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是何人?為何尋我?”領口與袖口泛起白邊,初冬仍舊一身單衣的少年郎立在商名姝的面前,他發絲些許凌亂,眉目清俊,有些面黃肌瘦,脊梁挺直,對上穿著富貴的商名姝沒有半點窘迫。
“譚郎君,可想復仇?”商名姝問。
譚寺,便是那位妹妹對程勉示好,被鄢知宜害得投河自盡的譚娘子胞兄。父為都察院庫使,管理都察院倉庫事物,是京師最微末不過的小官。
同在都察院,譚父對鄢御史是需要跪地仰望的程度。
女兒投河自盡,自己被冤枉丟了差事,譚父重病臥榻,又有人趁機討好鄢氏落井下石,譚家已山窮水盡,連給譚父看病的藥錢都出不起。
商名姝在徐天行口中知曉譚氏的存在后,來到京師第一時間給禾木大把銀錢調查相關事宜,譚寺就是禾木在藥房門口帶回,彼時譚寺正因賒藥被藥房丟出來。
禾木為他墊付藥錢,又陪他回去伺候父親用完湯藥,才將人帶到商名姝的面前。
“姑娘身著富貴,口音卻非京中人。”譚寺自然想要報仇,但對方有錢有勢,除非權勢高于對方……不,看在嚴首輔的顏面上,便是宗親都未必愿意為他這個非親非故,又毫無用處的人伸張正義。
聽出譚寺不信任自己,商名姝沒有生氣,反而高看譚寺一眼,譚寺至少沒有被仇恨沖昏腦袋:“只要你敢,只要你想,我有一個法子,可助你成事。不過凡事皆有風險,此法能否成事,還得看你運道。”
“姑娘為何要助我?”譚寺指甲陷進肉里,用輕微的疼痛提醒自己冷靜。
他沒有懷疑過商名姝是鄢氏派來試探他,在那些人眼里他是爛泥,不值得多看一眼,他們篤定自己翻不起大浪,甚至連看他四處碰壁的窘迫都興致缺缺。
“她惹了我。”商名姝眸光微涼。
不知商名姝口中的人指何人,甚至不知是男是女,譚寺能夠感覺出商名姝氣勢陡然一變,讓他有種他們一樣恨鄢氏的感覺。
譚寺內心極其掙扎,他父母恩愛,父親只有母親一房人,膝下只有他、妹妹和才七歲的幼弟,若他有個好歹,無人再支撐家中……
“你若未成事,我會贈你家一百金,足夠你爹娘帶著你幼弟回鄉平安度日。”商名姝知道譚寺在猶豫什么,她增加砝碼,“你若成事,這一百金,無需我與你,自有青云富貴等你。”
譚寺不可置信看向商名姝,這個他不認識的女娘子,成竹在胸的從容鎮定令他震驚,他生長在京師,雖家貧卻也見過不少貴族仕女,似商名姝這般猖狂得理所當然的人他都未見過。
她憑什么?
譚寺的話未出口,不知為何他興不起去質問的力氣。
他端正鄭重向商名姝作揖:“請姑娘指教。”
商名姝抬手,禾穗將一封厚實的書信遞給譚寺。
信沒有密封,譚寺抽出來,從第一個字開始迅速閱覽,他越看雙眸越睜大,中間流露過質疑,氣憤最終化為掙扎,看完之后他久久不能抬頭。
內心極其復雜,如何反復都不能平靜。
“你若不愿,我不會勉強。”商名姝不打算強求,而她的辦法就算被譚寺知道,也不會留下什么把柄,“我會另尋苦主。”
鄢氏如此跋扈,所害之人絕不止譚家娘子,只不過是譚家娘子的事最近,她又查到譚寺有舉人功名在身,且素有文采,來年順利春闈,未必不會魚躍龍門,才覺得應當物盡其用。
譚寺捏著信紙的手背青筋浮起,許久后他又正正對商名姝恭敬行大禮:“多謝姑娘指教,不知姑娘可有筆墨?”
商名姝給禾穗一個眼神,禾穗立刻備下筆墨,譚寺將信紙當著商名姝的面燒毀,留下信封,在沒有任何墨跡的信封上落下一個譚字。
他將信封雙手躬身遞給商名姝:“若事成,他日姑娘但有驅使,只需遞上此物,譚某必將鞠躬盡瘁,以報姑娘大恩。”
商名姝更欣賞譚寺,她雙手接過:“祝譚郎君此后萬事順遂,平步青云。”
譚寺這才不顧禮節深深看了商名姝一眼,只一眼他就驚于商名姝清麗靈秀的容顏,不敢再多看:“告辭。”
商名姝目送譚寺離開,吩咐禾穗:“再續房兩日。”
她一手促成的局,她要親眼看到成效之后,才愿意離開。
且她雖胸有成竹,這世間之事卻不能盲目自大,一點細微的失控,都會致使滿盤皆輸,真的不成,她得把錢送到譚家人手上,護著他們順利離京。
兩日后,嚴首輔一早乘轎下早朝,此時正是人來人往之際,譚寺一身白衣,頭纏白帶,沖出攔轎,未等人驅逐,他高聲大喊:“江關亂后馀殘壘,棠樹春來泣故民!”
“慢著。”轎內傳來威嚴蒼勁的聲音。
此時兩邊聚了無數人,有官宦也有百姓,甚至四周高樓也撲來不少人擠著看著。
“首輔大人,學生聽聞您二十五歲進士及第,俸祿微薄之際用兩年奉銀為故鄉修路鋪橋,只為感念鄉鄰在您寒窗苦讀時一飯一衣之情。”譚寺聲音清朗,鏗鏘有力。
四周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他的聲音一字一句傳得極遠:“您看著因戰亂而亡的百姓寫下感懷之詩江關亂后馀殘壘,棠樹春來泣故民。您37歲復起,舉賢任能、賑濟災民、懲處貪官污吏,位高權重時敬重發妻,不納二色……”
譚寺的話讓很多人開始恍惚,如今把持朝堂十余年的嚴首輔,風平并不好,許多清廉史官欲反駁,細細想來譚寺盡無一字夸大、諂媚、編造!
原來,少年神童,寒門出生的嚴首輔曾經是那樣的一個人……
不止這些聽著的人,就連轎中的嚴首輔自己都眸光微怔,那個發配九年前的自己連他都覺得遙遠而又陌生,此刻卻在少年郎擲地有聲的話音里逐漸清晰,也讓他沉沉閉上眼:“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