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鎮妖陵。
簌簌寒風卷起山丘外枯草落葉,曾經幾次造訪的足跡,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一座山丘孤零零矗立在冬日之下。
謝盡歡站在以前盜墓賊營地的位置環視群山,其實時至今日,都沒搞清那個夢開始的雨夜,他到底是怎么來的這里。
而不遠處,令狐青墨提劍站在原地,看著倒頭就睡的超大號野豬,眼神茫然:
“你打它做什么呀?”
“它見面就拱我,我不打它?”
“有嗎?”
“有。”
謝盡歡都被拱過好幾次了,這次是怕嚇到墨墨,才先下手為強。
此時他也沒在野豬王身上浪費時間,來到土丘前,嘗試以五行咒法開陵。
修士步入超品之后,就能逐步駕馭天地之力,但受限于各自修行流派,掌控力天差地別,像是一身均衡之氣的粗鄙武夫,很難控制牽引五行之力,想移山填海焚城斷江等等,都需要成體系的修行法門。
謝盡歡依仗‘倒澆蠟燭’的轉換神通,可以略去修行練氣的步驟,近日一直在研究五行之術,但重點放在‘雷火’二法上,還琢磨出了‘丟龍老母之當場火化’這種絕命殺手锏,不過土法未曾涉獵。
此時提氣嘗試片刻,發現土丘沒反應,他又翻出了黃麒印嘗試。
黃麒印內置土法,是軟化礦層以便挖掘提煉的流沙咒,控制范圍催發,面前的土丘就有部分散落塌陷,露出了后方已經修好的墓門。
嘩啦啦……
令狐青墨沒來過這里,見狀疑惑道:
“這是什么地方?”
“棲霞祖師閉關之地,不過里面沒動靜,人應該已經走了。”
“是嗎……”
令狐青墨本著對祖師爺的敬畏,連忙對著墓門行了個禮。
謝盡歡進入擺著八尊鎮墓獸的墓室,發現鎮妖棺已經變成了滑蓋敞開著,白毛仙子肯定沒回來,本想就此離去。
但略微打量,他卻意外發現一只鎮墓獸旁邊,竟然有篝火余燼,還丟著個破麻袋!
謝盡歡略顯疑惑,來到跟前檢查,可見篝火存在有一段時間了,至于麻袋,尺寸大到能裝下一個人,但內部空蕩蕩并沒有什么東西。
令狐青墨瞧見布置如此莊重的洞府,竟然被人亂丟了垃圾,不由蹙眉:
“這是誰丟的?”
“嗯……”
謝盡歡撿起麻袋仔細打量,心頭懷疑這應該是白毛仙子丟的,而麻袋里面十有八九裝了個人。
至于裝的誰,倒是挺好判斷。
謝盡歡看向篝火余燼,想分辨這是不是呂炎碎片。
但篝火就是外面隨便撿的干柴,并沒有骨灰舍利子等遺物,于是又來到鎮妖棺旁邊,可見里面空空蕩蕩,但棺材板背面多了些許刻痕。
謝盡歡把棺材板翻起來查看字跡,令狐青墨也湊到近前念叨:
“待本道出關之日,便是謝小兒償命之時……好大的怨氣!這不會是師祖留的吧?”
謝盡歡光看這字跡,就知道確實是呂老魔被拘留了。
鎮妖陵是用來鎮壓六境老魔的,哪怕沒有正倫劍當門鎖,以呂炎的道行,被關在鎮妖棺內也不可能脫困。
此時呂炎不見了蹤跡,要么是白毛仙子在查清占驗派勾結妖道一事后,把呂炎獻祭了,要么是查到呂炎并未叛道,已經無罪釋放。
他這些天在西戎行走,還不清楚北周的情況,不過呂老魔是死是活,對他來說沒啥影響,當下隨手把棺材板合上:
“應該是以前關過的某個囚徒。這鎮妖陵往后還能用,我收拾一下,早點回去吧。”
“哦。”
雪山的沖突發生在遠離凡世的無人區,只要幸存者不對外透漏,外界就很難知曉。
謝盡歡從西戎出來時,為防忽然歸京,引起有心人警覺,還專門在烽山停留了下,以請段月愁幫忙追查血雨樓的由頭,對外放出了被虛印和尚、沈金玉刺殺的消息。
沈金玉是處于地下的黑道人物,多年不親自出手,結果忽然跑去刺殺南朝名聲最大的正道新秀,還沒打過,已經在江湖引起了軒然大波。
而禪定派高僧也參與其中,更是讓這個消息變成了重磅炸彈,以極快速度傳向天南海北。
謝盡歡奔襲速度遠超消息傳遞速度,抵達丹陽時,當地還沒聽到西戎的變數;但等到下午,欽天監就率先收到了烽州傳來的急報,而后又傳到了當今天子耳中。
洛京皇城,御書房。
趙梟身著明黃龍袍,神色是勃然大怒,直接把折子拍在了桌上:
“簡直無法無天!北周那黃凇甲,都不敢明目張膽刺殺謝盡歡,一個江湖草莽,一個佛門和尚,敢動朕的人,他們哪兒來的這狗膽?”
太子趙德手持站在身側,氣態平和勸慰:
“父皇息怒,常言江湖事江湖了……”
啪——
趙梟身為大乾皇帝,聽到這‘漠視律法、不服管束’的江湖口頭禪,當時就把龍袍腰帶抽了出來:
“你這小癟犢子,若人人都是江湖事江湖了,還要這王法何用?”
趙德連忙躲閃:“誒誒!父皇誤會,兒臣意思是,謝兄能力有目共睹,這事兒都不用父皇動怒,他自己就能把這事兒了結,父皇要是讓人按律查辦,謝兄就不好再濫用私刑,這口氣都出的不爽利……”
趙梟抬起龍紋腰帶,忽然發現這小王八蛋說的話還有點道理。為此沒抽下去:
“那你意思是?”
趙德也沒啥意思,純粹說錯話隨機應變。
不過父皇問起來了,趙德還是做出深思之色:
“以兒臣來看,此事應該等謝兄回來,然后任命其為欽差抄家查辦,這樣就能明目張膽公報私仇。出了這么大一檔子事,謝兄不可能拍拍屁股就去北周,我估摸這兩天就該回來了……啊!”
趙梟抄起腰帶抽了下這小王八蛋:
“什么叫‘公報私仇’?敢刺殺朝堂重臣,形同謀逆,謝盡歡就是把靜安寺滿門抄斬,都合乎律令……”
“那這不就是公報私仇?誒誒!父皇英明!是秉公執法……”
趙德雙手抱頭,到處亂竄!
趙梟惱火之下直接把趙德抽成了陀螺,直至內侍勸阻才收手,冷聲吩咐:
“佛兒,去傳令,讓三位副監還有徐先生到麟德殿等候,三個掌教一起做事,都管不住這些江湖草莽,朝堂還要他們何用?”
“是!”
等候的曹佛兒,當即領命……
與此同時,國子監附近的青苗巷。
已經扎根百年的酒館,今天沒有其他客人,老掌柜在火爐旁暖著手,好奇看向窗口的一名酒客:
“客官今天怎么一個人過來喝酒?那兩個朋友呢?”
“到我這把年紀,哪有幾個真心朋友,各有各的差事。”
“客官看你年紀也不老,說話倒是老氣橫秋。不過也是,這人一旦沾了功名利祿,就很難酒逢知己了……”
“呵……”
身著黑色武服的魏無異在窗口就坐,手邊放著佩刀墨血麒麟,并未和掌柜的多寒暄,只是望著窗外老巷,回想著幼年往事。
作為戰亂中的棄子,魏無異起初并不知曉生自何處,只記得剛懵懂記事時,就生活在一個小竹樓內,照顧他的人,是個整天泡在書堆里的奇怪男人。
雖然那男人少言寡語,整天和飛禽走獸打交道,對他算不得視如己出,但至少供著吃穿,讓他無懼豺狼寒暑。
出于本能,他以為那是他父親,但可惜年紀太小,記不清太多生活細節,只知道忽然有一天,那個人就不見了。
而后一堆大人圍在他跟前各種擺弄,就如同檢查一只牲口,他感覺到了危險,嚎啕大哭,卻無力掙脫。
但好在最后來了個佩劍書生,說了些什么話,他就被帶到了這條巷子,和一幫子同齡小孩住在一起,還有了自己的名字——魏無異。
那段時間外面很亂,據說到處都在打仗死人,但他并未感受到戰火波及,只是在讀書識字中逐漸長大,雖然沒有父母與親眷,但書舍先生并未嫌棄他,無心、無淵、無真等玩伴,更是讓他覺得生活很充實,慢慢學會了武藝、德行,也逐漸有了志向。
曾經他很想成為葉圣那樣,以一人之力扛起正道大梁,讓天下再無災劫,為此離開學舍后非常勤奮,四處斬妖除魔,很快打響了名聲,風頭也就比如今的謝盡歡差些。
年輕時他結交了無數江湖豪俠,也意外在西戎找到了故里,但他覺得那些早已成為過去,父母也沒在西戎落得什么好處,祭拜過老娘后,就忘掉了這段經歷,繼續朝著目標行進。
但慢慢他就發現,在正道行事,靠的似乎不是實力和赤子之心,而是出身背景。
陸無真就是個書呆子,也沒啥過人之處,只因祖師是紫陽真人,被棲霞真人看好,就年紀輕輕成為代理監正。
無心和尚更是如此,整天鉆牛角尖,萬事唯心不切實際,但師父是玉念菩薩,二十出頭就當上了禪定派首腦。
就連品行一般司空天淵,都因為老爹在巫教之亂中亡羊補牢,順利成為了蠱毒派掌教。
而他無父無母,也不是葉圣的徒弟,所以什么都沒有,豁出命打拼也不過是個游俠。
為了達成夙愿,他開始組建自己的勢力,開宗立派、娶妻聯姻等等,逐漸成為了掌控整個岱州的龍頭,也被尊為了江湖盟主。
他本以為有了這層身份,就有資格和這些出身名門的同窗,競爭正道首腦之選。
后來卻發現他還是想多了,這些人確實沒法再質疑他的實力,但依舊不給他半點機會,甚至沒給過他一個理由。
他從未叛離過正道,但陸無真就是防著他,原因也簡單——陸無真不知道他生來就是半妖,但知道他幼年生活過的地方,叫螭龍洞;而養過他兩三年的人,是那個連名字都成為正道禁忌,被徹底抹去的存在!
他若是知恩圖報,那必然成為正道大害;他不知恩圖報,那就是忘恩負義的正道敗類,反正在陸無真眼里,他橫豎都不是東西。
魏無異用了近百年時間,證明自己沒有異心,只是想為正道做點事,但正道就因為這層顧慮,從未給過他半分機會,直至最后才發現,這世上只有三個人把他當人。
一個是舍命把他送出大山的老娘,一個是把他從妖變成人的巫醫,一個是賜予他姓名的葉圣。
這三人就如同雪山之間的那個老父親,哪怕兒子相貌丑陋是個怪胎,依舊不存任何偏見,給了他做人的資格。
魏無異不想辜負葉圣的期望,但他沒辦法!
陸無真之流都把他視為異類,從來不給他半點機會,他卻得無條件對這些人點頭哈腰一輩子。
而對他有再造之恩,給了他做人機會的巫醫,他卻終身避如蛇蝎不敢提及,甚至要跟著一起唾棄!
若一輩子就這樣過去,那他還算個什么東西?
所以在最后一次爭取無果,司空天淵登門時,他妥協了。
自古忠義難兩全,既然忠不給機會,那他只能取義,總不能里外不是人……
魏無異望著窗外熟悉的巷子,在沉默良久后,將碗中酒一飲而盡,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提刀起身走出了酒館。
在離開前,魏無異又回頭看了眼巷道,如同在回望當年那個借錢偷偷摸摸去關懷失足之人的混小子。
當年那個小子,精力旺盛老闖禍,好色貪玩愛顯擺,但從來不失正氣和志向,也明白為人底線。
但可惜,那個年輕小子早就死在了漫漫人生路上,就連他自己,都想不起葬身在了什么何時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