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子時，無光雪原化為極暗黑域，風雪嘯叫成為天地間唯一的聲響。
呼呼——
謝盡歡裹著白色斗篷，趴在城隍廟遠處的雪坡上，身形在暴風雪中蓋上了一層雪被。
步月華肩并肩趴在身側，神魂疲倦，不知不覺睡著了。
結果一到夢里，她就變成了衣著騷浪的妖女，被謝盡歡追著跑，南宮燁和婉儀紫蘇還在旁邊哈哈嘲笑，又把她給驚醒了過來，下意識摸了摸衣裙。
“你要不睡會兒？人來了我叫你。”
“不必，我有分寸。”
謝盡歡感覺步仙子還在為夢里的事兒放不開，鬼媳婦整的大活兒，他也不好解釋，只能繼續等待著獵物出現。
城隍本來是道家供奉的神仙，但北周是祝祭派的基本盤，民間多信奉巫教體系的神祇，占驗派修的城隍廟，極少有人祭拜上香火，久而久之就倒閉了，如今只剩一間破破爛爛的磚石廟宇，立在雪原之中。
按照抓來舌頭的說法，這波妖寇子時會在此碰頭，結果本地的妖道幫會還真守時，在距離子時還有一刻鐘時，暴風雪中就響起了細微動靜。
嚓嚓
腳步邁過齊膝深積雪的聲音。
雪原上沒有半點光線，謝盡歡目力再好也看不清，好在阿飄伴隨左右，給他施加了‘阿飄牌熱成像’，然后就看到山坡下有一個小紅人，孤身走過雪地，進入了廢棄城隍廟，謹慎藏匿等待。
而后不久，百丈范圍內又出現了三個小紅點，在路上碰頭，相伴朝破廟走來，隨著距離拉近，還能聽到交談聲：
“人送走了？”
“已經讓老四押去了京城。今天抓來的倆人，我感覺不是啥好東西，特別是那個貧嘴和尚，油滑的不似妖道，一看就是墻頭草，收進來恐怕會壞事……”
“那人體魄非同一般，應該是南邊花大力氣養出來妖道苗子，送去京城檢驗，看能不能用來當容器……”
“原來如此……”
謝盡歡為了摸清這幫妖寇到底為誰效力，并未立即動手，只是在雪坡上側耳傾聽，隨著幾人聚頭，匯報戰果的聲音隨之響起：
“衙門巡視太嚴，還有不少高手從這路過，我只收了兩個……”
“我只收了一個……”
“上面交代，少帝過壽之前，黎州這邊要呈送三百精魄，且別打草驚蛇。殺三百多號人，怎么可能不打草驚蛇……”
“所以才讓你們找南方偷渡來的黑戶，尸體處理干凈點。咱們這還算輕松，滄州那邊是黃麟觀的地盤，照樣得上交百人，他們忙活個把月才收了不到三個，還被黃麟觀注意到了，頭都不敢露……”
“今天老三在雜藝巷動手，被那倆妖道同行給發現了，收尾倉促，明天刑捕司的人應該就到了，要不換個地方？”
“先看看今天收成……”
步月華神色早已專注起來，只是略微旁聽對話，就能推斷出大概情況——這波自稱‘赤巫教’的邪魔外道，在號令各地分舵搜集人之精魄，黎州就有三百人的任務，那整個北周都有分舵，那加起來恐怕得要成千上萬人。
人之魂魄精華，仙道、巫教邪修和妖道鬼修都能用上，作用是當‘口糧’，助長神魂提升修為，數量這么大肯定入了四境。
和少帝及冠有關，這事兒還不單是純粹的妖邪作亂，很可能是為了‘戰備’，要么是太后黨想提升實力以備不時之需；要么是保皇黨想對付太后黨……
為此這事搞不好，最后還能演變成北周的‘建安之變’……
步月華覺得情況有點復雜，瞄向謝盡歡詢問怎么辦。
謝盡歡也意識到這波人背后藏得東西遠比想象的要大，直接跳出去殺干凈，若是沒能拷問出情報，這條線就斷了。當前最優解，是按兵不動，跟著這波人的頭目去找上級，然后一層層往上查。
不過兩人旁聽片刻，時間到了子時，城隍廟聚集的五人，發現老三沒有按時匯合，正在交流，結果頭頂上方忽然出現了動靜。
呼呼
謝盡歡察覺有東西從天上飛過，臉色驟變，好在為了潛伏提前隱匿所有氣息，并未流露出異動。
步月華也是驚了一跳，紋絲不動趴在積雪之下，悄然查看，可見一道人影落在了城隍廟上方。
廟內幾個邪魔外道，見狀明顯驚了下，各持兵刃如臨大敵，不過立在老舊屋脊上的人影，很快就沙啞開口：
“呂炎到了隔壁的白樺縣衙，正在清查此事，立即撤走人手就地隱匿。”
“呃……前輩是。”
“不該問的別問……”
謝盡歡本來也沒看出來人底細，但鬼媳婦一直處于身側，此時提醒道：
“這人是純粹武夫，并非妖道中人。”
武夫……
謝盡歡聽見這話，不由暗暗皺眉，心底大概猜到了來人身份。
畢竟此人明顯是御風而來，四境數量太過稀少，黎州八百里之地，三教九流難以計數，但明面上的四境武夫，就只有黎山劍廬的掌門李懷川。
黎州隔壁的滄州是黃麟觀的地盤，往南則是大乾的云州，方圓幾州之內符合條件的超品屈指可數，此人還能及時了解黎州本地衙門的動向，說不是李懷川，謝盡歡想不出哪兒還能是誰。
不過即便猜到，兩人當前也沒法動作。
李懷川還好，大概就是梵云寺方丈那個級別，在北周并不算頂流，兩人合力有機會碰一碰。
但呂炎就在隔壁縣，彼此距離八十多里路，只要交手動靜傳出，‘萬里神行咒’閃過來也就是頃刻之間，他們客場作戰不占任何優勢。
發現局勢不利，謝盡歡和步月華都靜如死物，以免橫生枝節。
但兩人來抓一幫子二三品舵主香主，沒想到會有高手來通風報信，為了聽清言語，埋伏的距離相當近，就在城隍廟側面的小土坡上。
這也就罷了，站在屋頂的人影說完話，就準備立即撤走，可能是不想讓這幫子邪魔外道猜出他身份，并未騰空而起，而是先飛身躍上土坡，看模樣準備消失在土坡之后，再悄然御風折返。
結果謝盡歡就眼睜睜看著一道人影飛躍而起，一腳踩向他面前的雪地！
呼
步月華眼神驟變，這個距離，哪怕是瞎也能感覺到身邊有人，被對方先手少說傷一個，當即握住雪地下的細長腰刀。
謝盡歡亦是瞬間暴起，身若埋在雪地下的潛水鱷，驟然撞碎雪面！
嗆啷——
轟隆！
黑衣人本著速來速歸，確實沒想到城隍廟附近還有埋伏，但武人天生的警覺性還在。
發現山坡氣象不對，其身形未曾落地便當空驟停，繼而往上拉起，腰間三尺劍出鞘。
嗆啷——
但埋伏之人的實力，顯然超出了他的預料。
只見山坡雪面率先被銀光撕裂，三尺刀宛若破曉白雷，瞬間洞穿堪堪展開的護身罡風！
饒是他及時收腿，刀尖依舊在小腿上掃了下，帶出一條深可見骨的刀痕。
嚓——
繼而山坡雪被全數炸開，埋藏的年輕男子，全身發力彈起，雙手握住雪亮長槍，宛如從山坡里竄出的龍蟒，在滿天風雪中帶出一條螺旋空洞！
雖然沒有牽動天地之力的跡象，但此槍爆發力，已經走到了一品巔峰的極限，迎面直接扎向胸腹！
嘭——
槍鋒眨眼入懷，爆響聲中，黑衣人身上的斗篷四分五裂，露出了衣袍下的鱗甲。
鱗甲甲片崩裂，槍鋒只貫入寸余，但爆發氣勁卻把背后衣袍，震出了一個臉盆大的圓形窟窿，連同城隍廟上的風雪，都被瞬間沖出一片真空。
轟隆——
面對兩名巔峰武夫超近距離偷襲，黑衣人招架明顯倉促，但依舊靠著體魄寶甲，硬接住了連擊，右手劍當空下劈，試圖把這膽敢偷襲他的槍客劈成兩截。
但旁邊率先出手之人，道行明顯更高，左手刀上抬庇護于男子上方，右手竄出三把黑色飛刃，猶如風中游蝶畫出三道詭異弧線，釘向腋窩、咽喉、下陰等難以庇護的死穴。
釘——
黑衣人擰轉劍身拍在了細長彎刀之上，三尺劍彎折下彈，劍尖點在年輕男子右臂，瞬間崩碎斗篷與白袍，在右臂上崩出一個血口。
劍身透出的駭人劍氣，也把突襲近身的兩人同時壓回雪坡。
叮叮叮……
黑衣人隨之躍起，右手劍帶出百道殘影，擊飛如同活物環繞周身的三把飛刀，身形后拉十余丈，繼而全速往反方向突襲狂遁。
轟隆——
因為雙方交手太快，城隍廟里的五個邪魔外道，只瞧見上方刀光一閃，連帶出轟鳴氣浪，一道人影就已經往遠方遁去。
他們還想跟著逃遁，但埋伏之人顯然沒有放走他們的意思。
謝盡歡被壓回地面，發現對方遁走，并未立即撤離，而是身形回旋，單手持鳴龍槍滑到槍尾，繼而身若滿弓，槍身拉起瞬間崩為半月：
“喝——”
轟隆——
一槍落下，駭人槍風帶動風雪，化為破海白龍往前肆虐，在雪坡上撕開一條凹槽！
老舊磚墻與瓦頂，在氣勁摧殘下四分五裂，腐朽廊柱直接當空炸為碎屑！
五道人影剛從建筑群躍起，就被山崩般的駭人槍勢席卷全身，齊齊化為破麻袋，甩向城隍廟各處。
嘭嘭嘭——
步月華見謝盡歡逃跑前都不忘滅口，當即袖袍揮灑，掀起一片幽綠霧海。
毒霧如同洪流般從山坡蔓延而下，頃刻間覆蓋整個城隍廟。
“啊——！”
幾個身陷其中的嘍啰，本來還想逃遁，但被霧海吞沒尚未跑出幾丈，就捂住雙眼發出凄厲慘嚎，繼而摔倒在地皮膚潰爛冒出呲呲白煙。
謝盡歡瞧見此景，只覺殺一群嘍啰還是蠱毒派方便，當下沒有停留往雪原遠遁。
結果步月華本來帶著他騰空而起，飛出不過百丈，兩個人就往下墜去。
謝盡歡知道步月華神魂受創，強行動手必然難以支撐，在落地途中就摟住了腰，落地全速狂奔，卷動風雪在雪原上撕開一條裂口，沿途不時回望，看那個黑衣人有沒有追來。
步月華雖然體魄無礙，但上次神魂受創比較嚴重，動手之后頭痛欲裂，連控制體魄活動，都有股源自神魂深處的無力感，此時只能摁住謝盡歡右臂傷口：
“刀身淬劇毒，傷口沒法愈合，他只能封住一條腿回去處理，追過來是找死。”
謝盡歡見此才松了口氣，埋頭狂遁試圖找地方休養包扎。
但也在此時，一直在天空待機的煤球，忽然發出示警：
“咕——咕——”
謝盡歡轉眼環視，卻見西方天際，竟然出現了大片火燒云。
金紅火光短暫照亮漫天風雪與云層，眨眼消失，很快又再度浮現，每次距離都會拉近數里，遠看去就如同通天神將，在雪原之上踩出一個個烈火鑄造的腳印，迅速往這邊逼近。
“臥槽……”
謝盡歡光看這閃爍火光，就知道是道門通用的萬里神行咒，呂老魔發現動靜殺過來了。
道門被稱為脆皮跳蚤，就是因為身法神通冠絕五教，同境之間不把氣海打空很難摸到，如果境界有差距，遇上道爺就沒得跑。
謝盡歡瞧見此景，放棄了靠腿擺脫追擊的幼稚想法，吹了聲口哨讓煤球先跑，他則以超凡輕功踏雪無痕沖出一段距離，繼而抱著步月華一頭撞入農田上的稻草垛，以氣機牽引周遭風雪，迅速遮蓋住所有痕跡。
“呼……”
步月華被抱著撞進毛草垛，四面八方的擠壓感就傳遞而來，暴風雪被隔絕，周身氣息也清晰了起來。
發現整個人趴在小孩子懷里，胸脯壓在男人胸口，步月華覺得這樣出手不太方便，就迅速轉了個身，改為背靠謝盡歡身體，仔細側耳傾聽外面動靜：
“你胳膊沒事吧？”
“沒事，屏息凝氣，呂炎不一定能找到。要是他靠近百丈之內，我提醒你，咱們一起跑。”
步月華聞言不由眉頭緊鎖。三人在火鳳谷和呂炎遭遇，當時是有天地壓制以及陰陽尺等防具，才能把這老頭遛的到處跑。
而這地方可是無限制主場作戰，以呂炎的道行，出手就是火鳳燎原，打不過也跑不脫。
謝盡歡最后留下的腳印，距離此地約莫兩三里，方向還不同，當前她只能收斂所有氣息，賭呂炎找不到這里。
如此凝滯一瞬后，她發現兩人姿勢不大合適，但茅草垛就這么大，能鉆進來兩個人已經不容易，也沒亂動。
而謝盡歡懷里躺著小師娘似得步前輩，腰臀嵌在身上嚴絲合縫，發髻則靠在臉側，場景確實有點不合禮法。
不過尚未脫險，他也沒在意這些小細節，只是靠著阿飄賦予的熱成像，觀察草垛外風吹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