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鋪天蓋地地籠罩在青檀寺上空,靜謐無聲的沉寂將鳥獸魚蟲的五感放大,警覺地瞧著寺里寺外的動向。
方寧從村落回來,正是夜半時分,所有人都已歇下,整座寺廟除了她之外,本不應該有人舉燭前行。
但方寧驚覺,青檀寺外的山道上,巨石已然被那群和尚齊力挪走,曠野中數十和尚將寺廟的前后門悉數圍上。
他們手里的燈籠恰好照在虎視眈眈的臉上,火光攢動著眼底的森冷殺意。
隱旭負手站在隊伍前,揚手一揮,長袖鼓動,獵風陣陣,將這一出陰森恐怖的戲碼徹底敲響。
不好。他們要行動了。
方寧干脆棄了原先想回屋休息的路,在那群和尚到西南院落前,與沈昱匯合。
至少她在,沈昱能保住性命,至于其他人,也只能聽天由命,看其造化了。
想罷,方寧潛進沈昱屋中時,還有運送隊另四人在休息,但都已安穩入眠,并未聽見方寧的動靜。
“師兄,醒醒。”方寧腳步極輕,湊到沈昱跟前時,被那群糙漢男人撲面而來的臭味傾襲。不禁皺了皺眉。
這跟睡豬圈有什么區別。
方寧心中對沈昱更多一分愧疚,沒等沈昱從夢想醒來,忽然聽見門外已有響動,那群和尚已經到了門前。
她果決的掏出隨身草藥,一把插進沈昱的鼻腔,倒吸口涼氣,心念道:“師兄,你可別怪我。師妹也是為了救你。”
沈昱許是做了噩夢,夢中差點被人從煙草插進鼻腔窒息而死,驚厥醒來時,恰好瞧見方寧那巴掌大的小臉,全是壞心眼。
方寧見沈昱醒來,急忙捂住他的嘴,示意他看向門前攢動的人影。
沈昱自是有所察覺,但他如今還有更加十萬火急的事情。
先前方寧為防止他被迷暈,插入草藥,現在又堵住他嘴,將他上下兩個可以出氣的洞眼全部閉住了。
乍一瞧,方寧比那群和尚更像謀財害命的主兒。
等沈昱臉憋的通紅,奮力掙扎時,方寧才意識到自己有些急了,口語道:“抱歉抱歉。”
沈昱大口大口的灌進新鮮空氣,但也細聞之下,發現一股異香逐漸滲進屋內。
方寧剛才給他的草藥,能讓他們神志清晰,不至于被迷暈了過去。
至于那群和尚究竟是謀財還是害命,方寧還想靜觀其變,所以見他們有破門之勢時,立刻跳上沿梁,示意沈昱先行裝睡。
沈昱見身旁的四人都已從鼾聲轉而昏睡,顯然中了迷香,也順勢倒了下去。
隱旭身后,還帶著六人,其余和尚似乎在另一房內搜羅,顯然要將他們運輸的箱子都洗劫而走。
那和尚的燈籠照在運送隊伍隨行的箱子時,眼里瞬間翻涌著貪婪的光,“老大,是礦。這群人竟然是運礦的,我們發了。”
隱旭跟上去看了一眼,僧衣下的面目如換了一個人般,眼底猩紅,周身被一層狠意席卷,下令道,“不能留活口。礦藏可不是尋常百姓商賈能得到的,他們背后肯定有更深的勢力,我們拿走了礦,恐怕有福偷沒命享。除非,他們都從這個世界消失,追蹤不到,自然也不會查到我們頭上。”
方寧巡了一圈,見他們手里都帶著刀槍棍棒,與今夜驗尸房所見的傷口形狀、大小幾乎一致,心中確認這群和尚本就是殺人越貨之徒,這座寺廟也是他們藏身之所。
月色清寒,將隱旭手里的刀芒襯得更冷一分。
就在它即將割破沈昱脖頸的那一刻,方寧從梁頂一躍而下,一腳踢開隱旭手里的刀,將沈昱隔空圈住,像丟行囊般,藏到身后。
“你非得如此救下我?”沈昱見如今還窩在被褥里,用一種極其窩囊的形式扛在肩上。
“你且忍忍師兄。”方寧狡黠一笑,隱星鏢已從袖間飛出,從其余人手里救下那昏睡的四人。
隱旭從震驚中回神,才看清暗夜中那一抹魅影是方寧,“你一入寺廟,處處好奇,我便覺得你不對勁。若不是見你與小謝聊得來,早該將你先殺了。”
方寧聽出隱旭口中小謝便是那小和尚,自入寺廟起,就見寺里眾人對小和尚處處照顧,特別是隱旭與小和尚有八分相似,應是父子,冷笑道:“小謝有你這樣的父親,應該也會為你不齒吧。”
果然,她猜對了。
隱旭被方寧激怒,腳尖奮力一點刀柄,落地長刀龍空翻飛回手中。
他朝著屋里眾人命令道:“先把這娘們殺了,以免夜場夢多。”
方寧觀察地勢,制服這群和尚不難,但若擲出飛鏢,這一隅狹小角落,恐要傷到無辜。
果不其然,隱旭眼神示意那群和尚再次對床上四人動手。
方寧飛鏢再擲,這一次直指那群和尚臥刀的手,隨著接連的痛呼聲,刀柄落地。
“臭娘們,要壞我好事。”隱旭明顯是除方寧外武力最高的,用刀接過二三飛鏢后,干脆向床上不能動彈的四人泄憤。
方寧來不及多想,凝氣聚力,一掌破開頭頂的瓦梁,頓時房頂的瓦片寸寸碎裂,墻灰簌簌掉落,將房間的可見度大大降低。方寧瞧準時機,將床上四人一同帶出屋子,
與追兵在后的隱旭,上演了一出庭院追逐的戲碼。
“這幾個臭男人也太重了些。”方寧活動著手腕,站定在庭院時,眼里殺意畢露。
院外夜色沉寂,但借著那群和尚手里的燈籠,方寧能看到窗沿上可怖的血污,如灑墨一般噴濺。
那些不與沈昱一屋的人,已被暗害。
來不及她怨天尤人,其余屋內聽到隱旭動靜的和尚也離開院子,呈聚合之勢,將她們幾人包圍住。
“你有幾成把握。”沈昱被方寧放下,心知僅憑方寧,再多一倍敵人,也不是她的對手。
但方寧還需護著昏睡這幾人,確實不好辦。
想罷,沈昱手里握住方才撿到的短劍護身,見月上柳梢,丑時已過三刻,安慰道:“若能拖延須臾,應許來得及。”
方寧恍若未聞,隱星鏢擲出的剎那,就已步入那群和尚的中心,左右各一腳,將離沈昱最近的兩人先行踢傷,幽幽道:“師兄,你師妹我自幼學武,便料定有朝一日需護住你的性命。若沒有你,有十成把握,若加上師兄,也是十成。這兩個人,送給你玩。”
沈昱見方寧不論何時,都一派淡定自若的模樣,實在心生佩服,一旁輔助地將那兩個和尚捆住,遠離戰斗中心,給方寧足夠的空間。
隱旭后知后覺自己實在不是方寧的對手,揮刀準備先解決沈昱。
而方寧料敵于先,如鬼影穿梭,憑著輕巧的身段,一躍上了梁頂,占領高地,一掌破開腳下瓦片。
寺廟的脊爪柱與金檁被徹底切斷,露出唯一能支撐屋檐的踩步金。
瞬間,瓦碎房塌,朝著隱旭等人直直摔去。
隱旭等人被猛然豁開的缺口驚住,悉數埋進了廢墟中。
方寧欲活捉這些和尚,不能要他們性命,纏斗中,自身也折損了不少體力。
寡不敵眾,很快那群和尚重新整頓,又將方寧包圍住。
方寧手里的隱形鏢也因方才救人與斗毆時,匆忙擲出去了二十四枚,如今還悉數埋在坍塌的房梁廢墟下,如今手里只堪堪握著不足十枚。
方寧的指節因用力而翻著白,盡管掌心沁出密密薄汗,臉上也是從容不迫,一步不退。
若是能利用庭院的廊柱,將隱星鏢回旋,她還能與隱旭周旋三個回合。
她長舒口氣,決定與隱旭奮戰到底。
隱旭接連幾個回合被方寧戲耍,損兵折將,殺意已到頂峰,眸色凝冰,撕心裂肺道:“兄弟們,殺了她。”
方寧的鏢擲得極準,幾乎各個朝著和尚的脖頸而去,血色噴濺,汩汩血流灑在青石地磚上,猶如地府判官墨跡,定人生死。
很快,隱旭死傷大半,而方寧手中也因要替沈昱解圍,只剩一枚隱星鏢。
而她的左臂與小腿也因那群和尚竭力廝殺,多了幾條細密血痕。
方寧忖著生存的幾率,呼吸也逐漸凝重起來。
恰在此時,寺廟外響起馬蹄與破門聲,將這個沉寂的山野悉數炸開,鳥獸驚飛,賊人伏法。
方寧見邵夫子那群人終于趕到,幾乎是安心的瞬間,決定擲出最后一枚。
擒賊先擒王。
她朝著隱旭的心口擲,也預料隱旭必會回擊,先他一步,見邵夫子的人已入中庭,運動周身內力,近身一踢,朝向絕骨、三陰交穴。
這一腳,用盡了方寧的氣力,也讓隱旭的后肢徹底沒了力氣,再不能起身。
很快,邵夫子帶來的人馬將隱旭等人團團圍上。
方寧落地,緩著這一場打斗消耗的體力,嘆息道:“可惜,只救下了那四人。”
邵夫子跟在隊伍的最后,瞧著他的兩個倒霉師侄正臥地喘息,從腰間拿出掛起的美酒,頗為大方遞給方寧,“喝壺熱酒,暖暖身子?”
方寧接過酒壺,墊了墊分量,如她所料,都不夠塞牙縫的,將酒杯拋回空中,抱怨道:“師叔,你自己丟著喝吧。沈昱的信件你應早收到了吧,可是又去買酒了?若你再晚來一步,渾天派可就絕后了。”
邵夫子見方寧不領情,反而自得地飲下最后一口,憨笑道:“這話說的,小師侄你的武功,我還能不信任?給你們年輕人一些歷練的機會罷了。再說了,絕后了再找新弟子唄。”
方寧似笑非笑,只嘆一句他輩分比我大,切莫揍了他。
她與邵夫子斗嘴幾個回合也算緩了過來,回頭看向被代縣司馬參軍常威綁住的隱旭眾人,盤問起來,“你們應該平日就住在青檀寺不遠的村落里吧。我觀察過那個村落的位置,極其適合觀察山里地形以及來往人群,我們這群人也是你們在村里瞧見,打定了我們的主意,才刻意毀了山道留下的吧。”
隱旭見大勢已敗,方才的狠戾消散,一字不發的瞧著遠處東北角,小和尚的住處。
方寧心想,虎毒還不食子,小和尚心思單純,為人善良,應該全然不知這些和尚的惡行,規勸道:“你們如果從實招來,我可以保證將小和尚好好安頓,日后也不會和你們已有落草為寇。”果然,隱旭眼波流轉間溢出不甘,很快被溫情取代,長嘆道:“若不是世道不公,我們也不會做這樣的買賣。這兒子是我唯一的念想,我也是想為他多賺些,日后好用錢財換取個功名。確如姑娘所想,山間野豬精都是我等假扮。”
方寧想起那小和尚信誓旦旦與自己說起的兩人高的野豬精,好奇道:“你們如何做到讓小和尚全然相信的?”
“我們沒做山寇之前,是雜技團舞龍舞獅出身的”,隱旭望向后院柴房,幽聲道:“那里有我們打下的三張豬皮,用針腳拼湊起來,兩個人呈底座,第三個人踩上去,就能壘出一個碩大的豬精模樣。為的就是將殺人越貨一事嫁禍于精怪身上,也是怕我兒子懷疑我們身上,我不愿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殺人魔頭。”
方寧心嘆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又冷聲道:“天下事,公與不公,都要爭。有人爭得光明磊落,也有人想走捷徑,又想討得安心,所以將一切怪罪在世道上。我希望小和尚,不會走你們的老路。”
常威將隱旭帶走后,又遣人檢查了一番寺廟內所有住人的屋子,除了方寧救下的四人外,再無生還的人。
而那四人,也因迷藥暫未蘇醒,所以只能先行帶下去,冷水灌醒,連夜審出個送隊最終的去向。
如今運送隊的領隊已死,去向何處,方寧與沈昱真沒把握。
好在,方寧救下的運送隊中有一人與魏督監所派領隊的關系匪淺,所以知曉一些其中門道,嚴刑拷打之下,也就和盤托出了。
離青檀寺腳下十五里外的昌宇碼頭,是運送隊的終點。
方寧從沈昱嘴里聽說這些的時候,并不奇怪。
實則,早在他們踏上青檀寺時,方寧就考察過運送隊的路線。
山路難走,但領隊堅持走這條山道,極有可能看上的就是離此處最近的碼頭。
加之,水路運輸這些銅礦,是最快的辦法。
方寧等一切都已落尾聲,回到屋中,見熟悉的窗外,同一片星空,星辰流轉,竟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今夜星辰璀璨,四合星象中的軒轅十四如流彩滿溢,自古此相為吉,代表仁慈、悲憫萬物蒼生,柔生德,咸化萬物之意。
方寧只道,兇吉禍福自古相依,世道還是在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