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的時間過去,劉一菲的龍華拳漸入佳境。
小女孩本身的協調屬性就很好,體質也堪稱強健,練拳真是相得益彰。
漸漸的,她身上出現一種專屬于武人的昂揚氣場。
但是與此同時,因為種種原因(狗賊設計),她在劇組中又習慣了低眉順眼、塌肩縮背、躲閃眾人眼神。
額,絕對沒有偷吃雞腿被逮的原因!
總之,她從整體上變得內斂又堅韌、瑟縮又穩固,越來越貼合陳念。
不,她已經是80的陳念了。
還差的那20,在于最后的催化。
而這場催化,在一次意外又必然的機會中悄然到來。
“陳念!”
楊小蜜抖著二郎腿,嘴里咬著牙簽,斜倚在椅背上,吊毛吊樣的指了指桌子上的餐盤。
“收拾干凈!”
遠處正要離開的董有德看到這一幕,啪的一巴掌拍在自個臉上,出門的腳步又加急了一分。
造孽啊!
根據方導的指示,老董在前不久給劇組開了個會。
對于工作人員,他是再三強調,不許和演員(主要是這批新人演員)有任何接觸。
而對于演員,你們必須開始進入角色。
具體表現為,各自稱呼對方戲里的名字,揣摩人物深層底色,行事風格靠攏,每天寫一篇心得,等等等等。
這種要求,徹底放開了魏萊三人組身上的韁繩。
楊小蜜原本就大膽,天不怕地不怕的,拿到了尚方寶劍,又真實嫉妒著劉一菲,那還有什么好客氣的?
當即魏萊附體,一天比一天欺負陳念。
而劉一菲限于角色要求,只能忍氣吞聲,一天比一天消沉。
當這種源于現實環境和內心性格的沖突激烈到極致時,劉一菲身上不屬于陳念的一面,必然會爆發出來。
現在,便是那一刻。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劉一菲忍著心里的火氣,收拾的時候用了些力,餐盤餐具發出一陣噼里啪啦的響聲。
楊小蜜頓時柳眉倒豎,也急了。
代入到魏萊的身份里,她面對“陳念”具備著極高的心理優勢。
劇組要求的,我憑什么不能支使你?
“陳念!”
楊小蜜的表情忽然冷下來。
那是一種陰冷,和她本人目前的性格并不相符,但是已經帶上了一絲后世的她的狠勁。
狠厲之外,則是一種“高位者被低位者忤逆的憤怒”。
這種憤怒結合著心理優勢,顯得不那么外放,但冷冰冰。
劇組賦予給她的權力,再迭加上這個完全封閉的環境,終于激發出魏萊應有的性格底色。
她抬起腳,把吃剩的橘子皮雞骨頭零食殘渣一股腦扒拉到地上,然后高高在上的帶著玩弄的開口。
“撿起來,收拾干凈!”
劉一菲怔住了。
下一秒,她緊緊握住拳。
身軀因為委屈和憤怒而劇烈顫抖著,她想把火氣發泄出來,狠狠給這個壞女人一拳。
但就在下一刻,離得不遠的鞏俐平靜起身,并不言語,只是無聲的看向她。
而隨著鞏俐的動作,其余的幾個劇組高層也齊刷刷看來。
劉一菲不明白這種觀察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委屈,委屈極了。
楊蜜更機靈一些,當她意識到劇組主創都在看著這里,心里頓時有了底氣。
原本被劉一菲攥拳的動作嚇了一跳,可現在她又重新抖了起來,渾身都散發著強烈的優越感,一邊抖腿一邊質問——
“怎么?忘記陳念應該做什么了嗎?”
眼鏡忍不住也接了一句:“真不明白方方為什么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除了漂亮一點,她哪里配和方方演對手戲了?”
那叫一個陰陽怪氣。
胖妹和眼鏡同樣對自身的角色極其投入。
又雙叒叕是因為董有德。
老董分別跟她們聊過天談過話,聊得很深。
“孩子啊,以你的形象,是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大明星,和方導共事的。
所以這一次就是你們唯一的機會。
你必須沉浸進去,把自己變成劇本里的那個胖妹(眼鏡),爭取演出效果,演得讓人眼前一亮。
如此一來,你們才有機會,以一個特型演員的身份,長期在娛樂圈里立足。
甚至如果演得特別好,打動各大表演院校,他們一定愿意收你們。
你像中戲,他們招人不挑外形,只看潛力,生旦凈末丑,什么角都有。
你要是考上表演專業,再好好打磨幾年,那就能以演技在這個圈子里混了。
比打工賺錢多是一方面,未來也有機會再跟方導合作啊!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胖妹和眼鏡當時就被忽悠瘸了,雙眼锃亮,恨不得割腕發誓:我一定演好!
錢,她們沒有太深的概念。
可是你跟滿天星提到可以長期與方神合作,那對不起,我必上頭!
于是,兩個原本不壞的孩子,充分激活了她們心里對于劉一菲的嫉妒。
聽說陳念和小北還有吻戲噯!
小賤貨,給老娘死!
如此真實的嫉妒與仇視,在今天徹底化為外放的火焰。
胖妹甚至上前推了劉一菲一把,兇巴巴問:“怎么個意思?你還想反抗?來啊!”
劉一菲被推得一踉蹌,手里拎著的垃圾桶沒拿穩,乓啷一聲砸到地上。
食物殘渣、湯湯水水,一股腦的潑在腿上,瞬間污了干干凈凈的白褲子。
腿上泛起一股冰涼又粘膩的觸感,伴隨著難忍的油腥和臭味,一同涌上腦海,激起一種茫然。
而比這更難忍的,則是四周傳來的異樣眼神。
她形容不清楚那是什么眼神,也不敢去看,只是拼盡全力去壓制那種怒火。
不行,不能翻臉,還不是時候……
怒火壓住了,可委屈怎么都控制不住,嫩仙眼眶里瞬間浮出大顆大顆的淚珠,她急忙用手背抹了一把,可淚水還是傾斜而下。
就在這一刻,楊小蜜她們也楞住了。
額,我是不是太過分了?
負罪感剛剛涌上心頭,可趙小丁卻忽然走到斜對面,一邊轉圈一邊觀察她們。
內疚瞬間飛走。
對,我這是在拍電影,我這是在入戲,我為什么要對陳念感到內疚?
這不是借口,而是相當真實的理由。
楊小蜜作為一個蠻出名的童星,目前已經出演過10個角色,雖然都不大,然而對于演戲這件事早已建立起足夠的認知。
她肯定做不到戲比天大,但是借著這個機會將自己徹底代入魏萊,卻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
心中的那種舒暢,讓她無師自通的體會到了跋扈應該怎樣演。
她抬腳踩上桌沿,吊兒郎當的窩在椅子里,輕輕一撩眉梢一撇嘴角,一種堪稱“美麗”的刻薄,頓時自然流淌而出。
“哭?哭也得給我收拾干凈了!陳念,你可別白長著這張勾引男人的賤皮子臉,一邊哭一邊擦,興許,有哪個路過的野男人,會像那個張小北一樣心疼你,也說不定……哦?”
這是劇本里魏萊的臺詞。
魏萊這個角色沒有太多高難度戲份,現在這場,便是最有難度的兩場之一。
臺詞雖然不長,但是太吃情緒。
此處,魏萊的整體情緒應該是極度復雜的。
首先,她要有那種長期欺負陳念的優越感,這是第一層。
其次,她要表現出一種雙重嫉妒——第一重是對陳念本人的美麗的嫉妒,第二重則是對于她能得到張小北保護的嫉妒。
在劇情中,此刻的魏萊已經見過張小北,并因少年的帥氣和桀驁而深深愛慕。
但張小北對她的不屑一顧,讓她又產生了一種混合了自卑的憤怒,從而越發變本加厲的欺負陳念。
再次,此刻的魏萊還應該展現出一種病態的興奮。
欺負人會讓她興奮,欺負陳念則會讓她格外興奮,沒有不行,讓興奮蓋過了嫉妒更不行。
最后,魏萊還得把有錢沒教養、自私暴虐的性格底色展現出來。
而此刻的楊蜜,從動作到神情,再到臺詞,全都精準到了一個極致,同樣也自然到了極致。
自然的精準,而非機械的精準,這太難得了。
尤其是她在講臺詞時的頓挫、輕重、緩急,全都在自身實力之上好幾檔。
最后那句“也說不定哦”,她在定字微微一頓,尾音那個“哦”輕佻的上挑,稍微拖出一點“哦豁”的發音,單單聽著都讓人來氣。
趙小丁在正面看到這一幕,忍住了沒有拍巴掌,但是實在沒忍住齜牙咧嘴。
這戲,成了!
這人,徹底立住了!
而楊蜜后面的鞏俐則在觀察劉一菲。
作為對手演員,她的表現也至關重要。
結果……
陳念沒有接住魏萊的戲。
因為楊小蜜已經是100的魏萊,而劉小菲還不是100的陳念。
她的下意識的自然反應,不夠陰郁,不夠隱忍,不夠陳念。
鞏俐默默搖了搖頭,見她們打不起來,也就不再關注。
等到趙小丁回來,他卻興奮得不行。
“咱們導兒真是神了!臥槽,那小姑娘的戲,我看了都想給她一巴掌!回頭實拍的時候,我從側面給她一個半環繞推前特寫,先鎖嘴角再切全臉,右側三分之一留白,這鏡頭肯定絕了!”
鞏俐心疼的看了一眼劉一菲,隨后搖搖頭。
“這戲還差點意思,茜茜沒把握住陳念最后的精髓。”
“啊?”趙小丁一愣,“啥?”
“發自內心的隱忍和陰郁。”
鞏俐一針見血。
“她現在,形像了,神不像,還有很多屬于她自己的積極型堅韌和下意識反抗在里面,這不對。”
“嗐!交給導演愁去唄。”
趙小丁一聽是這個原因,頓時不以為意了。
“咱們導演有的是辦法,再說最后一步本來就必須得有他的參與啊!”
“但在最后一步之前呢?”鞏俐反問,“誰去當這個惡人?”
趙小丁馬上一縮腦袋,轉頭看向執行副導演。
嘴里還嘟囔著:“您可別問我,我一個扛機器出苦力的,哪會干這種精細活啊?除非你讓那孩子砸我兩臺機器,否則我是真的板不起臉來……”
于是鞏俐也跟著他望向副導。
副導是北電出身的曹保平,目前還不出名,但在圈內,大家都知道北電有個特別“較真”、業務能力極強的老曹。
無論是劇作還是現場掌控能力都是一流,是很多導演都想合作的黃金搭檔。
方星河把他請來當副導,替他管理封閉期的劇組,實在是太恰當不過。
但是,嚴格又較真的曹保平也跟著縮起了腦袋。
這哥們頭一撇,看都不看趙小丁,嘟囔道:“別指望我,我性子急是急,但是向來公正,可干不來這種欺負小女孩的事兒。”
得,目前在劇組里的三位大咖都不想造這孽,于是他們仨又齊刷刷看向最后一人。
——閑著沒事兒,過來幫忙鎮場子,順便熟悉新人演員的陳到鳴。
于是,老陳也急了。
“不是,我就一個友情客串,總共都沒多少戲份,也沒收你們家多少錢,你們看我干啥?”
鞏皇、曹導、小丁,還是眼巴巴看著他。
反正我們干不來這事,你不上誰上?
為了甩鍋,這仨人也不打算要臉了,一人一句,一人一個理由。
“到鳴行,本來你就演教導主任,正好貼角色!”
“老陳的氣場也鎮得住,小姑娘指定不敢炸刺!”
“反正你就是一個客串的,先兇一陣,拍完你的戲份拍拍屁股走人,什么都不影響!”
“草!”
陳到鳴都給氣樂了,張口就是臟話,接下來才是推脫。
“不是,咱們就非造這孽不可嗎?”
鞏俐頓時一皺眉:“不是,你也是個影帝級別的老演員,戲比天大,別人不懂,你還不懂嗎?”
當時就把陳到鳴噎了個跟頭,啞口無言。
“就是!”
曹保平跟著勸道:“咱們方導為這部戲投資了多少錢?寄予了多大的希望?眼看著一部能沖擊金棕櫚的好片子近在眼前,就差了茜茜這么一丟丟,你不幫一手,心里不會感到愧疚嗎?”
“我愧疚你爺爺!”
老陳眼看著單唇難敵三口,起身就想走,打定主意不摻和這種爛事。
結果沒等跑掉,左右兩邊,一邊壓上來一個人。
“就你了!”
陳到鳴眼看著跑不了,靈機一動,計上心來,急忙道:“哎別別別,老董不是剛到劇組還沒走呢嗎?讓他來!”
鞏俐眼睛頓時一亮:“對啊!他行!他哪去了?”
“這人最滑,早TM跑了!”
“咱們都在這兒,還能讓他跑了?走,找他去!”
“對對對,壞事兒本來就都是老董干的,也不差這么一回了。”
四位大咖呼啦一下子起身,看也不看劉一菲那邊,轉身就直奔老董的房間。
董有德檢查完賬本,夾著包正要走,在樓梯口叫這幾個人堵住了。
一看這幾個人氣勢洶洶不懷好意的模樣,老董表情一垮,差點沒哭出來。
“媽的,跑晚了!”
他一邊捶大腿一邊被陳到鳴曹保平扯著往里走,樓道里還洋溢著趙小丁快樂的聲音——
“老董,我跟你說,這些事兒都他媽賴你!”
“你啊,甭想跑!”
老董這會兒沒跑了,那就徹底跑不了了。
于是,下午的時候,老董就板著一張臉,親自跟劉一菲談話。
“你現在距離陳念只差最后一點點,我不是非要逼你成為陳念,但我一定要逼出你表演陳念的狀態。
方導臨走前把劇組交給我,讓我看著辦,我是個笨人,沒有什么辦法,只能委屈小姑娘你了。”
老董一邊放狠話,一邊在心里爆哭。
媽的,這都是什么事兒啊?!
領導,我對公司忠心耿耿勞苦功高,這片子不管獲不獲獎,以后你可得對我好啊!
到底是在制片廠里混過的人,老董演得惟妙惟肖。
“現在我正式通知你——從今天開始,你必須以完全不抵抗的姿態,接受魏萊她們三個任何不傷及身體的霸凌。
她們已經入戲了,你還差一些,你必須放棄希望,把自己壓進塵埃里,才能不拖累所有人的努力!
我會每天盯著你,別怪董叔,現在我是你叔,拍完戲我還是你叔,但在拍攝期間,你得叫我黑面神!
如果你哪天做得不夠好,我就會當眾批評你,話跟你講在前頭了,到時候別怪我黃世仁不講情面!”
老董把自己都給搞得亂亂的,一會兒黑面神,一會兒黃世仁。
但效果很好。
劉一菲作為一個15歲的小姑娘,哪里被這種兇巴巴的丑大叔罵過?
眼淚唰一下就流了出來。
但她還不能反駁,緊緊咬著下唇,默默點頭。
至此,小仙兒的地獄式霸凌體驗徹底到來。
雖然每天回到房間之后,鞏俐都會全力安慰她,幫她梳理表演功課,提供表演意見和心靈疏導,可她還是一天接一天的沉默下去、消瘦下去。
就在方星河那個狗比開開心心的打著NBA開幕賽的那一天,劉一菲在魏萊三人揚長而去后,忽然抬起頭,流露出一個刻骨銘心的仇恨眼神。
鞏俐看到了這一幕,心尖尖一顫,先是喜悅狂涌而出,緊接著氣不打一處來。
她忽然轉頭,狠狠瞪了董有德一眼。
“呸!缺德帶冒煙的王八蛋!”
老哥三個瞬間跟上,一人一口。
呸呸呸!
老董委屈得想哭,但是根本沒有眼淚。
媽的,都賴我,我是畜生,行了吧?
領導啊,你到底啥時候回來?
老董我快撐不住了啊!
偉大光明正義的方導,華盛頓方圣,在收到“劉一菲已經基本就緒”的消息后,同樣是大喜過望歸心似箭。
但是現在還不行,他的美國之行還差最后一步——
拋棄一切戰術和配合,正面硬憾,真正意義上的打崩湖人,打崩鯊魚,為去年的“戰術勝利”正名。
上一個冠軍,是我選擇了戰術,而不是我只懂戰術。
是時候讓所有人明白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