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也想問,你夢里的故事都是些什么。”管殷夢醒,守在面前的照舊是劉姣安,后者托著下巴,張口分明還像是個小姑娘。
“是個朋友……”似夢非夢,分明程衡才是在現實社會中見到的人,管殷自己都已經分不清真真假假,又如何能同劉姣安說個明白?
夢外不如意的時候,人自然也就輕易的沉醉在夢里,劉姣安抿了抿唇,并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一錯身,劉姣安從管殷身后的書架上取了那封信,遞到后者手中:“這件事還要不要去查,還是看你如何想。”
說開了身份,講過了故事,劉姣安還是把一切的選擇權放到了管殷自己手中:“你到底不是她,這些過去你大可以放下,去過你自己的生活。”
這還是兩個人第一次在一起開誠布公的討論關于未來的打算。劉姣安知道管殷有著太多這里限制之外的思考,也明白如果可以,管殷最希望的還是離開。
“既然我現在用著她的身份,自然就離不開她的過去。”沒有自己看過那些網文小說里的系統任務,也根本沒有復仇的必然。
只是當過去的故事原原本本的擺在面前,故事里的人完完整整的站在自己眼前的時候,管殷就明白:無論是早就計劃的一筆,還是毫無來由濺落的一滴,墨落長卷的一刻,就已經注定成為筆墨間的一部分。
“這里山高皇帝遠,未必還有人記得這段過去。”
“你記得,信那一頭的人記得,害了管父的人還記得。”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注定每個人的未來脫離不了過去。
歷史上的沉浮讓管殷不敢說一切善因皆有善果,但教過的那些學生,一心想著‘公平’的程衡,乃至于自己,哪一件事的展開也不是毫無原因的……
“好。”劉姣安分明的知道彤彤和眼前的管殷不是一個人,卻也不自覺的因為管殷的話回想起那個從來堅持著“問心無愧”的姑娘。
信甚至算不上什么憑據,女扮男裝的管殷出現在教書先生面前的時候,后者便笑道:“那天我果然沒有看錯。”
來人并沒有過問管殷那日見到自己因何不曾亮明身份。熙熙攘攘的街頭,不知道又有幾家鋪子離不開劉家的手筆。出言道破,對雙方并無益處。
“一朝失勢,所有的功過便都由旁人來論。只是如今證據都斷在這人身上,想要給先生雪冤,可能我還是需要搏一搏這功名。”
寒窗苦讀,得了功名又能如何?就一定能夠當上官,為民做主?就當真能夠堅守自己,不被腐蝕?可是為了教導自己的先生,眼前人總也得試一試:“先生自始至終心懷百姓,當年之事若不查清,難絕后患。”
教書先生姓程,名見微,表字英徽。一十二歲得中秀才,因先生一故,便再未赴科考,留在鄉間教書為生。
程見微的名是管父所起,“見微知著”,原本就是極好的期盼。表字“英徽”也是早早備下,只可惜沒等到程見微及冠,管父就已經不在人世。
“還請二位回想一番,當年先生可有提過過往之事的細節,或許正是破局關鍵。”程見微的年紀與程衡相當,性格卻遠比程衡沉穩,即便在先生門下未曾感受過寄人籬下的凄惶,也早早成長的足以獨當一面。
當街之上,管殷勢必不能同程見微說明自己芯子早不是原身的,對于那些過往也記不得半點。
“管……”程見微的目光繞著攤位附近掃過一遍,終于又落回在管殷身上,“管兄可曾想過科考這條路?”
管父從來沒有因為自家孩子是個姑娘便不肯將自己的畢生所學傳授下去,也正是因為管父當年這份開明,才換來原身這些足以作為生計的筆墨。
至于原身女扮男裝,自始至終無非是一種自保的手段,到后來促成了一個將劉姣安從一段不由自主的婚姻中解救出來的機會,即便是管殷,也從沒想過能頂替誰的身份赴考。
不得不說,管父教導出來的這一對異姓兄妹倒是有一處像的不能再像,原身管彤彤和程見微敢做敢當之外,也實在是太“敢做”了。
管殷一時間沒能從程見微這句超乎常理的話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后者已經將自己的心思全數剖白:“再如何,總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不是么?”
大不了就是一死。程見微是孤兒,如今管家也已經沒了人,兩個人拼一條路,總比一個人強得多——程見微不敢指望自己這個義妹能夠找到個心儀的丈夫,恰恰后者又有心為先生沉冤昭雪。
“或許我父親……”盡管劉姣安小時候與程見微之間的交集并不多,但彤彤早就同她提起過這位義兄的性格。
獨立、決絕,如今又有明確了當年管父正是因為對“同窗”的信任,才讓原本圓滿了家庭走向了這般局面,程見微恐怕很難相信任何外人。
所幸管殷還未坦白自己的身份,否則這條很難望見歸程的路,就會只剩下程見微一個人孤零零的走了……
“管兄還是好好想一想,這或許也不是唯一走得通的辦法。”看向一起長大的義妹,程見微也不希望為先生沉冤昭雪的代價是先生最后的血脈也折在當中,“管兄如今有家無業,總也應該為了以后想上一想。”
程見微從始至終都沒有質疑過義妹和劉姣安之間的關系。后者生活在劉家,必然有許多的無可奈何,義妹自小看不得這些不平事,更何況是義結金蘭的姊妹?
“好,我自會早些給你一個答復。”
見到程見微之前,管殷還從未想過這條路的可能性,也不知道以原身的性子,又能做到多少。
可程衡那句話還在耳畔回響:“自古寫戲本的人,好歹也要有些文學的水平。”今天程見微的話又無疑證明了這一點,原身若是個男子,早就該高登科甲!
如果自己準備科考,劉姣安能夠與劉父重修父女之好,程見微應試也能多幾分助力……更何況,大多數朝代其實并沒有明文規定女子不得科考,若剛好賭對了,所有的憂慮也就迎刃而解。
“管兄要知道,很多事拖得越久,也就越難做下去。”
程見微這是在提醒義妹:時間越久,當年的證人也就越少,想要扳倒當初那些人,避免決堤一事再以不同的形式在徽州發生,就要盡早做出個打算。
“好。”
留下了私塾的地址,程見微并沒有久留,同面前兩個姑娘一一告別,又留下來些供二人貼補家用的錢和一封早就寫好的信轉身離去。
“你如何決定我都會支持你。”今日見面之前,劉姣安心中多少對程見微帶著幾分偏見。
但凡是程見微早出現些,是不是彤彤就不會夜半望月獨自落淚,是不是就可以少在那吃人的教坊里面待一段時間,是不是敢對生活有更多的期望?
“程見微不信任我父親也是有幾分道理的。”
管殷和劉姣安一路上再未說什么,只等著早些回到家,拆開那封信,看看又有什么是程見微不好面對面交代的。
“回鄉之后我便一直在尋你的下落,我還記得‘殷云’二字,是先生特地為你取的表字。”
這個時代里,甚少有幾個姑娘家會有個表字在,原身得了表字之后也甚少有人如此喚過,剛巧也就成了獨屬于義兄、義妹之間的暗號。
“終于找到教坊的時候,便聽說你已經不在那里,這才一直耽擱到如今。”
后面的文字很短,也再沒有什么與管父沉冤有關的內容。只是在這三兩句樸實無華的字句里,每一筆、每一劃皆是程見微對于自己這個義妹的心疼……
管殷此時也沒有心思去想如果程見微知道自己已經不是他義妹,會不會后悔自己沒有再早一點找到先生這僅存于世的血脈了。
白紙黑墨的文字比那些振聾發聵的話更能鐫刻在人心上,等到管殷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早就不知不覺的帶入到了原身身上的時候,任何理智似乎都已經不足以攔下一個青年人對于真相的追尋了……
“姣安,如果是她,她會怎么選?”
“我不是彤彤,我不知道彤彤會怎么做。但那是她義兄,是她父親……”
而在外人眼中,管殷現在就是原身,她的選擇就是原身的選擇。
“程見微說的有道理,似乎再差的結果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管殷知道,這就是自己的選擇。
身后的書架上都是原身留下的文字,那些早早寫下的內容也恰恰證明了:如果現在站在這里的是原身,原身也大概率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三恒。”劉姣安沒有回應管殷的話,只是緩步走到門口,把三恒叫了進來,“三恒,既然父親要你看著相公如何,那你便回去劉府告訴父親,相公如今要考科舉。”
“往后他只怕還需要相公的提攜,便不要處處再尋相公的麻煩……你若是不想留了,此行便留在劉府,不必回來。”
后面的路會更難走,劉姣安不希望三恒在這里,更不希望自己的父親早早的知道殷云山人真正的身份——說不定父親需要巴結的上司,就與管家的事情脫不開關系。
“夫人又要趕三恒走么?”
劉府里并不把人當人,甚至三恒的父母也未曾給過前者多少陪伴。在夫人和相公這里,三恒才真正意義上感受到了些許溫暖,當然是不愿意離開的。
“不是我趕你走,只是相公備考,家中自然更不富裕,你大可不必同我們一道吃苦。回劉家去,你好歹能得個溫飽。”
“夫人,三恒若是離開了,難道要夫人親自去砍柴么?”
“夫人,冬天里黃山上路滑難行,三恒怎么……”
不遠處的青山很大,在文人墨客眼中,是奇松、怪石、云海、溫泉的好去處,可山的這一頭,民居之外,少有游人。
山路難行,冰雪封道,離開了三恒,一個自小嬌養的姑娘和一個成日里在屋內寫文章的假相公,誰又能上山拾柴?憑著僅有的這些錢,去集市上買些炭火,更是熬不過一個冬天。
“你……”
“夫人,三恒愿意留下便留下罷。”這時候劉姣安不好下臺階,管殷適時的遞了過去。
雖然自家相公如此說了,三恒依舊不敢放下心來,目光投到夫人身上的時候,后者微斂了眸子頷首:“相公既然如此說了,你全聽相公的便好。”
“三恒,你既然要留下來,便把這里當你的家罷。”管殷早就不適應所謂的主仆之分,如今早同劉姣安坦白過身份,借著機會,全把三恒當個義弟。
更何況,如今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將管家當年的真相大白于眾,三恒留在這里或許還有大用:“若你有心同赴科舉,自是再好不過。”
這回三恒倒是不猶豫了,一個勁的擺著頭:“相公快莫要拿三恒開玩笑了,三恒哪里是應試的料?那些字三恒看不懂半個!”
“這是因為你未曾有先生教你識過字。”
“可是……三恒即便是識字也無用。”
“這世間從來沒有掌握知識的不是。”管殷的職業病犯了,聽見三恒這樣不上進的話,眉頭同一時間皺了起來,“或許不在今日,不在明日,等到能用上那一遭,你便明白識字的作用了!”
“家中有相公識字,夫人也認得些,還要三恒……”
三恒終于還是在管殷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咽了咽唾沫的同時,把后面想說的話一起咽了下去:“嗯……三恒全聽相公的。”
“這就是了,鄉里重耕讀,你若是想要改變后代的身份,不讓你將來的孩子還同你一樣不得不聽人號令,那便要多讀書。”
過往幾度不眠夜,院外青山照日斜。管殷是做老師的,她不敢說看到這一代孩子靠著讀書有了多大改變——可身邊的同事,有不少人靠著讀書到了大城市,靠著讀書改變了原本的生活。
不知不覺,管殷終于還是在無意識中偏離了自己最原本想法,開始做出原身不會有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