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一家小酒肆內。
夜色漸深,三名紅袍瘟神在圍桌而坐,酒肆客人早已跑干凈,只剩下戰戰兢兢的小二,端著盤子酒水。
一盞油燈放在桌上,旁邊是金絲紗帽和佩刀。
周賀端著飯碗不緊不慢夾菜,兩名下屬在旁低聲交談:
“李家好不容易才從丹醫院弄來血元精,怎么無緣無故就不見了蹤影?”
“肯定被謝盡歡私藏了,以前還沒證據,現在可是有了鐵證,只要找到血元精,他就是百口莫辯……”
周賀在赤麟衛擔任百戶,辦得案子太多,比江湖妖寇都了解該如何擺脫嫌疑,插話道:
“東西必然放在郡主府,我們搜不到。不過他明知被栽贓,卻不坦然上報官府,而是大費周章藏匿證據,背后必有文章。”
左手赤麟衛給周賀斟酒:“大人意思是,謝盡歡背后確實有鬼?”
周賀能察覺到謝盡歡舉動蹊蹺,但想不出背后緣由:
“你們倆覺得,他背后到底藏著什么,才忌憚官府搜查?”
“嗯……最近丹陽就兩件事兒——瘋尸花的妖寇、紫徽山沖天妖氣。謝盡歡發現了關鍵線索,矛頭引向妖寇,那就不可能是妖寇的人,那只能是……”
另一名赤麟衛紅袍搖頭:
“紫徽山的血煞之氣,必出自通天妖邪之手,謝盡歡若是與其有關,豈會冒著風險住在王府跟前?”
周賀也覺得謝盡歡是通天妖魔的說法太離譜,想了想道:
“無論如何,謝盡歡底細都得查清楚。他已經得了丹王賞識,平步青云是遲早的事兒,赤麟衛與其有舊怨,如今我等還做了局,若是事情挑明,后患無窮。”
“要不直接……”
副手抹了抹脖子。
周賀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思考了良久才回應:
“謝盡歡武藝不凡,背后必有高人引路,不弄清是誰冒然下死手,可能引來大麻煩。這事兒得先和上面通報,上面準許,才敢動手,不然事后我們仨就是拿出去交差的替罪羊。”
“也是,我待會給京城送信……”
話沒說完,酒肆忽然安靜下來。
踏、踏、踏……
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從酒肆外的昏暗小街響起。
三人轉眼打量,可見一名披著蓑衣、頭戴斗笠的人影,從窗口走過來到了門前。
“客官,已經打烊了……”
斗笠人影低著頭,光線角度原因,看不到面容,但能瞧見蓑衣下露出的刀柄,來到門前也沒說話,只是抬手輕點,對外揮了揮手。
“呃……”
帶著圍裙的小二,見狀有點茫然,轉頭看了看三名紅袍瘟神,最終還是一言不發,低頭跑出了酒肆。
兩名赤麟衛紅袍見狀眉頭緊鎖,皆是摸向了身側佩刀。
周賀也放下了碗筷,把佩刀挪到手邊,按兵不動:
“什么人?”
斗笠人影進入酒肆,順手關上了門,確定沒有閑雜人等后,抬起斗笠。
火光照耀下,頗為俊氣的臉龐呈現在了三人眼底,甚至帶著幾分酒意:
“剛還見過面,周大人這么快就不認識了?”
“謝盡歡?”
酒肆中瞬間死寂下來。
赤麟衛并不笨,瞧見謝盡歡支開旁人、進屋關門的架勢,就明白了意思:
來殺人!
兩名赤麟衛提刀站起身來,身上紅色麒麟袍在燭光下熠熠生輝,臉上卻沒了血色。
畢竟他們這兩天查過謝盡歡的戰績,殺人幾乎沒用過第二招,殺妖物也不過弄臟了點袖子,哪怕孤身一人也是強敵。
至于謝盡歡為何來殺人,雙方心知肚明,沒必要多言。
周賀知道謝盡歡武藝不低,但確實沒料到謝盡歡敢來報復赤麟衛,此時手指輕敲桌案,沉默一瞬才開口:
“謝公子當真好膽識。不過滿城都在搜捕妖寇,我三人也非等閑之輩,現在來睚眥必報,可不太理智。”
謝盡歡在門口的桌旁就坐,佩刀放在桌上:
“得益于赤麟司的赫赫淫威,酒肆附近沒外人,小二哪怕聽到異動,也得捂住耳朵不敢看一眼。至于離這最近的巡街武卒,過來得半盞茶,這時間足夠殺幾位十次了。”
周賀側耳傾聽,沒發現周圍有任何聲響,知道謝盡歡所言不假,眉頭緊鎖:
“今日搜查謝公子,我等都在場,若在此出事,你以為沒人瞧見,就能擺脫嫌疑?”
謝盡歡微微攤手,語氣平淡:
“這不勞周大人操心,我能在雞冠嶺瞞天過海,把紫徽山的事栽贓到妖寇頭上,處理幾位尸體,無非再做一次。”
“你?!”
三名赤麟衛臉色驟變。
周賀方才還在判斷謝盡歡是否虛張聲勢,聽到對方直接自爆,就知道的今天處境不妙,怒聲道:
“紫徽山妖氣,源自你之手?”
謝盡歡踏出郡主府時,就沒打算留活口,不然鐵定穿幫,此時相當坦誠:
“對。前幾天我在紫徽山里面挖了座鎮妖陵,不小心放出了一只強橫妖魔,還纏上我了。如今四處救火,都是為了遮掩這事兒,今天差點就被周大人給點了,還好我及時處理了證據。”
你他娘……
三名赤麟衛饒是有所預料,聽到這驚世駭俗的消息,也暗暗爆了句粗口。
畢竟包括丹王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為紫徽山只是孕育出了一只強橫大妖,有危險但尚能應對。
而鎮妖陵則不然,妖魔被鎮壓封印,必然是因為沒法徹底殺死。
這種級別的通天妖魔,最近一位就是百年前的‘尸祖’,以一人之力引發巫教之亂,讓整個天下人口銳減三分之一!
若是謝盡歡所言為真,不說他們今天沒法走出酒肆大門,丹陽城隨時都可能被夷為平地!
周賀饒是心智過硬,心神也亂了幾分,瞄向窗外,顯然想用肉眼去找那只讓丹陽草木皆兵的通天大妖。
謝盡歡看著三名赤麟衛,語氣依舊平和:
“我已經回答了周大人的疑慮,周大人該回答我的問題了。赤麟衛和我有什么舊怨?三位為何急于滅口?”
周賀又不是腦殘,此刻哪有心思回答這些,冷聲道:
“現在滿城都在搜捕妖物,你犯下如此滔天大惡,還敢大搖大擺坐在此地,你真以為朝廷降不住你背后那只妖魔?”
謝盡歡有恃無恐:
“朝廷自然能降住,但前提得知道大妖和我有關。
“三位是赤翎衛精銳,應該能記住武卒巡邏時間,下一波人途徑這家酒肆,不到半盞茶。
“周百戶回答剛才的問題,興許能拖延到武卒抵達,設法示警提醒,甚至博取一線生機。
“若是不樂意回答,我不強求,周百戶的上司肯定也知曉。”
話落,謝盡歡握住了桌上佩刀。
兩名赤麟衛臉色驟變。
周賀也是站起了身,但忌憚背后妖魔未曾動手,而是急聲道:
“等等!”
謝盡歡手移開刀柄,洗耳恭聽。
周賀知道巡邏差役多久后會經過酒肆,在暗中可能潛伏強橫妖寇的情況下,還是能拖一秒是一秒:
“你想知道緣由,告訴你也無妨。”
謝盡歡頷首:“周百戶最好別說假話,我目前的情況你知曉,讓我發現胡編亂造,沒聽下去的必要,我只能立即滅口遁走。”
事情也能從其他地方查到,周賀沒說謊的必要,此時說話只是比較啰嗦,還時不時回想一下:
“三年前,御耕山行宮鬧鬼,驚擾了圣駕及宮嬪……
“當時本官上級、望京千戶所千戶韓靖川,負責御耕山防務,難逃其咎,調查原因卻一無所獲……
“恰好萬安縣尉謝溫,在天子移駕御耕山時,帶隊在外圍巡查防護;韓千戶罪責難逃,為了破案交差,就想以‘謝溫玩忽職守,致使妖邪混入行宮’為由結案。但此案存疑,謝溫只是被貶官嶺南……”
謝盡歡也不著急,耐心聆聽完后,又詢問道:
“三年前,我跟著家父一起去的嶺南,半途遇到了一只渾身裹挾黑霧的妖物,至今沒摸清底細。這妖物是你們派來滅口的?”
周賀心急如焚等著巡邏武卒抵達,嘴上依舊不緊不慢回應:
“已經讓謝溫背下失職之責,以謝溫的身份也不可能再回京算賬,韓大人沒理由半路下黑手。當時是段千戶查辦此案,如果你能活著離開丹陽城,具體情況可以去問他。。”
謝盡歡見周賀不似說假話,微微頷首:
“借你吉言,我爭取活著離開。還有其他的嗎?”
話落,酒肆內安靜下來。
周賀急急思索可以讓謝盡歡耐心傾聽的事情,尚未找到由頭,窗外的房舍上方,忽然響起了:
“咕——咕——”
周賀心中微沉,明白這是有人過來的示警信號,謝盡歡等不起了,當即先下手為強,右手微動拔出腰刀:
嗆啷!
但也在此時!
颯颯——
謝盡歡手腕輕掃,桌上兩個茶碗,就化為飛旋利刃,從左右兩名赤麟衛脖頸一掃而過!
兩名赤麟衛腰刀拔出不過三寸,左側脖頸就噴出血水,身形一個踉蹌往后倒去。
周賀身為百戶,武藝并不算差,飛身后撤拔出佩刀,但尚未來得及竄出窗戶,就發現駭人氣勁撲面而來!
嘭——
原本坐在門口的謝盡歡,未見如何起身,身形已經橫移繞出桌案,順勢拔出三尺鋼刀。
繼而腳步重踏,往前壓身突襲,左手倒持鋼刀,在火光下帶出一條璀璨銀芒!
酒肆中火星飛濺!
周賀以驚人反應,險之又險擋住橫削肋下的一刀,但刀鋒蘊含力道驚人!
雙刃相接瞬間,雪亮官刀就被劈出半寸深的豁口。
刀背撞入周賀胸腹,瞬間砸斷幾根肋骨!
咔——
周賀肺腑巨震眼神驚愕,毫不猶豫左手如刀刺向謝盡歡咽喉。
但可惜,他手剛伸出些許,就被宛若蛟龍的手爪摳住手腕,繼而:
嚓、嚓——
謝盡歡抓住周賀左臂,倒持鋼刀從官刀上擦過,順勢往上削斷大臂,繼而回手一抹!
噗——
毫無防護的左側脖頸,霎時間血光爆綻!
血水飛濺出去之前,謝盡歡已經閃身而過,順勢拉起背后蓑衣。
呲呲呲
三名紅袍赤翎衛接連倒地,致命傷皆是左側脖頸動脈,以至于燈火昏黃的酒肆中血水飛灑,如同忽然多了三道噴泉。
周賀用僅存右手捂住脖子,撞在了身側桌子上,眼神殘留無邊驚懼,瀕死之際仍望向街面,試圖呼救。
但咽喉氣管被一刀削斷,根本發不出半點聲響。
謝盡歡以蓑衣遮擋血珠,不緊不慢繞過倒地掙扎的兩名赤麟衛,來到窗前取下撐桿:
“外面示警,說明武卒剛出現在街口,你應該聽到腳步聲再動手。雖然結果都一樣,但為了不弄出太大聲響,我會選擇扭斷脖子,死相至少好看一些。”
窗戶關上,遮蔽了昏黃燈光與血光!
周賀滑到在地,奮力用腳蹬向凳子,試圖弄出動靜。
只可惜腳抬起來,凳子就被挪開,放在了咫尺之外,卻永遠別想碰到的距離。
謝盡歡來到門口處,掃視三名迅速失去生機的赤麟衛,又仔細檢查周邊,確定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后,從懷里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柜臺上,當做對酒肆的賠償,開門彎身走了出去。
大門關上,酒肆徹底安靜下來。
“嘶……嘶……”
周賀躺在地上,只剩下絲絲縷縷呵氣聲,奮力想要抬手,意識卻越來越昏暗,最后傳入耳中的是:
“楊尉史有這么個兄弟,怕是要一飛沖天了……”
“這就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謝公子長得俊、武藝高、為人正派,還把我等差役武卒當弟兄,他不平步青云,誰平步青云?”
“聽說謝公子現在正在武威閣喝酒,郡主殿下就宴請他一個人,嘖嘖嘖,這待遇……”
踏踏踏……
腳步聲與燈籠光芒,路過外面街道,又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