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再次方寧緩緩睜開雙眼,視線漸漸清晰,邵夫子、沈昱、大祭司等人的面容映入眼簾。
“師妹,你嚇死我了!師叔為你扎針、灌藥,足足費了五個時辰,才把你救醒。我們再晚來一會兒,你就真下去和師父他們團聚了!你日后能不能做事先和我商量一下!我求你了!你不僅差點把自己累死,還差點把我害死!”沈昱眼圈泛紅,拉著方寧的手不肯松開,語氣強硬又委屈。
方寧見沈昱一副快氣死的神情,不由得想笑,調侃道:“好,下次注意。先松松手,握的太緊了,疼。我現在全身都疼,太累了。扛不住你的金剛大力。”
說著,看向站在一旁,仍是一副瀟灑自在的邵夫子,點頭致謝:“多謝師叔。大恩來日再報。”
邵夫子擺擺手,笑道:“你總算是醒了。好魄力,好耐力,我佩服。你若再不醒,你是師兄保不準要哭塌了山洞。”
沈昱適時的咳嗽兩聲,對邵夫子遞了一個閉嘴的眼神。
方寧忍笑坐起身來,揉了揉太陽穴,問:“你們怎么找到這里的?”
邵夫子解釋道:“我離開前在你和沈師侄身上皆留了尋蹤香,帶著他們尋到此處。看來你經歷了一場激戰啊,累得不輕。有何收獲?”
方寧接過沈昱遞來的水與一點干糧,慢慢喝著,細嚼著,簡要地將自己在山洞中的經歷說了一遍。
隨后,她轉身拍拍石門,對著里面喊:“哎,還活著嗎?活著就吭一聲,別裝死啊。”
同樣心力交瘁的大寨主,原本正躺在地上昏昏欲睡,聽到這般動靜,立刻驚醒,在了此前的兇神,啞著嗓子,低聲下氣回::“在呢,在呢。快放我出來。”
方寧冷笑道:“你若想我放你出來,便將真相一一道來。若敢有半句虛言與栽贓,我讓你生不如死。不信,你試試。”
大寨主在石門內沉默片刻,終是長嘆一聲,帶著幾分無奈與苦澀道:“今年五月,寨子里來了一批人,說是來此處采藥、勘測礦藏的商人,給了我們一些錢財,說是要住上半月。我與其他寨主、大祭司自然愿意。怎知,他們離開前,私下找到了我,問我梭羅國寶藏的地點,以及入口在何處。我那時才驚覺這些人是沖著我們祖先來的,當即拒絕回答,并讓他們馬上離開。可沒料到,那些人里有好幾個人武功不凡的,我根本不是對手。他們說只要我幫他們找到寶藏,運送寶藏出山,就許諾我黃金萬兩,還可出山做個官兒享福,否則屠了全寨子的人。我起初不信,可他們真的抓了一個孩子當場劈成了兩半。我怎敢再拒絕?我也很絕望啊!我被迫答應,但我也確實不知真實的入口在哪里。我聽老一輩人說,祖先的地宮神秘寬闊、危險重重,一旦踏入必死無疑。我們只是守護地宮的軍隊遺民,連地宮都沒進去過,更不懂什么尋龍點穴,風水玄術,我怎么找?可他們說的斬釘截鐵,根本聽不進去我的實話,還說會一直派人在寨子周圍盯著,每月都會來問我情況,查看進度,若敢有半句虛言、懈怠,定殺雞儆猴。后來,他們真的每月來催促我。我實屬無奈,左思右想沒有對策,但不能看著寨子里再死人了。大祭司、老三、老四、老五皆十分古板,敬奉祖先、神明,不容任何褻瀆,我沒辦法與他們商量,只能找來與我關系最好的二寨主小心試探。沒成想老二倒是很爽快,樂意和那幫人交易。他說早就守著這座破山守膩了,就該去見識見識外面的樣子,這是個好機會。于是,我們兩個決定先把五個地宮入口的信物收集全,至少在那幫人再來詢問時,可以有個交代,便設計殺了老三、老四、老五。巧的是,你們兩人來了,還顯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術士樣子,又拆穿老三老四的死是人為殺害,答應大祭司幫忙找到信物與破案。我們怕暴露自己,慌亂之余,想到栽贓嫁禍,與威逼利用方娘子幫助找到地宮,再殺人滅口的計策。老五是我殺的。大祭司保管的信物是我偷走的。老二是我和林淼殺的。”
沈昱疑問:“你們不是一伙的嗎?為什么要殺他?”
大寨主瞇著眼,吐口氣,道:“因為他想獨吞好處,盤算著殺了我。是林淼告訴我的。林淼說老二私下找到他,想讓他用殺死老三老四的方法也殺了我,這樣就少一個人分錢,日后的官就是他們倆的。這種背叛之人豈能留著?”
旋即,愴然一笑,繼續道:“不過也許是天意吧。想不到林淼也另有身份,也是個叛徒。”
方寧捕捉到了一絲缺陷,問:“林淼也是那些人之一嗎?似乎不是吧。他是什么時候到寨子中的呢?”
大寨主倚著石門,有氣無力道:“不是。他比那些人來得更早些。說是家里被人陷害,被仇家追殺,逃到這里避難。我好心收留了他。”
沈昱回頭問一臉震撼與悲痛的大祭司,“商隊的那些人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子?還記得嗎?”
大祭司怔忪著回憶道:“名字都是代稱,只記得幾個,估計也沒什么用。樣子倒是記得清楚,可以畫出來。不過,有一次,我去找他們時,在門外依稀聽到他們說什么咱們秘考隊這幾年毫無建樹,若此行再無收獲,恐怕會被上頭怪罪之類的話。其他的就不知了。”方寧神態一凜,對沈昱小聲道:“原來那些人的名號是叫這個。”
大寨主的聲音插了進來,“那個......方女俠,該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放我出來吧。”
方寧嗤笑一聲,斜睨了眼厚重的石門,鄙夷道:“雖說是被要挾,但你們這般作為,心中的貪婪怕也脫不了干系,莫要把自己說得如此無辜。實話告訴你,這機關從外無法開啟,我早打算讓你死了。你好好在里面待著吧。”
說罷,她又看向大祭司等人,眼神中帶著一絲復雜,“那林淼,乃是遼國密探。日后你們接待外來人,需要小心,莫要你再著了道。”
眾人聽聞皆是一驚,沈昱率先回過神來,垂頭思慮片刻,向大祭司道:“大祭司,如今真相大白,你不如帶著族人和寶藏歸順大宋,走出山林。大宋定會庇護你們,否則遼人定不會善罷甘休。”
方寧卻微微皺眉,不以為然道:“師兄,你怎知朝廷定是可信?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遠離塵世險惡,出山之后,朝廷是何作為,又會如何對待他們,一切皆是未知。我覺得那商隊可不是遼國的人,或許就是咱們大宋的人呢。”
沈昱目光堅定,直視方寧:“師妹,雖有奸佞作祟,但陛下圣明,我們理當相信朝廷。”
方寧搖頭,話語中帶著幾分憂慮:“你未深入朝堂,僅憑陛下圣明四字,怎能輕易將這些人的命運交付?他們是人,不是博弈、求功的的籌碼。”
最后一句說的有些重,沈昱臉上掛不住,欲再開口反駁。
大祭司忽然出聲了,他長嘆一聲,道:“二位莫吵了。我愿寫下臣服書,帶著梭羅寶藏和遺民歸順大宋,且讓你們帶走梭羅至寶‘避毒珠’,待皇帝旨意到來,我們再出山。”
大祭司的眼神中透著一絲疲憊與釋然,仿佛在這一瞬間,放下了長久以來堅守的重擔,也為族人的未來選擇了一條新的道路。
既然話事人已經發話,方寧也不好再說其他,但心中五味雜陳,不知喜憂。
幽幽山谷,唯有涼風依舊,輕輕拂過,似在訴說著這古老部落即將開啟的新命運。
體力恢復后,方寧婉拒了大祭司讓她多留幾日的邀請,立刻與沈昱、邵夫子告別聽云寨,按最快捷的路線,乘舟行水,出了浮羅山。
浩渺煙波千里,三人風雨兼程。
方寧亭亭玉立于船頭,微風輕拂著發絲肆意飄舞。她警惕地掃視兩岸與水面,目光仿若能洞穿重重迷霧。
沈昱身姿筆挺,負手而立在船尾,面容沉靜如水,然眼眸深處卻似有寒星閃爍。他緩緩摩挲著腰間的玉佩,微垂著頭,若有所思。
邵夫子一派悠閑的斜靠著船板,微微閉目,手中的酒瓶晃晃悠悠,仿若于風中靜靜聆聽天地間的隱秘話語,一副愜意又高深莫測之態。
三人都很安靜,靜的似是將往昔的驚險奇遇漸漸拋于身后,然無人心中不明,前路必定波譎云詭,危機四伏。
不多時,船行至有人煙之處,靠岸停泊。船尾的沈昱竟快方寧一步率先跳上岸,向著最近的客棧行去,行色匆匆好似有什么事要做。
方寧愣一下,覺得莫名其妙,但也懶得多問,回頭看了眼師叔邵夫子,催促其別掉隊。
“哎呀。買點酒,你們先走。”邵夫子吊兒郎當的朝客棧相反的方向去,“我很快就去找你們。”
“師妹,快來。”沈昱沖方寧招招手。
方寧快步跟上,靠近客棧門口時,眸光一凜,腳步忽然變慢,平靜的向沈昱走去,一雙眼卻緊緊盯著沈昱身后的兩名男人,隱星鏢已自袖間悄然落于右手。
在看到那兩個男人第一眼時,她便感覺到一股威殺之氣,雖穿著樸素,但身姿筆挺,氣勢剛毅,帶著一股習武之人的凌厲。
她一步一頓,目光如炬,見兩個男人也向她看來,不禁暗自憂慮:“難道又是殺手?這樣狹窄的地方,師兄距離他們很近,該如何對陣,才不讓師兄被擒制呢?”
誰知,接下來的情狀,讓她大為震撼。
沈昱轉過頭,對兩個男人小聲嘀咕了兩句,一副熟悉友好的模樣。萬寧大為意外,收起隱星鏢,停下腳步觀察。
她認為憑借沈昱如今的地位,只怕對方來頭不小,極可能是官員或帶刀侍衛。
既如此,還是保持點距離吧。
這些年一路見聞,她對官吏實在沒什么好感。
沈昱同那兩人耳語畢,一臉驚喜,立刻后退一步,行禮作揖,受寵若驚道:“能得圣上信任是臣的榮幸。”說罷,將裝著避毒珠的盒子、寫著臣服書的信件交于兩人手上,帖耳叮囑。
這讓方寧十分震撼。這說明他們三人不是偶遇,亦非單方面的等候,而是早有約定,或者說是跟蹤與傳遞!
一時間,方寧有點不認識這個師兄了,覺得根本不了解他,甚至小看了他。
可轉瞬,她又想沈昱本就是奉旨尋找《步天歌》,有與皇帝單獨的聯系渠道也屬正常。不過是接連的遭遇,讓她放下了警覺,無暇思慮至此,未曾注意到師兄將行蹤傳遞的方式罷了。
沈昱交代完后,回頭走到方寧身邊,溫柔一笑,將一封有點陳舊的信封給了她。
看到信封上的字,方寧不禁濕了眼眶。是師父的筆跡。
“喏,去年師父就寫好的,讓我保存著,待日后需要的時候再給你的。”沈昱語重心長道:“別怪我瞞著你傳遞消息。我是你的師兄,也是皇上的臣子。”
方寧大度一笑,展開信來。
隨著一行一行的細細品讀,她忍不住淚如雨下。
信中提到數年前,師父孫懷義在得知好友即方寧父親遭遇后,為助好友洗脫冤屈,多次跋山涉水,遍歷山河,尋得傳聞中《步天歌》記載的幾處礦藏寶地,將路徑繪制成地圖秘密獻于皇帝,更向皇帝諫言,其師長李之才與方維民真正死因乃被奸人所害,背后牽涉勢力盤根錯節,必有佞臣潛于朝中賣國。
礦藏一向乃國家重要資源,其在商業、軍事方面的價值極大,皇帝不敢馬虎,立刻按照孫懷義所說派人探查,果真一一找到,絲毫不差。
歷經實踐后,皇帝對孫懷義所言越發相信,因此派沈昱各地尋訪《步天歌》的相關消息。
如今,更糟糕的事出現了,近日,京都流言紛紛,到處在傳得《步天歌》者得天下。
不知者說流言荒唐,一本破天文書能有什么價值。可真了解內情的皇帝不這么想。身為君王,不得不顧慮流言愈演愈烈后,若被朝中有心之人做了文章,禍亂綱紀,牽涉至遼國、西夏,彼時劍拔弩張,恐動搖大宋國運。
流言剛出,但暗流已涌動多年,陰謀蓄謀已久。
所以,為了江山社稷,皇帝決定敲山震虎。
“方寧、沈昱接旨——”沉浸在感念師父用心良苦的方寧,忙跟著沈昱跪地。
“封沈昱為正四品提點刑獄司,方寧為從六品帶刀護衛,跟隨左右。二人此后當恪盡職守,早日追回丟失的《步天歌》,查清懸案。若有官吏阻撓,玩忽職守,因私廢公,可直接奏報于朕。欽此——”
方寧愣了片刻,等到宣旨的人瞪她一眼時才回過神來,“草民叩謝圣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終于不用四處藏匿,流離顛沛了。
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追查師父、師祖和父母的死因。
此前,哪怕數破奇案,屢屢查明真兇,方寧都礙于身份敏感,難以張揚,慘淡不已。
但往后,這朝廷恐怕要有大變動了。
方寧心潮澎湃的接過圣旨,感慨萬千,卻一言難出,她再次感激師父的思慮周全,若在孫懷義的諫言尚沒有得到皇帝信任時,輕易將《步天歌》交給皇帝,方寧就失去了立身之本,很可能淪為棄子,彼時生死禍福難以預料了。
送走皇上的人,方寧愣愣的站在客棧外,目視遠方,心緒難寧。
邵夫子買完酒回來,提著酒壺,伸個懶腰,納悶道:“喲,怎么啦?進去啊。”
聽沈昱將方才的事復述一遍后,頗為欣慰的拍拍方寧肩膀,“好事兒啊。走,進去吃點喝點,慶祝一下。”
“不了。”方寧神色凝重的轉頭看向沈昱,“我打算回琿縣再探一探。你們發現沒有,如果按照《步天歌》的缺失殘頁繼續找下去,并沒有多少牽扯到朝廷官員的線索,每每關乎官員都會被斬斷。我想換個途徑。擒賊先擒王。害我父母的人定是朝廷的高官。琿縣的宮廷秘藥從哪里來的?誰喂給監工們吃的?我們并沒有徹底追查。我相信那里能找到更多線索。”
沈昱目光中閃過一絲猶豫,隨即堅定起來,點頭道:“有理。不深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與你同去。”
默默聽著的邵夫子輕咳一聲,道:“你們此去確實危險重重。那我也去吧。我便在外接應你們。我不露面,也好暗中觀察周圍動靜,若有變故,也好及時援手。好歹是個人手呢。”
方寧看著邵夫子,感激地拱了拱手,笑道:“師叔深謀遠慮,如此安排,方寧感激不盡。有您在外策應,我等心里也多了幾分底氣。不過,還希望不要像在聽云山那里一般,臨陣脫逃。”
邵夫子尷尬的抽了抽嘴角,擺了擺手:“不必客氣,你們且放心去,一切以安全為重,莫要沖動行事。”
方寧與沈昱相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同往日的默契與信任,不約而同的整理行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