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米長的廠房里，墻上貼著紅底白字的手寫標語：
“獨立自主自力更生”、
“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
“緊張起來跟時間賽跑”、
“時間就是號令，效率就是生命”……
正中央一面巨大的紅旗被平平展展的掛在墻壁上。
六七十年代特有的那種大會戰氣氛就拉滿了。
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計算機科研人員，不管他們之前從事的是哪方面課題研究。
現在全都集中在了一條長長的工作臺兩邊。
在不銹鋼還很珍貴的階段，白色寶麗板作為這時候最高級的家具飾面板，替代貼在桌面上，方便上面鋪開的各種電子元器件。
讓衛東一眼就認出來，自己昨天半夜帶回來的五臺蘋果電腦，已經全都被大卸八塊，從鍵盤到鼠標都不同程度的進行了分解。
Macintosh電腦特有的小屏幕、一體機身、軟驅、電路板全都被拆得整整齊齊。
有一臺甚至連主板上的所有芯片、二極管、三極管都拆得干干凈凈。
有人記錄，有人測繪，有人檢驗，兩邊靠墻堆滿了各種編號的工作柜、檢測設備、示波器。
有幾堆人顯然是中心區，好些人伸長脖子在那看得咬牙切齒。
哪怕墻角堆了好幾臺工業換氣扇、通風設備，但六七月的江州已經如火爐般高溫到近四十度。
可能是為了不讓風扇影響到各種細小元件，這些家伙愣是汗流浹背的硬扛。
專注到讓衛東他們走進來，居然都沒人察覺。
從縫隙間，才能看見他們圍住的人，更是光著膀子湊在顯微鏡前面，雙手操作設備進行電路板焊接操作。
旁邊有人拿蒲扇輕輕幫著扇風，都生怕影響到分毫的小心翼翼。
整個廠房里，忙碌卻不喧嘩，每個小組都在針對某個部分做最細致的分解分析。
旁邊已經堆滿了一迭迭嶄新的圖紙。
讓衛東更看到自己之前帶回來的那臺Macintosh電腦、東芝筆記本電腦、任天堂紅白機已經被拆成了各占據一張桌子，全家都整整齊齊的細化到螺絲釘都陳列在那。
各自有張一兩平方的全開圖紙貼在墻上，無比清晰的梳理出了國外個人PC的電路圖、設計思路和元器件編號，繪圖功底都相當精美，讓衛東這么個外行看了都覺得很舒服。
強迫癥都能被治好的那種疏密有致，簡直像一副工業風的藝術畫作。
也學過畫這種電路圖的董雪晴，都滿臉佩服的給姐夫豎大拇指，無聲稱贊人家這才是高手。
最后在墻角整齊碼放著所有運回來的6502芯片。
僅有最表面的一箱被打開，里面就是那種整塊泡沫挖了一個個指頭大的凹槽，黑色的嶄新芯片排列鑲嵌其中。
這時人群里仿佛同時舒了口氣，感覺之前全都是憋著的，生怕呼吸驚動了精密操作。
然后齊刷刷的又散開些，終于有個之前認識讓衛東的技術專家看到了人，立刻過來握手：“從昨天晚上接收樣品電腦，幾個攻關組輪流上陣，已經把復原工程進度做到了最后兩項，請讓衛東同志指示！”
簡單說就是除了6502這種3微米制程工藝上確實沒法復制的主芯片，其他所有元器件，包括存儲芯片都用國產替代。
現在沒有成型的集成電路板，那就手搓！
用銅線銅絲，替代電路板去連接6502芯片的各個觸腳，從拿到新的6502芯片開始，就測試用國產件能不能原樣復制出紅白機。
大家都是從業者，很明白只要能手搓出來，那就能想辦法流水線化，無非是良品率的問題。
只要能做出可以替代進口產品的國產貨，那就能賣了換錢。
這條路就能換來科研最急需的資金，讓所有正在被擱淺的計算機研發重新起航。
當年史蒂夫在車庫里面手搓出來第一臺電腦，也是用的這種方式，也是用的6502芯片。
這位先遣隊的專家介紹，被圍起來的那幾個，都是各家研究所最精湛的手搓大師，差不多等于頂級外科醫生拿手術刀的精細穩定。
當設備上達不到的時候，就用人去填。
讓衛東默默點頭，指下正在操作的局面，退開點不打擾這走到最后關鍵步驟的工作。
換上來的高級工程師繼續操作，工作臺上能看見原本A4紙大小的電路主板，在這里被擴展成小桌板大的一堆平攤元器件和銅絲連線。
中央處理器說到底，也是用機器“搓”出來的集成電路，拇指這么大一片就有三萬兩千七百六十八個晶體管。
讓衛東知道未來那什么幾納米的CPU，尺寸比這個大不了多少，卻能裝幾億個晶體管？
所以從現在被甩開差距，三四十年后追起來就特別痛苦。
其他人又繼續展開對其他幾部分電路板，尤其是蘋果電腦的反向復制。
整個廠房里充滿了有條不紊的淡定。
整潔漂亮的車間，時代特征的標語，尤其是那些帶著補丁的軍裝、白大褂，甚至帶著破損的背心，跟相當部分人的花白頭發，厚重玻璃底兒眼鏡一起，突然觸動了讓衛東的內心。
摸出自己后腰隨身掛著的相機包，咔嚓咔嚓的接連拍攝
照片。
記錄下這個最原始的追趕場面。
內心無比相信能超越。
而且看著取景框里那些默默努力的身影，他忍不住哼出了那首曲子：
“而我將愛你所愛的人間，
愿你所愿的笑顏；
你的手我蹣跚去牽
請帶我去明天
如果說你曾苦過我的甜
我愿活成你的愿
愿不枉啊，愿勇往啊
這盛世每一天……”
真的，之前在滬海曾經有的那點情緒，在看到這個場景后瞬間煙消云散。
那些買辦、奸商，什么呼風喚雨的強力人物，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算個屁啊。
真正創造歷史的，是這些看似平凡的每個人。
自己有幸能參與其中，已經三生有幸。
甚至這不就是自己存在的價值么。
幫這些人避開進程中的那些陰霾，讓更多人臉上都能帶滿笑容。
他臉上就不由自主的笑起來。
這首他在保安亭那兩年聽得最多的曲子，尤其是在疫情之后的時光里，很是化解了不少保安們面對的戾氣。
如果說那首仗劍走天涯，算是讓衛東內心主動向往的樣子，這首歌才是他對整個社會的認知。
一代代無數普通人，才堆積出了那個四十年后還在不斷沉淀的局面。
其實金卓群也有藝術感覺，早就示意他的攝像機鏡頭拍攝記錄。
現在突然聽見讓衛東哼唱出來的旋律，立刻驚奇：“好聽！什么歌？”
讓衛東是真佩服這些寫歌的人，每次他聽這首歌都會忍不住氣血澎湃：“一個朋友唱來聽過，這盛世每一天，
山河無恙，煙火尋常
可是你如愿的眺望
孩子們啊，安睡夢鄉
像你深愛的那樣……聽出來這里面蘊含的感情了嗎，那么多先烈前赴后繼，這么多工人農民科研人員在自己崗位上揮汗如雨，為的是什么？”
金卓群才是文工團出身的專業選手：“為的是孩子們能安睡夢鄉！絕了，這首歌的境界絕了！來來來，從頭唱一遍，我記錄下……”
說著從兜里摸出個嗦尼的巴掌大采訪錄音機。
讓衛東本來下意識有點抗拒。
就聽見金卓群說：“我有個主意，就是把這首歌放到電視劇的片尾播放，你說這些當年家境還不錯的先烈為什么要視死如歸，不就是為了有今天的生活嗎？”
立刻說嗯……
恰好在這時，似乎所有人的組件都完成了，大家小心翼翼的組裝到一起，最后推動個粗陋的開關盒。
上百人都屏息凝神的看著那臺被加到臺子上的彩電，灰蒙蒙的屏幕閃跳了下，就在有人已經忍不住失望的唉了聲，準備又從頭找尋問題在哪里時，紅白機那個經典的開場畫面出現了！
有人在歡呼，有人淡定的收起焊槍，更有人忍不住先冒根煙，大多數人還是擦擦汗，繼續吧，一個節點完成，還有更多的節點在前面呢。
讓衛東這時終于把相機揣回后腰，高舉雙手拍兩下：“大家好！非常高興能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時刻，跟所有參加中華學習機的科研人員們見面，我叫讓衛東，謙讓的讓，但會永遠守衛在東方，也是這次計算機研究所改制的民營企業帶頭人，想借著這個機會，把各位未來的工作方向描繪下……”
瞬間，整個廠房里全都鴉雀無聲，轉頭轉身看向這邊。
金卓群還馬上找了個凳子，想扶著讓衛東站上去。
被拒絕了，讓衛東不想用登高一呼的感覺面對這些一線科研人員，他始終覺得自己只是個服務員，服務好這些脊梁骨。
但最有趣的是，兩年前讓衛東第一次在流金相館跟老張打交道，自我介紹自己是承讓的讓。
那會兒下意識的有種生意人和氣生財的圓滑。
現在面對這么多科研人員，卻是不假思索的用了個謙讓的讓。
只有真正有底氣的人，才會擺出來的謙讓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