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輝煌的五層高樓,聳立在江安縣中心,最頂端掛著‘風波樓’的黃銅匾額,質地老舊已經變成了黑青色,風化嚴重,和美輪美奐的樓閣不太搭配,但這塊牌子,才是整棟樓的靈魂——其是武祖親手所題。
就如滕王閣的靈魂是滕王閣序一樣,如果沒有這塊牌子,根本沒有勢力會自發掏腰包,把這棟樓不停翻新重建,延續千年之久。
風波樓是江安縣的地標建筑,平日只讓參觀,不對外開放,只在重大盛會時,才會亮起燈火。
而能進入其中的人,無一不是江湖名宿,做東之人更是歷代天驕,巫教之亂結束,南北修行道戰后會談劃分區域,就是在這里開的會,雙圣葉祠、棲霞真人、玉念菩薩、北周女武神、黃麟真人、商連璧等仙登全在場。
因為門檻極高,尋常江湖人根本進不去,過來湊熱鬧的江湖走卒,只是圍在風波樓周邊,等著看昔日只在說書先生口中聽聞過的大佬。
謝盡歡此行過來,本意是看熱鬧,但此時此刻,腦子里已經被大姨子的事情充斥。
這個大姨子花如月,他看起來不像劍術專精,但冰坨子也會雷法,青冥劍莊走動太少,門內所學到底是啥樣,也沒幾個人清楚。
而且對方確認了冰坨子的身份,并能通過名字知道身高相貌,那兩人很顯然認識。
想確認花女俠真假,得問下冰坨子是不是有這么個師姐即可,但大姨子叮囑,別透漏行蹤……
謝盡歡有點頭疼,正琢磨如何處理之際,坐在肩膀上的小鬼媳婦,忽然來了句:
“哦喲不愧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花女俠在后面跟蹤你。”
謝盡歡不動聲色繼續前行:
“她跟蹤我做什么?我又沒騙她甲子蓮。”
夜紅殤留意著后方人群,微微聳肩:
“興許是對你感興趣,冰坨子當時不也這樣。”
謝盡歡記得當時冰坨子鍥而不舍跟蹤他,然后摁著連電帶嘬,兩人的姻緣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但大姨子跟蹤他,顯然不會想著待會發福利!
此女和冰坨子存在‘雌競’,跟著他,很可能是想找冰坨子!
姨暗我明,只有阿飄能感覺到對方存在,他如果貿然回頭,對方自然會疑惑他感知能力為何強得和神仙一樣。
為此只能甩掉,不然不敢回去見冰坨子……
念及此處,謝盡歡調轉方向,走入了縣城小街,意外發現這里竟然還有青樓勾欄,些許衣著清涼的女子攬客,內部人滿為患。
去逛勾欄抱著姑娘進屋,或許能把大姨子甩掉,但往后求親,三條腿都得被打折……
謝盡歡稍作猶豫,放棄了這個抹黑形象的想法,開始發揮出行走江湖的本事,借著建筑人群遮掩,花式走位試圖擺脫追蹤。
與此同時,距離很遠的街道上。
步月華隱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內,注意著遠處的斗笠少俠,緩步前行。
至于她跟蹤謝盡歡的目的,非常簡單:
她明天要打擂,南宮燁和她是‘歃血為盟’的姐妹,只要在場,就必然能認出她。
她是南疆蠱毒派的修士,沒資格參加大乾的武道會搶機緣,被發現就會被請出去。
而以彼此的競爭關系,南宮燁只要發現她想拿虎骨藤破境,肯定會告密,剔除她的參賽名額。
所以她才讓謝盡歡別透漏她的消息,以免南宮燁提前警覺。
而她則想辦法跟蹤,找到南宮燁,先打個預防針。
至于讓謝盡歡往后公開場合遇見,裝作不認識她,是怕引起江湖人的注意力。
畢竟謝盡歡最近名頭有點大,且緋聞纏身,要是被江湖人知道彼此認識,三江口馬上就會傳出‘花如月和謝盡歡’的各種緋聞,她化名來參賽,搞個人盡皆知,容易暴露身份。
如此暗暗思索間,步月華忽然發現,婉儀找的男人名不虛傳——江湖經驗極為老道,看似隨意閑逛,但時刻都在躲避可能存在的跟蹤,左繞右繞差點把她都給晃掉。
但蠱毒派最擅長的暗中隱匿和追蹤尋跡,步月華即便沒戴眼鏡,想咬住謝盡歡也不難。
兩人如此一前一后,在縣城內同游,把小縣城轉完后,謝盡歡又在城外綿延到江邊的帳篷間轉悠,如同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
步月華見狀,桃花眸帶著三分疑惑,暗道:
這小子在做什么?
你又不是女兒家,這么逛街不累嗎……
不過毒師最重要的,就是暗中蟄伏的耐心,步月華依舊不急不緩的跟在后面。
而謝盡歡到處轉悠,發現甩不掉,不禁暗暗皺眉,覺得這絕對是姐妹倆,跟蹤鍥而不舍,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如此來回拉扯,尚未找到擺脫機會,謝盡歡目光忽然一動,轉頭看向了帳篷之間的一處小街。
城外帳篷扎堆,其間聚集不下數萬江湖客,亦有小販擺開了攤位,賣烤魚烤肉等酒食。
一家賣烤魚的攤位外,有草臺班子正在唱戲,兩道人影在小桌旁圍坐,拿著大碗喝酒,為首是個暮年武夫,身側放著刀盾,氣勢不俗。
對面則是個中年人,腰上掛著江州幫的牌子,看起來還是個管事,彼此正在說著什么話。
謝盡歡對暮年武夫面相陌生,但氣象、兵器很熟悉,似乎是原禁軍教頭公孫斷。
公孫斷執教皇城禁軍,本事官職都不算低,往年很會巴結權貴,經常給李公浦幫忙辦事,比如在松鶴灣做局伏殺他,跟何家也走的比較近。
有這兩點原因,公孫斷結果可想而知,李公浦與何家被滿門抄斬,此人直接就跑了,到現在還掛在通緝令上。
公孫斷跑到三江口來,估摸是想落草江湖,靠著一身武藝,在幫派中謀個身份。
謝盡歡當時被伏殺,不想走漏風聲,沒處理外面五只雜魚,如今偶然遇上了,還被大姨子跟蹤,不順手收拾了說不過去,略微思索,直接走向了烤魚攤位。
綿延敞篷猶如燈海,兩名武生著將軍袍,手持花槍在草地上比劃,周圍鑼鼓喧天:
“哇呀呀呀——”
咚咚鏘、咚咚鏘——
烤魚攤上,公孫斷單手扶膝,將碗中酒一飲而盡,眉宇間滿眼虎落平陽的愁色:
“劉堂主放心,老夫這身功夫,幫里肯定用得上,也不求多高月俸,能給個容身之所便足矣……”
對面,江州幫外事堂的堂主劉溫,臉上帶著一抹微醺,不過心情倒是不錯。
畢竟三品往上的高手,是幫派主力,數量越多統治力越強,但這種人手,培養起來時間長花費大,從外面招募的人手,身價也便宜不了。
而公孫斷是朝廷養出來的武人,從打底子到武道攀升,都是吃皇糧,如今背著通緝令落草,江州幫不用掏一分賣身錢,只需給個過得去的身份,稍微庇護,就能白撿個高品武夫,哪怕年紀大了不好臺面行走,拉去干老本行訓練幫眾,也能提升幫派不少實力。
雖然撿了個便宜,但劉溫也不能表露,只是端著酒碗輕嘆:
“公孫先生本事在這里,身價遠不止這點。但也因為公孫先生本事大,朝廷才查的嚴,我江州幫也算大派,幫主給予庇護,要擔多少風險,公孫先生應該明白……”
公孫斷若是沒靠山,隨時可能被人抓去扭送衙門,這時候也沒資格提什么條件,本想端起酒碗敬一下,卻聽不遠處傳來腳步聲。
踏踏踏……
抬眼看去,可見一名著江湖裝束、頭戴竹質斗笠的年輕武人,走到桌子旁邊,直接坐了下來。
公孫斷本來皺眉,但看到那張頗為俊氣的臉頰,整個人就是一僵,酒碗都灑了些。
劉溫察覺這年輕人來者不善,手不動聲色摸向腰間佩刀:
“少俠,這里是三江口,不管什么來意,行事都注意分寸。”
謝盡歡沒有說話,只是取出一塊牌子,放在了小桌上。
啪
劉溫打量牌子,可見黑色牌子周圍為麒麟紋,上面刻著‘鎮妖’二字。
此物是朝廷發放的‘鎮妖令’,只授予德高望重的仙官或公職人員,若遇邪祟作亂,可先誅后奏,便宜行事。
劉溫是江州幫的外事堂主,幫主徐觀復,在大乾武道位列第七,東南沿海都是其勢力范圍,在江湖上基本橫著走。
但朝廷這東西,暗地里可以不當回事,明面上還是得給面子。
劉溫瞧見牌子微微愣了下,而后拱手一禮:
“草民劉溫,拜見大人。敢問大人是……”
“謝盡歡。”
劉溫愣了下,可能是覺得面前之人太年輕,扮相也不像侯爺,半信半疑。
謝盡歡也沒過多解釋,指了指公孫斷:
“此人被朝廷通緝,可能是何家的妖道余孽……”
“你!”
公孫斷本來渾身緊繃,聞言臉色驟變,按刀怒目:
“謝盡歡,你別血口噴人!老夫怎么可能是妖道中人?此地是三江口……”
謝盡歡沒搭理公孫斷,只是轉眼看著劉溫:
“我受朝廷之命,監察民間妖邪,得帶他回衙門讓仙官查驗,劉堂主可有意見?”
劉溫肯定有意見。
畢竟這么大個高品打手,都到嘴了,被朝廷抓走,江州幫不是白掉一塊肉?
但公孫斷確實處于被通緝狀態,謝盡歡要抓名正言順,且還拿著鎮妖令。
鎮妖令的作用,就是覺得任何人是妖邪,都能搜查,拒捕則就地正法,朝廷背書、皇權特許。
魏無異開大會的目的,是想謀求‘副監’資格,以監察妖邪作亂名義,管束各大門派。
謝盡歡說公孫斷妖道余孽,魏無異不讓查,那這會不是白開了?
所以這事兒找魏無異說情都沒用,他家幫主也奈何不了魏無異。
劉溫沉默了下,客氣回應:
“謝大人威名遠揚,劉某也有聽聞,不過如今魏老在三江口開英雄會,各地豪杰都是看在魏老的名望上,才不做提防捧場。若是衙門在此抓人,鬧出大動靜,導致各地群雄一哄而散……”
咚
話沒說完,謝盡歡猝然抬起天罡锏,圓尾如同炮錘,砸在了公孫斷心窩。
公孫斷按著佩刀,本想找機會先下手為強逃遁,見狀毛骨悚然,但只是刀出半寸,天罡锏圓尾已經砸在心門。
重擊之下,公孫斷后背衣袍崩出了個窟窿,渾身氣脈被瞬間截斷,整個人當場窒息,臉色憋成青紫,半晌才發出一聲:
“嗬……”
繼而雙手耷拉下來,佝僂著背坐在凳子上,搖搖欲墜。
劉溫話語戛然而止,眼神滿是震驚。
周圍的兩桌食客,聽見悶響回頭看了眼,但沒人敢說什么,只是起身快步離去。
而在遠處看戲的人群,直接沒發現異樣。
謝盡歡扶住公孫斷,免得其倒地,目光自始至終都望著劉溫:
“劉堂主不到處煽風點火,就不會鬧得人心惶惶。我抓此人回去審查,也是防止妖寇作亂,還望劉堂主能理解。”
“呃……”
劉溫不理解又能如何?再阻撓就成同謀了,抓他回去也就一抬手,沉默一瞬后,只能拱手稱贊:
“謝大人好武藝,劉某也是剛見到此人,本來尋思著英雄會結束,扭送衙門,謝大人提前動手降服,也算抹除了隱患。”
謝盡歡并未搭理一個江湖卒子,把桌上的牌子收起來,又放了一錠銀子,當做對烤魚攤老板的賠償,單手抓著公孫斷后衣領起身。
“嗬……”
公孫斷被奔雷一锏重創心脈,臉色青紫已經站不穩,踉踉蹌蹌被揪著往縣城走去。
劉溫坐在原地目送,謙卑笑容逐漸收斂,眼底涌現隱怒。
但官抓賊天經地義,這事兒既不占理,也不是對手,再怒也沒用,等謝盡歡離開后,才起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步月華隱匿在暗處,瞧見此景明白,謝盡歡四處溜達,是在巡街抓賊寇。
不愧是正道俠士……
步月華繼續尾行,跟著來到了江安縣衙。
謝盡歡提著通緝犯,入內和捕快交接,而后縣令親自出來招呼,相伴去了后衙。
步月華見此不好跟進去,只是在衙門外等著謝盡歡出來。
結果這一等,就再無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