫便重六七斤,根本不好攜帶貿易。
相比較銅錢,一斤便抵一百多貫的黃金更適用于這種大宗貿易。
隨著一箱黃金被放在了牙帳內,何全皞也沒有久留王行商,而是在其帶來黃金后,便派人護送他們前去南邊的楚丘去了。
與此同時,何全皞對身邊的幾名都將吩咐道:“每人分十斤,帶回去給弟兄們分一份。”
他話音落下,幾名都將四目相對,隨后分別上前領走了十斤黃金。
八名都將領完后,箱子內最少還有三十幾斤黃金,但看何全皞的架勢,顯然是不準備給他們了。
眾人臉上笑呵呵的抱著黃金離去,可心底卻將何全皞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們各自回到帳內,卻根本不敢像何全皞那般給自己留下黃金,而是叫來了列校,試圖將黃金盡數分發下去。
饒是如此,牙兵們到手的黃金卻依舊不足一貫,營中罵聲不斷。
“直娘賊的,今日宰殺俘虜那么多口馬,卻只有半貫錢?”
“一人分一個口馬都能賣一貫八,多出的錢呢?”
“狗鼠的家伙……”
“就這么點東西,明日且瞧著誰還聽他軍令!”
幾名牙兵看著手中那小拇指蓋大小的黃金,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戾氣。
前來分發的列校聞言,避免惹火燒身,連忙撇清關系。
“這黃金某可是全都送來了,弟兄們若是不信,大可往我帳內搜索,若是能搜出剛被切下來的黃金,某愿意摘下腦袋給諸位。”
列校的話,讓四周的隊長等面面相覷,卻又壓下脾氣道:
“叵耐的殺才,定是那何全皞克扣了錢財!”
“十幾年不發威,莫不是以為某等都是草捏的?”
“他這些日子鞭撻不少弟兄,眾人都忌恨他,若是動手宰了他,又有幾人愿意為他說情?”
“話不可這么說,如今我等遠在曹州,家人還在魏博,不若等回了魏博,護下家人后再動手如何?”
他們明目張膽的在帳內討論著如何處置何全皞,列校權當聽不見,而這些個軍頭卻你一言我一語的定下了何全皞生死。
不多時,他們收下了黃金,并將黃金換成銅錢來分發隊內的兵卒。
兵卒們與隊頭們一樣,十分不滿此役收獲,但經過隊頭解釋,也都將怨氣投向了何全皞身上。
興許是心里懷著怨氣,那些得錢太少的巡哨兵卒也只是草草巡哨,根本不如往日盡力。
只是白日剛打過勝仗,在他們看來,賊寇必定躲在濟陰城內茍延殘喘,舔舐傷口,根本不敢在這個時候來觸怒他們。
可惜他們想錯了,因為黃巢不僅準備觸怒他們,還準備徹底擊潰他們。
天色漸漸變黑,夜幕下的魏博營盤與行商的營盤好似兩盞油燈,指引著正確的方向。
距離營盤外的原野荒草叢中,十余名塘兵偷窺了半個時辰,直到摸清魏博的塘騎、塘兵巡哨范圍和頻率后,他們才潛伏在夜幕下偷偷離去。
一個時辰后,這十余名塘兵走出了二十里的范圍,直奔魏博營盤西北方向而去。
又走了半個時辰后,遠方出現了一片湖澤與蘆葦叢,但當他們十余人到來后,這些蘆葦叢中立馬站起了無數道身影。
“跟我來!”
夜幕下亮起了火光,有人點燃了火把,但只此一支。
他們在這群人帶路下,很快來到了黃巢、黃揆、黃鄴三人面前。
“節帥,摸清楚了,官兵放哨十五里,每一刻鐘變化一次。”
“十五里?”
火光下,朱溫那張臉顯得極為堅毅,而他面前的黃鄴幾人聽后,則是將目光都投向了黃巢。
感受到眾人的目光,黃巢沉吟片刻后才道:“我們在此處有五千人,北邊還有林言和黃存的一萬七千人。”
“我就不信兩萬多人,還吃不下八千人。”
“傳我軍令,慢慢朝官兵的營盤摸索去,戰鋒隊堵住營門,其余人用火箭和石脂罐、火把招呼營內,定要將他們燒死在營盤中!”
“再派快馬給林言他們送去消息,讓他們立即南下,趕在寅時前抵達營盤。”
“末將領命!!”
諸將領命,隨后開始摸索著朝魏博營盤前進。
相比較前些日子所率領的游勇散兵,此刻跟在黃巢身后的這五千兵卒盡數著甲,每個人手中都持著長槍及鈍兵,還有不少人背負弩具及弓箭。
時間一點點過后,二十幾里的路程,他們走了整整兩個時辰,直到丑時(1點),他們才靠朱溫等人的探哨,逼近了魏博營盤三里的范圍,依稀能看到遠處火光通明的營盤。
三里的距離并不近,至少對于負甲的起義軍來說,他們想在不消耗光體力的情況,完成對營盤四門的包圍,最少需要一刻鐘。
黃巢在權衡,但再多的權衡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耽擱的越久就越容易被魏博的塘騎塘兵發現蹤跡。
想到這里,黃巢臉色閃過一絲狠辣,回頭便與黃揆二人交代道:“傳我軍令,木哨聲響起則立即朝營盤四門接近,靠近后立馬射出火箭!”
“不必追殺逃亡的官軍,只需要射出火箭,圍剿營盤內的官軍即可。”
“只要林言他們瞧見火光,便會立即帶兵馬南下,堅持兩個時辰就能將魏博重創此處!”
“末將領命!!”眾人不假思索應下,而黃巢也很快拿起了木哨。
在時間推移中,十幾個彈指后,黃巢毅然決然吹響了木哨:“嗶嗶——”
刺耳的哨聲劃破了夜幕,魏博營盤四周的巡哨的官兵也驚慌了起來。
與此同時,大批起義軍沖向了營盤,所有人都快步走向營盤,不敢奔跑,擔心消耗體力后無力反擊。
“敵襲!!”
“怎么回事?!”
“敵襲——”
一時間,睡夢中的無數魏博官兵被木哨及呼喚敵襲的聲音驚醒,整個營盤亂成一片。
當何全皞等人從睡夢中驚醒后,立馬就聽到了叫嚷敵襲的聲音。
無數魏博官兵紛紛穿戴甲胄,何全皞等人也在親隨的幫助下穿上甲胄,騎馬便要往營外沖去。
他們浪費了不少時間,因此當第一批官兵沖出營盤后,起義軍便氣喘吁吁的來到了營盤外。
他們張弓搭箭,在同袍的幫助下點燃手中火箭,往營盤內射出。
“滅火!”
“不要管大火了,先逃出去!!”
“結陣——”
火焰在營盤內燃起,而何全皞等人則是集結了反應最快的兵卒,穿戴好甲胄后朝南門沖去。
此時南門處已經集結起了不少起義軍,他們結陣誓死守住南門。
“沖過去,不想死就沖過去!”
何全皞在馬背上指揮身旁數百人沖鋒,數百魏博官兵雖說多年不經戰事,但操訓卻并未減少。
他們結成六花銳陣,直接沖向了營門處的起義軍。
“殺——”
喊殺之間,魏博官軍幾乎是瞬息間便擊垮了起義軍那單薄的防線,但好在這時又涌來了大批起義軍。
雙方交戰于營盤南門,僅僅訓練一個多月的起義軍,根本無法擋住這群求活的魏博官軍。
他們的口子被撕開,何全皞見狀立即率領精騎沖鋒,擴大這處被撕破的口子。
與此同時,營內無法突圍的魏博官軍也發現了此處的口子,紛紛朝南門涌來。
原本制定精密的包圍殲滅戰,最后還是因為硬實力的差距失敗了。
何全皞率軍突圍后,并未慌亂撤退,而是命人吹響木哨與號角,試圖聚集逃出來的潰兵,反攻起義軍,奪下南門來為營內官軍創造突圍的機會。
“嗚嗚嗚——”
悠揚的號角聲與刺耳的木哨聲不斷響起,營盤內慌亂的魏博官軍聽到號角及木哨聲,紛紛朝南門涌來。
“殺!!”
何全皞舉起手中馬槊,逃出營盤的數百甲兵立馬結陣,上百精騎為其掠陣。
魏博甲兵們皆六花陣中銳陣,以鋒矢陣朝南門的一千多起義軍殺去。
一時間,南門處的起義軍陷入了前后夾擊的境地,雙方竭力拼殺,長槍碰撞一處,戰場上充斥著喊殺聲和槍桿碰撞的聲音。
起義軍原本還能穩住陣腳,但隨著聚集到南門的官兵越來越多,他們也漸漸不支。
其余三門的黃巢、黃揆、黃鄴等人察覺到了不對勁,當即分兵前來支援。
一千多起義軍再次加入戰事,倒下的人越來越多。
隨著時間推移,起義軍還是因為體力不支而漸漸退下。
當南門被何全皞帶兵奪下后,營內的魏博官兵紛紛逃出營盤,而此時營盤已經火海一片。
沖天的火光,便是十余里外都能瞧見。
“直娘賊,給某宰了他們!!”
將大批官軍解救突圍后,何全皞立馬下令沖殺起義軍。
不用他開口,此時的魏博官兵便已經主動上前廝殺了起來。
起義軍節節后退,黃巢面色嚴峻,時不時向北邊看去。
時間在推移,倒下的起義軍越來越多,戰場上的魏博官軍也越來越多。
隨著時間推移,前來突襲的起義軍已經匯聚一處,營盤內沖天的火光將戰場照得血紅。
所有人的表情都無比猙獰,每個人的表情在火光照耀下,顯得如惡鬼附身般。
這里不像人間,更像是所謂的地獄。
廝殺的不是起義軍與官兵,而是地獄之中的千萬惡鬼。
“嗚嗚嗚——”
關鍵時刻,北邊響起了悠揚的號角聲,而魏博鎮的官兵聽到后,不免一陣騷亂。
“狗鼠的家伙,無需慌亂,他們沒有援兵,不過是虛張聲勢!”
何全皞冷靜指揮,他已經在火光下看清了起義軍的裝備情況。
數千甲兵的數量已經不少,他不相信起義軍還能拉出一支甲兵來策應。
只是他雖然相信,但當那號角聲不斷靠近的時候,他還是不免有些慌亂。
一炷香后,當北方響起密集且沉悶的腳步聲,何全皞忍不住朝北方看去。
“殺——”
里許外,由火把組成的火海正在朝此處靠近,魏博鎮的牙將們見狀,當即對何全皞催促道:
“節帥,賊軍一路敗北,期間根本沒有留下多少甲兵,想來是誘敵深入之計。”
“沒錯,現在應該立即撤往楚丘,避免著了賊人的道!”
“節帥……”
一時間,所有人都在規勸何全皞,何全皞也被他們弄得有些慌亂。
思前想后,他還是決定撤軍:“撤!!”
隨著他一聲令下,魏博軍中響起了鳴金之聲,所有魏博官兵且戰且退的跟著鳴金聲往楚丘城撤退。
“追!”
黃巢的軍令言簡意賅,他清楚如果己方現在停下,魏博軍肯定會懷疑己方實力,繼而繼續廝殺。
以魏博軍剛才的表現來看,雖然遠不及他曾經在長安見過的隴右軍,但收拾他們綽綽有余。
正因如此,他選擇了率軍追擊,而他們這一追,魏博軍中的不少將領便都相信了他們還有更多兵馬和后援,加快了撤退速度。
雙方一追一逃,七八里路程就這樣過去了,黃巢等人沒了力氣,只能看著魏博軍打著火把撤往楚丘。
“撤,打掃戰場!”
黃巢喘著粗氣撤軍,但是軍令下達后,他又看向黃揆:“派一百人跟著官軍,避免他們會來偷襲。”
“是!”黃揆連忙應下,隨后派人尾隨官軍而去。
上萬起義軍開始撤退,當他們撤回營盤時,時辰卻已經來到了寅時二刻(3:30)。
夜幕濃稠如墨,營盤處的火光也被留下的林言、黃存等人率兵卒撲滅。
黃巢下令打掃戰場,自己直接走入了一頂還算完好的帳篷中休息。
他只覺得疲憊而躺下,卻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最后還是被林言試探性叫醒的。
當他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微微亮起了,而他在林言攙扶下起身,隨后走出帳篷。
帳外天色微亮,距離他躺下,估計也就過了半個多時辰。
那些燒焦的尸體已經被處理干凈,黃鄴眼見黃巢走出來,當即拿出剛剛清點好的文冊遞給他。
“軍中除了家中那些子弟,鮮少有識字的,興許會有失誤,但數量不會差太多。”
“剛才的夜襲,我軍死傷三千六百五十七人,官軍死了二千二百三十五人,我們俘獲了二千八百六十多套官軍甲胄。”
“這樣算起來,我們的甲胄也夠一萬人穿著了。”
“節帥,我們現在是撤回曹州,還是南下攻取宋州?”
黃鄴在黃巢翻閱文冊時解釋著,而黃巢在確認無誤后,當即將文冊交給了黃鄴,而后走到一旁的篝火前,感受著火光提供的溫暖,緩緩閉上了眼睛。
“暫時撤回曹州,將破損的甲胄修補齊全后,點齊曹州境內的錢糧,準備繞過宋州南下……”
“繞過宋州南下?去哪?”
匆匆趕來的黃揆忍不住詢問,黃鄴與林言黃存二人也是面面相覷。
對此,黃巢緩緩睜開眼睛,目光在篝火中回溯當初的回憶。
他自小磨煉騎射技藝,但兵法卻只是看過幾本兵書,只有個大概的念頭,并不能幫助他崛起。
真正能幫助他的,反而是那些年在長安時,與陳瑛、楊信胡侃留下的記憶。
他記得很清楚,他與楊信下圍棋時,楊信曾說過“高者在腹,下者在邊,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然”來闡述圍棋之道。
當時他還覺得這番話別有深意,忍不住詢問是誰說的。
楊信卻說,如果大唐的書冊古籍沒有,那多半就是自家節帥說的,因為他也是在掃盲學習圍棋時,聽自家節帥說的。
得知是劉繼隆所說,當時對劉繼隆十分敬佩的黃巢還多問了幾句。
黃巢忘記當初楊信是怎么說的了,但他記得二人說著說著,楊信便說出了與這句圍棋術語相悖的戰陣之道。
“在圍棋中,棋盤里面每一子在計算勝負的時候都是等價的,不管是在中腹還是邊角,但現實不一樣。”
“中腹的人口、資源密度往往比邊角有巨大的優勢。”
“但反過來,由于中腹資源較多,所以各方勢力都想在此角逐,故此稱呼為逐鹿中原。”
“正因如此,若是在中腹安身立命,則容易四面受敵。”
“居于中間的是否能成功,取決于個人能力,也取決于兩方勢力的優勢和劣勢對比。”
黃巢回想著楊信所說的這番話,他知道這不是楊信說的,而是劉繼隆說的。
自他起義以來,他突然覺得劉繼隆在隴右幫兵卒掃盲的那番話很有道理,隱隱蘊藏著行軍打仗的知識,且講述的十分淺薄,便是尋常農家子弟都能聽懂三分。
正因如此,黃巢這些日子仔細想了想,他最終決定舍棄曹州這個四戰之地,尋找一處能供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
自己既然不做流寇,那就必須有堅韌的信念來選擇并保衛自己的起家之地,做好被官軍圍剿的準備。
如果能扛過官軍的幾輪圍剿,在圍剿中不斷壯大的話,那起兵最大的難關也就能渡過了。
他沒有自信能在曹州守住官軍的圍剿,而且曹州附近的流民也因為自己的緣故被官軍屠戮一空,自己呆在這里,只能困死。
相較于曹州,他更傾向于南邊的淮南道。
那里不僅有王仙芝可以替他分擔官軍壓力,也有長江和大別山能為自己提供兵敗休養處。
所以他這幾日打的主意就是利用此役來擊敗魏博鎮的官兵,使得諸鎮官兵對自己膽怯,沿途不敢阻攔自己。
屆時自己也可以通過繳獲魏博鎮官兵的甲胄來壯大,隨后南下前往淮南道西邊的蘄州、舒州和黃州。
之所以選擇這三個州,第一是因為它們緊鄰大別山與長江,又有善于造船的工匠能為他造船渡過長江。
即便官軍聚眾向南征討,他也可以從容撤往江南西道,在湖南及江西等地發展自己的勢力。
想到此處,他便與黃揆等人說道:“撤回曹州,兩日后挑選出南下精銳好工匠,帶齊軍屬及工匠親眷南下!”
“是……”
黃揆等人不想離開生養自己的曹州,但他們卻不敢反駁黃巢的決策。
于是兩個時辰,這不足兩萬的大軍便撤往了曹州,而倉皇撤退的魏博軍也撤到了楚丘縣。
此時的何全皞狼狽不堪,只因為魏博牙兵各個沾親帶故,他率領南下的這八千官軍,其中有五千是州兵,三千是牙兵。
陣沒的州兵,按照標準撫須幾十貫錢就足夠,但陣沒的牙兵卻不能這么草率。
上千牙兵包圍了縣衙,眾人推舉都將韓君雄向何全皞討要個說法。
韓君雄被眾牙兵都將推舉,心中雖不愿意蹚這趟渾水,但面對這些把手按在刀柄上的家伙,他只能硬著頭皮走入縣衙中。
他被縣吏帶到了正堂,此時的楚丘縣令、縣丞站在何全皞身旁,滿頭大汗。
何全皞見到了他,當即質問道:“韓大郎,某家父子對汝如何?汝為何率眾軍逼某?!”
韓君雄聞言也是無奈,心道這何全皞根本沒有其耶耶、阿耶的手段和心性,反倒是志氣不小。
若是他安分守己待在魏博,現在哪里會惹出這種事情來。
“節帥,您應該知道,這并非我情愿走進來的,軍中兵卒是什么性子,您也清楚。”
“此前您連戰連捷,帶著弟兄們賺了不少錢財,即便責罵弟兄,打殺些軍將也無人威脅您。”
“可是如今您打輸了,弟兄們的錢財都丟棄在了營盤內,此次南下不僅什么都沒拿到,還白白折了六百二十二名魏州弟兄。”
“魏州的老弟兄個個沾親帶故,您若是以普通錢糧補償,他們未必愿意,屆時你我恐怕都得葬身此處。”
“依末將所見,不如向朝廷討要二十萬錢帛,盡數分給南下的弟兄們,再另外準備一份送給陣沒的軍屬,如此才能把事情穩住。”
“此外,這南邊的事情,我們何故摻和,拿了錢帛后就給北上才對。”
韓君雄倒也算開門見山了,何全皞則是聽得面紅耳赤。
要知道他當初就是為了獲取朝廷支持,提升自己在軍中威望才選擇的南下。
如今不僅戰敗于黃巢等賊寇之手,原本好不容易提升的威望也一掃而空,他如何不著急。
若是牙兵們只要錢帛,拿了錢帛后還愿意與他圍剿黃巢,那他倒也樂意向朝廷索要錢帛。
只是就牙兵們的意思來看,自己若是不同意回鄉,自己今天恐怕是走不出這楚丘縣衙了。
想到這里,何全皞咬牙道:“你帶牙兵北上,某率州兵留下如何?”
“這……末將需要問問外面弟兄們的意見。”韓君雄也十分為難。
何全皞見他為難,衡量后還是點頭道:“你去詢問吧。”
“末將領命!”韓君雄作揖應下,隨后轉身走向縣衙外。
一刻鐘后,他臉色難看的走了回來,作揖道:“州兵的弟兄得知此事,也跟著過來了,他們都要回鄉。”
“狗鼠的家伙,他們當某是什么?!”
何全皞忍不住低聲嘶吼,韓君雄則是面露難色。
良久之后,何全皞還是屈服了,他低頭道:“某會向朝廷請賞,但朝廷犒賞撥發前,我們還得盡力剿賊才行。”
“這……”韓君雄根本做不了主,沉吟片刻后才開口道:“末將去問問弟兄們意見。”
“去吧!”何全皞只覺得憋屈,但他還真有點怕那群家伙沖入縣衙,把自己的腦袋給摘了。
好在這次事情順利,韓君雄不多時便走了回來,作揖道:“弟兄們都同意了,但這次您不能再禁止弟兄們尋樂子。”
所謂尋樂子,無非就是劫掠錢財罷了。
何全皞臉色難看,但最終還是點頭屈服,答應了牙兵們的條件。
隨著他答應下來,原本包圍縣衙的牙兵們紛紛散去,而何全皞也只能在韓君雄的監督下,向朝廷寫下了請賞的奏表。
韓君雄拿到奏表,離開前看了眼楚丘縣的縣丞和縣令。
“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爾等知否?”
縣令及縣丞連連點頭,韓君雄則是滿意的拿著奏表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