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也好,有心也罷,做錯了便應該承擔責任。更何況,為父與先生何時教過你這樣用錢財與人較高下了?”
“我兒那墨算不得上品,也用上些許時日了……本不應該鬧得這般不依不饒,我看今日之事,莫不如就這樣算了,終歸令郎也非故意為之。”
來去自由的雨總是到得毫無預兆,墨塊這一爭,也隨著順屋檐降下來的水一道匆匆落了幕。程衡懷著感恩的心思,目送走了兩位講道理的家長。
一個人空坐看雨的時光總顯得有些百無聊賴。即便是一盞明前的新茶陪伴身側,程衡依舊覺得有些空寂——每天里的忙忙碌碌多了,人就很難習慣閑下來的感覺。
除了早些離開之外,程衡也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桌案上空無一字的白紙,也讓一切看起來更為無聊。
“寫些什么好呢?”
高中拿著一張草稿紙,藏在教科書底下寫小說的舊事映在腦海中,程衡提起筆,一團團潦草的字落在宣紙上——程衡頭一次沒覺得這些文字對不起手中的筆墨。
“沉浮黃山三千丈,敬奉白岳一炷香。乘醉無非登云崗,夢醒總為佑國昌。”
黃山上的三個仙靈給了程衡許多靈感,文字從筆尖流淌出來許久之后,才恍然意識到自己除了這四個徽商故事的話劇,還未曾動筆寫過家鄉的故事。
“生本徽州祁門人士,自幼苦讀詩書,此番進京赴考,怎料盤纏遺失,看那荒廟遮風避雨,有意借宿一晚。”
黃山白岳多少新舊宮觀廟宇,見過了朝代更迭,也見過了道、佛兩家的更替,程衡得了那天的夢,想到仙凡之求,一個夢中成仙得道,醒來還是官場沉浮的故事當即便在腦中成形。
幾段文字落在紙上,程衡又覺得沒意思起來。矯情的文字多有幾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并不是程衡自己真正想要的故事。
放下筆,程衡站起身來,踱步到天井旁的屋檐下,仰望著已經染上暮色的天。
碧空如洗,雨早洗凈了每一處纖塵,唯有幾片青苔破開了原本的匠氣,讓一切比變得有了活靈活現的那一半。
程衡站了半晌,直到一抹藍紫徹底取代了遠處絲絲縷縷的殷紅,程衡才搓了搓自己因為垂墜有些微微發脹的指尖……
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筆下的故事越發的整齊,愈發的和那些舞臺上的故事靠近,自己創作時卻只偶爾才能獲得片刻的沉浸了呢?似乎是在一節又一節的課,一次又一次的修改之后。
于是夢里奇幻瑰麗的故事才會讓程衡感嘆山岳之魂的自然與曼妙——可夢分明是誕生于人的。
屯溪的夜算不得安靜,程衡推開門,想要漫無目的的去走一走。
“你這寫的都是些什么?”
“先生找上我來,我原以為是……誰想你竟在課上不務正業,做這些不入流的勾當!”
做父親的原本應當是想等到回家再發作的,奈何兒子一直在身后鬼鬼祟祟的,想要把前者手里拿著那一大沓紙偷偷的拿回到自己手里。
兒子只想著自己的心血必然會被付諸一炬,于是一次不成又一次。可拿是拿不回來的,只能成功的把老父親的火越堆越高,終于讓后者忍不住當街爆發出來。
“爹,你就把那些……還給我。”做兒子的仗著父親大概率是不會當街動手的,嘴里的要求也大膽了起來,“爹,我往后不在私塾上寫了還不行么?”
當爹的恨鐵不成鋼,好懸沒有把手里的一沓紙直接甩在兒子臉上。只恨兒子明知道這是在大街上,竟然還在拱火:“不在私塾寫,你難道要把這種東西拿到家里來寫不成?”
“也不知先生講的那些東西都被你學到哪里去了!”舉家之力讓兒子讀書,為的是科舉中第,不是讓這不省心的小崽子把精神和時間都用在這些沒有意義的東西上。
更何況,從先生手里接過這一沓子紙的時候,做父親的不是沒有看過上面都寫了什么——小姐、小生的,盡是些情情愛愛的故事!
“一家人辛辛苦苦送你去讀書,難道就是讓你沒日里想著遇到一個歌女、一個書香門第的小姐的么?胸無大志,我看你這書也不用去讀了!”
程衡很能夠共情那個到現在還在默默的伸出手,想要把自己的稿子從父親手中搶回來的孩子——初中的時候,程衡還不懂什么“同人文”,也不懂什么“二創”,卻已經有了因為寫小說被老師和家長抓包的經歷。
當然,程衡當年的行為也算不上什么十惡不赦的大罪,畢竟只是課上看了《紅樓夢》,讀了《三國演義》、《水滸傳》,然后滿心的不喜歡里面人物的結局,自己重新寫了一個……
“爹,我只是……”
“只是什么?莫要在這大街上繼續丟人現眼!”當爹的拽著兒子的胳膊,連拉帶拖,只想著趕緊把人帶回家去,不愿意在大街上繼續丟臉下去。
可是少年人又有幾個不是憑著一腔意氣做事的?于是做父親的越是阻攔,越是覺得小孩子沒有什么面子可言,孩子的逆反往往來的越是強烈。
猛然甩開父親的手,做兒子的趁著前者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劈手打落了父親另一手里拿著的那一摞宣紙,不管不顧的站在原地大吼了一聲:“那便不學,我也去北上,我也跟著去揚州做生意!”
“你……”做父親的哪里想得到孩子忽然間就在大街上發作了。
周圍商鋪里原本還想看看熱鬧的人,這時候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數嚇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有所反應。
不久前的那一場雨終于起到了自己的作用,此時此刻漫濕了飄飄灑灑落在地上的宣紙,,就像是被淚一點點濡濕,程衡目光落在上面,心思幾轉,還是蹲下身去,把青石地面還沒來得及吞噬的文字撿起來,攏在手里。
“好,既然如此,那我這個爹你也不用認了!”
當爹的此言一出,原本已經將視線轉移到程衡身上的少年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爹,我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要如何?掙錢?你爹我還沒有窮到供不起你吃喝的份上!”
“我……我……”少年人也不知道自己此時如何解釋自己的想法了。科舉哪有那么容易?自己連私塾里那些同窗都學不過,花著錢在私塾里,也分明是浪費時間。
就算是考上了又如何?哪里有那么多官位等著自己?
可是他聽說,那些從揚州到北京去的徽班,在宮里面可是非常吃香的!自己若是給他們寫一些故事,演到了皇帝面前,總比靠著科舉被皇帝看見的可能性大得多!
自己分明也是為了實現父親的要自己做的事,怎么父親就……
“你什么?”
“我……”
“跟我回家!”當爹的剛才那句自然是氣話,既惱這孩子,也是被周圍人看得紅了臉,只想帶著兒子回家再算賬,“不要再在這大街上與我丟人現眼!”
“丟人現眼……”少年人嘴里反復的咀嚼著這句話,像是失了魂一樣跟在父親身后。
看熱鬧的人已經散了,旁人的家事總歸是不好過多的參與。
于是大街上,拿著一沓宣紙的程衡反而成了眾人目光匯聚的對象——程衡私心是想要把這些稿子都交還給那個少年的。
這宣紙上的文字,有不少同這個時代的禁書有異曲同工之處。哪怕程衡也知道再禁,也攔不住一些真正有文學意義的故事在民間傳播,卻不希望面前這個少年人給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給,拿好了。”
程衡慶幸那個父親的步伐沒留半分余地,在自己還在糾結的時候,就已經走的足夠遠,給了自己一個名正言順把稿子還給少年人的理由。
“多謝。”少年人躬身要謝,就已經被程衡扶了起來。
手碰到少年人的衣袖時,程衡能夠明顯感受到少年人的顫抖。害怕、情緒激動,這種感受程衡自己也有過——就在從垃圾桶里拼拼湊湊,找回了自己那個已經被撕毀的筆記本的時候。
“好好同你父親講話。”
少年人為抬起頭,下頜上還掛著沒有被夜風吹散的淚珠,倔強的眼神映在程衡眼里,緩緩從最終吐出一個:“是。”
和自己那個時候多么相像啊!正是那個時候,程衡的倔強讓他決定一定要把寫故事作為自己以后的方向。
光明正大的擺在課堂上寫!
“嗯,這些東西……你若是想要保存好,也可以交給我。”
那個時候,程衡也有這樣一個語文老師。老師支持程衡寫作的夢想,只是勸他要找一個合適的時間,甚至會在看過他的文章之后,一次次給出指導性的建議。
如今程衡也做了這么多人的先生,也語法的嗯感恩曾經那位語文老師。或許沒有老師的陪伴,程衡的夢想也會在半路上放棄……
“你……”面前的人也是位私塾先生,原本父親還想將自己送到那里去讀書,少年人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信任程衡。
“你愿意相信我么?”
拿回去也逃不脫被父親燒掉的結局,少年人的用目光快速打量著眼前人,終于什么也沒有說,更沒有半分表態,只是將手放松了些許,由著程衡將那一卷還算完好的宣紙抽走。
“你還不回家么?”做父親的良久等不到兒子的影子,以為后者還在和自己鬧脾氣,快步轉回來,對著面前人吼了一句,“家里面的飯菜都要涼了!”
“你是?”片刻之后,做父親的認出了面前人的身份,“你是街那一邊的那位程先生?久仰久仰,不知先生攔下犬子可是有什么事?”
“無事。”
做父親的并沒有忙著打量程衡,把這個不肖子帶回家才是他此時最大的目的。
程衡原本就想這樣放走這對父子,可手里濕潤與干燥并存的觸感終于還是讓程衡動了心。
“慢著。”
“不如讓令郎到我私塾來學習罷,學費我可以全免。”程衡依舊是記不住自己那一場噩夢,也終究是不肯承認管殷認定的那個道理。
“先生這是圖什么?”
“剛才看令郎的性子,與我有幾分投緣。”緣分一詞妙不可言,怎么解釋都是合理的,程衡知道自己找不到更合適的借口,“也免得令郎同先生之間鬧了情緒,更不愿學了,豈不是……”
上趕著不是買賣,這道理程衡也明白。于是利誘到此為止。
“當然,也要看令郎如何想。”
“時候不早了,先生可曾用過飯?不如到家中一坐,吃過飯也好談一談犬子的事。”做父親的自然是希望兒子好的,一開始未曾想過那么多,直到程衡這話一出,聯系到自家兒子的性格,心里也難免猶豫。
“那到不必了,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程衡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交代了兩句之后,同少年人打了個招呼,轉身離開長街。
一方熟悉的天地,四方的框架之內,似乎充滿了限制。程衡皺著眉插好門閂,用目光描摹著檐上的瓦。
當年自己遇到了那樣一為老師,才有了如今的程衡。如今他也像做一做,做這樣一位老師,給那個少年人的未來帶去一個可能。無論他的未來會選擇什么,也不應該被所謂的“正道”束縛。
更何況,這個時候的人瞧不起唱戲的,而唱戲的人卻從來沒有做錯過什么。
程衡自己既是寫劇本的,也是唱戲的,他不喜歡這段歷史……
“唱戲又怎么樣?戲子又怎么樣?無非是這群人嘴里的名字!”默默念著這些給自己打氣的字句,程衡推開門,重新坐回到已經隨著夜色一起昏暗下來的書房里。
面前干凈的宣紙算不上純白,程衡忽然知道自己想寫什么了……當手中的筆再次淌出墨,程衡似乎又找回到了自己初中坐在教室時候,一筆一劃帶來的快樂。
竹影搖曳,燭影也在搖曳,直到面前的燈燭徹底的燒滅,整個屋子都陷入一片只有薄薄月光的黑暗,程衡才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