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江陵。
一間幽靜的棋室內,莊未生正和莊飛對立而坐。
“這里的這一手斷有些問題。”
莊未生指著棋盤上一顆黑子,緩緩說道:“你太急于反擊,這一手斷看似嚴厲,直接將白子斬為兩塊孤棋,其實自身棋筋也露出了破綻。”
說完,莊未生便在棋盤之上擺出了另外一路變化。
“如果這一手換成挖,便能切斷我白子的聯絡,如果白子要掙脫,黑子就能趁機將白子死死壓制住。”
“白子雖無死活之虞,但發展潛力卻被限制住了。”
莊飛專注的聽著莊未生的話,望著棋盤,看著莊未生擺出了另外一路變化,目露思索之色。
“還有這邊,你下的又太過于穩健了,雖然避開了復雜的戰斗,但是不斷的退讓,也讓白子占到了不少便宜,如果——”
就在這時,莊未生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莊未生的話。
莊未生的聲音戛然而止,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人的姓名,然后接通了電話,問道:“喂?”
“莊未生老師,我……還想給您看一張棋譜。”
電話那頭,響起一道年輕的聲音,說完這話,他沉默片刻,然后才繼續補充道:“是俞邵二段和潘熙八段今天在國手戰上,弈出的一盤棋。”
聽到“俞邵”這個名字,莊飛一怔,忍不住抬起頭看向莊未生。
莊未生這次沒有多問什么,對著電話說道:“你發過來吧。”
“好,我馬上發您。”
電話那邊的青年說完,便匆匆掛斷了電話。
沒過一會兒,莊未生的手機一震,便收到了一張棋譜。
莊未生收拾好棋盤上的棋子,然后打開棋譜文件,看了棋譜片刻之后,終于將手伸進棋盒,夾出棋子,緩緩落在棋盤之上。
噠、噠、噠……
對面,莊飛認真的望著棋盤,很快就看到黑白雙方下出了和上一盤棋一模一樣的布局,黑子高拆之后,白子一間高掛,黑子二間高夾,白子跳……
但是看著看著,莊飛的表情心中一驚。
這一盤棋,黑子子速非常之快,竟然找到了白子這種下法的弱點,也意識到了黑子的優勢,直接就要起大空,以厚勢去鯨吞。
但是看著莊未生不斷夾出棋子落在棋盤上,莊飛的表情很快就變了。
“這……”
而看著棋盤之上的棋子越落越多,莊飛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難以置信!
莊飛愣愣望著棋盤,眼神之中流露出濃濃的難以置信之色,不禁失聲道:“這怎么可能?”
“黑子的子速很快,但是,黑子似乎……似乎并沒有預想之中那么好走,黑子居然……”
莊飛緊緊盯著面前的棋盤,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居然未能順利筑起大空?!”
這一次,面對莊飛的問題,莊未生沒有回答,只是不斷夾出棋子落下,繼續擺棋。
終于,當最后一顆白子落于棋盤之上,棋譜截然而止,莊未生夾出棋子的動作也終于隨之停下。
顯然,下到這里,大局已定,黑子已經回天乏術,差距已經無可追趕,再下下去也只是空耗彼此的時間,因此只能投子!
莊未生望著棋盤之上縱橫交錯的棋子,一言不發,眉頭下意識的皺緊了。
下完這一輪國手戰后,俞邵并沒有去學校,而是在家休息了兩天,第三天便接到了棋院方面打來的電話。
“主將選拔在后天?”俞邵問道。
“對。”
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立刻解釋道:“雖然團體賽是三局兩勝,其實誰一臺二臺甚至五臺都無所謂。”
“但是,通常雙方還是會約定俗成的以棋力去安排一臺到五臺的位置,所以棋院得安排一場主將選拔賽。”
“當然,這并非正賽,只是棋院安排的內部選拔賽,不計入戰績,也沒有對局費。”
俞邵答謝了一句:“好,我知道了,謝謝。”
“不用謝。”
工作人員笑了笑,很快便掛斷了電話。
俞邵放下手機,凝神望著棋盤,片刻后,終于將手探進棋盒,從棋盤之上夾出白子,輕輕落在了棋盤之上。
這是前不久,蘇以明和尹啟生在大棋士戰上弈出的一盤棋。
“這一手跳,真是……絕妙。”
俞邵眼簾低垂,注視著棋盤之上這顆自己剛剛落下的白子。
這一手棋,他也沒能看到,迸發著棋手通幽的靈光,既挾天地清剛之氣,又參星斗詭譎之光,一招直接便將黑子擊潰。
片刻之后,俞邵將棋盤之上的棋子全部收回棋盒,然后又再次夾出棋子,不斷落在棋盤之上。
這是蘇以明在大棋士戰上的另外一盤棋。
對手是曹瀚宇八段。
“這手夾,看似是進攻的一手,但更是調和全局……”
兩天的時間,很快過去。
南部棋院內,一間空曠的對局室里,只有秦朗、樂昊強、顧川三人,他們正一邊吃著早餐,一邊聊著天。
“我本來以為可能我要對上車文宇了,結果車文宇居然漏勺輸給了周煒。”
顧川一邊啃著油條,一邊笑著說起團體賽選拔的事情:“和周煒那一盤棋,我一度以為自己要輸了,突然靈光一現,我那一手撲,實在太妙了!”
“王婆賣瓜,自賣自夸。”
秦朗瞥了眼顧川,說道:“你后面還不是輸給了樂昊強?車文宇可是贏了樂昊強。”
“靠!”
聽到這話,顧川忍不住瞪了秦朗一眼:“都不能讓我好好裝個逼?”
樂昊強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看向秦朗,問道:“你是怎么做到一個句話同時得罪兩個人的?”
“實話都不讓人說?”
秦朗喝了一口豆漿,對顧川說道:“看過俞邵和蘇以明的棋,你不應該覺得自己居然差點輸給周煒,而感到自己有不足嗎?”
聽到這話,顧川和樂昊強一時間都變得沉默了。
顧川趴在窗前,望著有些陰沉的天空,啃了一口油條,突然語氣莫名道:“今天這盤棋,將決定誰是主將。”
“說句實話,我確實有些佩服他們,他們兩個都好強,很難相信,我居然有一天,會由衷的去佩服兩個同齡人。”
聽到顧川這一番話,秦朗微微皺眉,說道:“佩服人也得有個限度,要不然你永遠也贏不了他們。”
“我知道。”
顧川語氣有些怪異,說道:“我確實想贏他們,但是,我……又想看到他們下出那些我遙不可及的棋,將我輕易擊敗。”
聽到這話,秦朗和樂昊強一下子都愣住了。
“我都以為自己是個抖M了。”
顧川笑了笑,望著窗外,說道:“我想要看到遠超于我的一手,究竟是哪一手……”
“我想要看到讓我望塵莫及的棋局,究竟是怎樣的一盤棋。”
“如果想要看到這樣的一手,如果想要這樣的一局棋,是以我一輩子也贏不了他們為代價,那我也愿意。”
說完之后,顧川突然覺得有些尷尬,連忙轉移了話題:“今天天氣怎么這么差,悶的慌,是不是要下雨了?”
秦朗和樂昊強都知道到了顧川在轉移話題,不過都沒有戳破,看向窗外的天空。
今天江陵的天氣確實不怎么好,陰云密布,整個世界都仿佛籠罩了一層灰色,看這樣子,今天很可能要下大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氣不好,導致有些壓抑的緣故,三人突然之間變得沉悶了起來,默默的吃著早餐,不再說話。
不久之后,對局室的大門突然“咔擦”一聲被推開,緊接著一道人影便走進了棋室內。
三人立刻向門口投去視線,本以為是俞邵或者蘇以明到了,結果當看清楚來人之后,三人都不禁微微一怔。
走進對局室的,是一個西裝革履、留著光頭的壯漢,而對于這個壯漢的名字,三人都不陌生。
“魯博老師。”
樂昊強率先打了一聲招呼,秦朗和顧川反應過來后,也連忙先后打了聲招呼。
魯博看了三人一眼,對著三人點了點頭,然后隨便找了一張棋桌,拉開椅子坐下。
沒過一會兒,對局室的大門再次被推開,緊接著一個三十多歲、身材瘦削、穿著西裝的男人便走進了對局室。
樂昊強三人又幾乎是瞬間,便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洪樂駒九段。
看到已經在對局室內坐下的魯博,洪樂駒忍不住笑道:“魯博老師,結果你來的居然比我還早啊?”
魯博從衣兜里掏出煙盒,遞給洪樂駒一根煙,笑道:“我家離棋院比較近嘛。”
洪樂駒接過煙,在魯博對面坐下,然后掏出打火機將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說道:“今天天氣真差。”
魯博也吸了一口煙,有些頭疼道:“確實,不會真要下雨吧?我出門沒帶傘。”
看到這一幕,樂昊強三人忍不住對視了一眼。
除了俞邵和蘇以明這場主將選拔賽之外,這間對局室今天是沒有比賽的,因此洪樂駒和魯博為什么來這間對局室,答案顯而易見。
要知道,洪樂駒和魯博那可都是前幾年的頭銜持有者,今年繼續向頭銜發起沖擊,頭銜持有者換成二人任何一人,都不會有人感到奇怪。
這時,又一個三十多歲,戴著眼鏡的男人走進了對局室。
看到洪樂駒和魯博后,男人不禁一愣,緊接著眉頭就皺了起來,表情有些不太好看。
“羅耀光老師,你也來啦?”
魯博笑呵呵的打了一聲招呼,說道:“聽說你昨天和阮旻八段那盤棋,贏的非常漂亮。”
“魯博老師你也不是很漂亮的贏下了李均老師嗎?”
羅耀光在另一張棋桌前拉開椅子坐下,推了推眼鏡,說道:“看來魯博老師今年狀態挺好,真是巧了,我的狀態好像也不差。”
樂昊強三人能明顯感覺到,在羅耀光說完這一句話后,對局室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了起來。
羅耀光四年前拿過一次名人頭銜,第二年就被魯博奪去了頭銜,自此之后,兩個人就不太對付,相互較勁好幾年了。
又過了片刻,一個目光如炬的精瘦男人走進了對局室。
“陳善九段……”
看到這個男人,樂昊強三人已經徹底無言了。
不久之后,又有幾個棋手陸陸續續走進對局室,有低段也有高段,有男也有女,鄭勤、徐子衿、吳芷萱赫然都在其中。
每當有棋手來到對局室門口,發現對局室居然有這么多人后,臉上都會浮現出錯愕之色。
最后,他們都是各懷心思的默默走進對局室,找個位置坐下。
又過了片刻之后,又一道身影出現在對局室門口,看清楚這道身影之后,樂昊強三人更是徹底愣在了原地。
即便是洪樂駒、魯博等人見到來者,臉上也不由浮現出驚詫之色。
“莊未生老師,連你也來了?”
魯博頗有些意外的跟莊未生打了一個招呼:“自從爭棋之后,已經兩個月沒見了。”
莊未生點了點頭,走到魯博附近的棋桌旁,拉開椅子坐下,說道:“我也沒想到在這里居然會遇到這么多熟人。”
“我也沒料到,不過也能理解。”
魯博緩緩吐出口煙,說道:“看過他們英驕杯的那盤棋,難免會對他們下一盤棋感到好奇。”
“他們在英驕杯上的那一盤棋,無疑是兩名棋手才華橫溢的杰作,就如莊未生老師你和安弘石老師那盤棋一樣,改變了圍棋的進程。”
魯博彈了彈煙灰,說道:“但是,那是莊未生老師你和安弘石老師的棋局,可是他們……”
說到這里,魯博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下去,又吸了一口煙之后,緩緩吐出:“這一盤棋,他們又會下成什么樣子?”
莊未生默然片刻,最后緩緩說道:“這,也是我想知道的。”
莊未生和魯博的交談聲很小,除了坐在魯博對面的洪樂駒外,其他人都沒聽到二人在說什么。
但是,看著莊未生、魯博、洪樂駒、陳善等人都出現在了這間對局室里,所有人心情都有些無法平靜。
今天這一盤棋,雖然比賽,但是只是棋院內部的選拔賽而已,沒有對局費,甚至戰績都不計入成績……
結果這一盤棋的關注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這……將會是怎么樣的一盤棋?”
所有人心中一時間,都不禁冒出了這個問題。
終于,又過了片刻之后,門口的一道身影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即便莊未生都不禁向門口這道身影望去。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蘇以明走進對局室,看到對局室內這么多人,依舊面色不變,很快便走到對局室最中央的一張棋桌前,拉開椅子坐下。
而伴隨著蘇以明的到來,整間對局室一下子變得安靜了不少。
又過了一會兒,俞邵也終于來到對局室。
俞邵向對局室掃了一眼,目光掠過莊未生、陳善、徐子衿、吳芷萱、鄭勤……最終鎖定在了蘇以明身上。
俞邵收回視線,走到蘇以明到對面,拉開椅子坐下。
見俞邵和蘇以明彼此對立而坐,最開始對局室內還有些竊竊私語聲,但是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最后徹底消失。
噠、噠、噠……
雨滴拍打地面的滴滴答答之聲,開始響起。
今天的江陵,終究還是下起了雨。
也不知道是因為本來就是陰雨天的緣故,還是什么其他原因,空氣之中,逐漸彌漫起一股莫名的壓抑感。
“怎么就下雨了?傘也沒帶,這鬼天氣。”
棋院長廊上,渾身濕漉漉的馬正宇心里一邊暗罵,一邊快步向選拔團體賽主將的對局室走去。
他今天負責當主將選拔賽的裁判,因為主將選拔賽并非正賽,這場比賽的裁判也只有他一個人。
在他今天出門的時候,天氣只是有點陰沉,沒想到天色越來越灰蒙蒙的,當時他心中就有種不詳的預感,加快了趕去棋院的步伐。
沒想到他緊趕慢趕,走到一半的時候,終究還是下起了雨,當他趕到棋院的時候,衣服和頭發都已經淋濕。
不久之后,馬正宇終于來到了舉辦主將選拔賽的對局室門口,然后就看到了對局室內的一大群人,甚至還在其中看到了莊未生的身影。
“臥槽?”
馬正宇有點懵逼,連忙后退了一步,看了看這間對局室的號碼,發現號碼確實是五號后,才確定自己確實沒來錯地方。
馬正宇定了定神,終于走進對局室,不知為何下意識的放緩了腳步。
這時,莊未生也發現了馬正宇,對著馬正宇微微點頭。
按道理來講,馬正宇得跟莊未生打一聲招呼,但是感受著對局室內這寂靜壓抑的氛圍,馬正宇沒有說話,只是同樣對著向莊未生示意。
馬正宇來到棋室最前方,看了眼已經彼此對立而坐的俞邵和蘇以明后,又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
距離比賽開始,還有五分鐘。
這五分鐘,似乎格外漫長。
雖然對局室內人不少,但是卻有一股懾人心魄的寂靜,只能不斷聽到雨滴拍打在地面上的聲音,那清脆的噠噠聲,就宛如落子之音。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這最后的五分鐘。
終于,五分鐘過去。
馬正宇望向俞邵和蘇以明,本來只是一場選拔賽,甚至連裁判都只有他一個,此刻他卻莫名變得鄭重起來,沉聲道:“比賽時間到了!”
“對局時間,為每方兩小時,讀秒一分鐘,黑貼七目半。”
馬正宇深吸一口氣,竟然感覺到了些許壓力,再次開口道:“由猜先決定先后,現在,兩名棋手可以開始猜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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