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就是信手拈來的技巧。
其實從下車,讓衛東都有點暗自心驚,從經委那位當初到江州,想指派讓衛東參與民營銀行的工作開始認識老方。
這位好像跟他談話,都是很平和的閑聊。
從來沒有那種身居高位的俯視感。
輕而易舉的獲得了讓衛東信任,讓他滔滔不絕的講了很多!
現在點明了才知道,人家是套話高手啊!
手法很簡單,別用問句用陳述。
別人立刻沒了面對問號的天然防范,就是忍不住要開口說話。
這結合尤啟立他們的聊天大法簡直有奇效,更比讓衛東后來揣摩出的遞煙手法簡單輕松。
總不能隨時運個籃球套話吧,那是雞哥。
好比現在讓衛東不穿背帶褲,人家也搶著圍攻:“百萬?你開什么玩笑,欠債一堆!”
“我們是等著收債呢!”
還有人在探頭看外面的車。
這年頭的路邊不是那種豎著一排停車位,都是靠路邊一串,所以三菱越野被夾在標致和寶馬中間,店里看不到牌照的。
“那外面的寶馬是老彭開走那輛吧,正好開走抵賬,車鑰匙呢?”
“家屬還想來分錢?正好,來賠錢吧!”
那孤兒寡母哪見過這,連忙又哭著跪抱讓衛東的腿。
也許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求求領導給我們做主啊……”
讓衛東根本不接話茬兒,誰的都不接。
抓緊機會觀察,這事對他又不重要,來就是做練習的。
從他以前上趕著說話,滔滔不絕的說話去打動人,現在明顯有進階的感覺。
開始反過來觀察全場掌控局面。
這是昨晚他哪怕面對那么多部下講話,都沒做到的縱觀全場,心頭還游刃有余的在盤算。
就很奇妙的感覺,以前是話趕話,說快了能專注于把語句組織好,正確表達不留漏洞已經很不錯了。
現在以退為進反而更從容。
就是那個妖嬈女子的目光好像老是在他這盤旋有點厭惡。
他又不習慣直愣愣的反看女人。
所以等亂糟糟的鬧騰全都被跪下來抱腿的動作吸引安靜些,那些目光中肯定充滿了揣測和驚疑不定時。
才平穩開口:
“鵬圳電子信息技術進出口集團的下屬子公司買賣進口汽車,這電子信息技術一定很先進了,既然有這么多債務,那就有很多的賬務往來,這財務科長是個高手啊。”
瞬間剛才還理直氣壯的所有人,就像雞鴨被捏住了脖子。
有個家伙還忍不住:“你懂不懂特區精神……”
讓衛東只似笑非笑的看他眼,對方硬生生把話語全部咽下去。
之前讓衛東就給吳生云表達過,現在鵬圳就是個巨大的草臺班子。
不含過來的央企、國企,光是鵬圳本地的建設集團、外貿集團、農業進出口集團、食品進出口集團等等一堆具有外貿資質的單位,號稱八大家。
全國各地相關單位都過來攀親戚合作成立子公司,這樣某省某地也就有了進出口外貿權,做生意的權限就陡然擴大了。
名義上是有了某個類別做外貿的權限,其實是只要能賺錢啥都敢倒賣。
什么全民倒爺,那春晚上演的倒賣牛仔褲、練攤兒的都是小毛賊。
這里才是玩大的。
譬如這汽車上不有電子元件么,也能算電子信息技術產品,在信奉一切都是靠關系的人眼里,這都不是事兒。
無非是研究研究下。
可讓衛東笑瞇瞇的直接掐核心重點,別上稱。
這種為了賺錢的拼湊理由,說破天都經不起敲打。
如果他真是個什么實權領導,甚至這么年輕都不需要是什么領導,有什么人脈關系能咬定這個事兒,一咬一個準。
營業執照上有沒有車輛經銷的權限。
而且誰都知道現在三令五申強調收緊外匯,尤其是豪華轎車進口,有心要查那順著賬務一個都跑不掉!
既然說有債務那就要拿出各種進銷存的流水來。
讓衛東不做賬,前后兩任老婆都每天帶上百人做賬,門兒清。
全愣住了,居然沒敢吭聲。
這時候他不過是在內心哎喲,說狠了點,把這些人都嚇著不敢說話了,那還怎么套話呢。
又沒個捧哏的,只有跪地上愈發悲慟的死者家屬。
很奇妙,讓衛東現在聽著這干嚎的哭聲,心頭毫無波動,甚至想笑。
正在想怎么不用問句,再嚇唬套套話。
居然是坐在他臂彎的小蝶使勁探身,想去摸那個站在母親身邊不知所措的孩子頭:“莫哭……”
讓衛東一直讓自己故意不看的目光只順著女兒瞥了眼,瞬間心軟!
剛失去父親的孩子七八歲年紀,驚惶了整夜都不知道在奔波啥,眼眶早就被泡紅了,現在看母親跪在地上嚎哭更不知所措,只能淚流滿面。
讓衛東仿佛看見了十九歲球場邊不知所措的自己。
好歹自己那時已經成年,哪怕賣瓜子也能去搏一下了。
這個年紀喪父的孩子能干嘛。
現在讓衛東甚至有點內疚沒能救下人,內心對不相干的冷漠多少有點不是很在意對方死活。
其實那也是別人的丈夫,誰的父親。
但隨之而來的還是猛然驚喜,他一直擔心小蝶因為童年的波折內向封閉,性格變得孤僻陰暗。
這一刻的反應讓他覺得這一年的照料沒白費。
瞬間撤下所有偽裝外殼,彎腰方便女兒安慰人:“說啊,還要說啥子……”
結果長公主說:“淦!”
還有捏拳助力的勁頭,充分表現出虎父無犬女的氣勢。
讓衛東哈哈大笑,順勢把女兒遞給婦人,對方連忙松開手抱好,知道全靠這孩子說話才得了回應。
看讓衛東撣撣褲子上前:“好了,不用廢話,這里誰主事,誰說話,債務明細,賬本拿來,工商稅務手續,企業合同協議擺出來。”
真不是演,讓衛東只是抱著娃站那,氣勢就已經是指揮上萬人廠區,十多家廠一堆公司,幾十棟樓的集團公司老板的味兒。
真正掌控這種局面的人,除非刻意隱藏,是裝不了的。
外表年齡二十出頭,執掌這種規模也就一年多,還不會韜光隱晦的年輕大佬就是眼里帶著上位者的鋒芒。
之前已經鎮住所有人。
現在放下女兒隨口說話,更讓對方所有人噤若寒蟬。
只有那個女的開口:“那……你是哪個也?”
讓衛東順手摸兜里幾個工作證,挑了碼頭的展示:“西區港口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夠不夠?”
鵬圳八大集團都是市屬的,這個港口集團其實是老方那個在HK的集團下屬子公司,就是央企子公司。
有種后來滇南省軍區打緬北四大家族的感覺。
聽起來牛皮哄哄的什么家族,就是縣里的地主嘛。
秒殺之。
老方一直都瞧不起市里面幾家集團搞壞了改革風氣,嚴格約束自家大集團下幾個子集團不得參與這類倒賣生意。
所以對整個鵬圳倒爺界來說,西區那邊幾個央企集團是他們看都不敢看的名門正派。
最根紅苗正的那種背景。
光看那證上的西區港口字樣就已經在點頭哈腰了。
可唯有那個女的一邊從旁邊架子下端出一大迭文件資料,一邊還是那句話:“我是問,你是哪個也?”
刻意加重的語氣,終于引起讓衛東的注意。
來自四十年后的基本技能,他一直都能說比較標準的普通話,自從天南地北到處跑就更說得滾瓜爛熟。
只有跟董雪瑩、沈老三、老領導這些土包子才說蜀川話,準確說是有點區別于蓉都、江州的川東話。
小蝶也是。
她是跟著母親開口,這年代也沒誰意識到從小培養孩子說普通話。
所以能說普通話的董雪晴和讓衛東,為了激發孩子恢復熟悉的口語,都抱著她說方言。
這個女人也是。
習慣了不同腔調交替的讓衛東之前都沒注意到,凝神注視:“川東的?”
女子回應:“我商州的。”
讓衛東才稍微多看看對方,絕對沒有兩眼淚汪汪的感覺,他本質上也不是商州人,下面縣里的農村娃。
現在只輕描淡寫:“我商州讓衛東,聽說過沒。”
果然,就像常山趙子龍內味兒,讓衛東在江州、乃至全國都沒彰顯過的名號,商州市區的人絕對如雷貫耳。
一共就二十來萬城區人口,從他勇救女教師、小少婦,到嘉獎只要學個車,然后一路飛黃騰達的建起半邊新城,絕對家喻戶曉的人物。
對方深深點頭換成了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非常榮幸能見到您,彭永軍在風馳公司的投資股份……”
讓衛東擺擺手:“我不需要知道這些經營細節,他是在我面前丟的性命,所以我有責任處理好他的后事,你們要怎么算是你們的事,公平公正的拿出個結果到西區工業園區來找我,處理得好我會記這個情。”
說完就伸手要過女兒,示意那孩子:“走,跟叔叔去看看你能怎么長大成人。”
那婦人反正就盯緊領導了。
這車行里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站起來,看這靠氣場就掌控全局的年輕人走出去。
有人看見標致副駕笑瞇瞇的白發老頭,有人看見調頭時露出來的三菱牌照,更有人看見最后不聲不響開寶馬的少年。
相顧表情全都寫著臥槽……
什么人啊,這么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