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衛東來的時候，是有點漫不經心的。
心思多少想著家里那點拉扯。
只覺得婆娘真多事兒啊。
這一刻，站在團部門前他早就把所有別的丟了干凈。
悄悄挺直胸膛，看著無數張或年輕或滄桑的臉龐，匆忙的從營房跑出來，迅速戴上沒了徽章的軍帽。
卻依舊用軍人的紀律要求自己，整裝列隊。
聽老耿聲若洪鐘：“全體都有！從今天開始，我們正式轉業成為江州市建筑開發公司，雖然正式的番號還沒有確定，但我們新的戰場，新的榮譽，新的目標已經在前方！”
三月的山里夜晚，春寒料峭。
但無數的眼神都隨著這聲音變得滾燙熱烈。
也有好多家屬抱著孩子悄悄出現在邊角，喜憂參半的看著這場景。
歇了大半年的局面終于有了變化，可又要兩地分居嗎。
讓衛東就不知道怎么，好像看到了老爸。
從來不提他當兵時候的事，卻一輩子都在板正的這樣挺著腰板生活。
于是當老耿回頭滿意的看見讓衛東站在那，提高音量：“所以，我們從現在加入由讓衛東同志帶領的改革隊伍，去戰斗在城市建設的第一線，有請讓衛東同志講兩句！”
幾千人整體熱烈的掌聲確實充滿了詢問。
讓衛東沒部隊那些講話的模式，擺擺手上前開口：“首先我就解答在場家屬的疑問，轉業了，你們已經是正兒八經的江州市建筑職工、干部、家屬，你們未來的戶口都在江州市，安家也會在江州市，沒準兒你們去建設的第一處住宅小區，就是你們未來的家，所以我保證努力奮斗的你們，一定都會有個幸福美滿的家，我保證！”
這就是讓衛東不一樣的地方了。
無論是當初的影展作品，還是后來的磚兒臺報道，又或者HK考察。
嗯，還有對讓衛東影響最深的尤啟立講話風格。
這個時代從上到下，包括今天的老耿都習慣于宏大敘事和恢弘氣勢。
一定要用口號式的遠大理想來帶動所有人跟隨。
這沒問題。
沒有這股勁兒就不會屹立在這里。
但幾十年下來，這招差不多走到極致了。
讓衛東就帶著三四十年后的習慣，喜歡把感情從恢弘的大時代場景，傾注到具體的生命群體，這種充滿人文關懷氣息的情感，恰恰能撫慰這時候正在失望、懷疑、撕裂的各種心態里。
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具體的幸福，就在眼前了嗎？
連老耿都有點吃驚。
他親耳聽到讓衛東根本就不認識他們，不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甚至在電話里都還有點推三阻四。
可現在拿定主意就要給所有人幸福。
這是幾千個人，不是幾匹馬、幾條槍，隨便糊弄就能擺平的局面。
全體工程兵已經驚喜得有人喊好，有人鼓掌，更多是不知怎么表達的憨笑。
讓衛東就習慣于把事情明晰化，可能這也是稅務大院的習慣，講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都不如實實在在的算賬：
“其次第一支千人左右的隊伍，帶著工程設備、運輸載重車輛到江州江南區經開區，明天就過去開始上班，我們有廠房、住宅樓、住宅小區、商業大樓需要修建，也許你們還沒修過其中的一些樣式，但相信你們能盡快學習完善自己，成為最好的建筑施工隊伍！”
呃，讓衛東確實是是對基建工程兵不太了解啊。
老耿等他說完之后，還帶隊鼓掌感謝了老板的發言，才傲然下令：“所有黨團員組成攻堅隊！”
嘩啦，差不多有三分之一吧，齊刷刷的出列重新組合。
“所有中高級技術業務骨干上刺刀！”
居然又是近兩百人默默出列成隊。
讓衛東都傻眼了。
他現在接觸的建筑施工隊伍，基本上都只有很少的技術人員。
從來沒想到能有這個比例的施工隊伍技術含量。
轉念一想，臥槽，他們可是在施工目前全國乃至全世界最復雜、技術要求最高的工程，技術水平確實應該很拔尖。
小看了！
當然最后他提到的是讓其他人先堅守現有崗位，等那邊站穩腳跟，再陸續從這邊撤離過去安家。
讓整個營區這一夜都充滿了喜氣洋洋的忙碌氣氛。
他們的感受肯定和紅光廠不同。
那有色金屬廠好歹有出品，能干活，賤賣也是賣，有貨起碼還能感知到自己的價值。
基建工程兵是猛的被抽掉了所有支撐，號稱南征北戰、攻無不克的隊伍長期施工任務就好像蠻牛掉入泥沼里，有勁使不上。
沒了國家級的基建工程，市場房地產又沒展開的節骨眼兒上，他們都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了。
自負盈虧的市場經濟條件下，沒活干就沒有收入，沒有收入，生活立即陷入困境，過去這一年是他們最困難的時間。
這下重新有了希望恨不得拼命廝殺！
連夜收拾東西打包，把各種工程車輛裝上貨車拖掛。
所以第二天大約有六十輛大型載重貨車，跟著讓衛東的小面包浩浩蕩蕩回到江州的時候，大多數人還只是有種恍若隔世的好久沒到城里感覺。
等看到規模龐大的階梯狀施工工地，里面還有宿舍樓開始打底，住宅高層正在深挖，他們差點哭出來。
太想念這種熱火朝天的工地氣息。
這邊剛開始年后上班施工的搬運公司、衛生巾廠、牛仔褲廠、印刷廠，以及正在開始準備招工建設的港資廠所有人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好像一夜醒來看到一支重型合成裝甲旅蹲在眼前。
讓衛東這十萬平米的地塊，差不多是正方形，正面施工搞得熱火朝天，其實進去以后還有起碼三分之二的荒地。
選了遠處連市區公路都沒修好的那條邊，卸下裝備咔咔的立刻開始修營房！
除了找這邊借點磚，借點水泥，我們啥都有，連鐵架子床都帶了。
因為首選的活兒就是給港資廠修廠房。
以前讓衛東還想著借自己的廠房給他們。
現在算了，花資本家的錢給自己的隊伍練手不香嗎，你們這么氣派的品牌不修點漂亮的廠區，簡直過意不去。
他作為港資廠的唯一合作伙伴，就這么愉快的定下了方針。
介紹了幾大部分相互認識，相互協助。
讓衛東卻帶了老耿去市里面簽署股份改制協議。
路上他邀請老耿坐自己的車，算是原原本本的把目前關于經濟體制改革，尤其房地產改革的局面給山里的老指揮講清楚了。
最后給出來個出乎意料的方案：“基建隊伍就是改革時期的國之重器，我沒有資格據為己有，所以這個重型建筑開發公司，我建議由江州市接納成為市里面的王牌隊伍，我充其量算這個階段的承包人。”
原因很簡單，表面上看起來是包括老耿在內，對于自己變成“個體戶”的私企員工管理層都很難接受，他都沒想過自己當這個私企老板，從感情上他們還有點難以承受自己實際上被體制拋棄了。
讓衛東聽出來，就極力撮合他們成為江州的國企。
本來軍轉民的資產轉移，基本都是這樣算國企。
但實際操作在未來幾年到十年內，后世人知道很多聰明能人在這輪體制改革中狠狠的撈了一把賤賣的國有資產。
雖然不至于像蘇聨崩塌的時候，養出來一堆這樣巨富的寡頭。
這局面也是很觸目驚心的。
讓衛東有自己一手一腳搞起來，年產值幾億的衛生巾廠，何必踩這種泥沼？
他連那邊正在搞的西山光學儀器總廠，都分毫不沾原來的國有資產，只獨立在外成立獨資的銷售公司。
有效防備西山總廠萬一遇見什么換了領導抽風的事情，就足夠了。
現在這在他內心起碼能評估價值幾千萬的工程機械團，千萬別貪心的攬入懷中，假以時日絕對是跟紅光廠類似的燙手山芋。
能掌控一段幫自己打天下就夠了。
市里面對這個非常防范政策掉坑的年輕老算計已經很熟悉了，當著老耿調侃讓衛東：“你知道江州市現在建筑公司已經排到第幾建了嗎，你知道這一輪基建工程兵兵種改制有五十萬人轉業，全都在市場上嗷嗷叫嗎？”
讓衛東忍不住露出我伙呆的表情，五十萬基建工程兵？！
算算時間，82年開始撤銷編制，84年國內開始大面積推動房地產公司，過幾年開始猛推商品房。
這尼瑪明顯就是條因果關系線啊！
沒錢搞國家工程，養不動工程兵，大量轉業，全國各地陡然增加各種建筑公司，怪不得好多房地產大佬，都是順著這一波后面起勢的。
身著樸素舊軍裝的老耿繃緊表情，可能他都沒想到競爭的同行有這么多！
市里面能看到的信息肯定更全面豐富：“鵬圳現在就全靠兩個從東北撤過去的基建師，四萬人在搞建設，他們成立了鵬圳建設總公司，可鵬圳之前是小漁村啊，江州有十二家建筑公司，你自己不都是房地產建設開發總公司的顧問，我認為這個時候應該有一支信得過的民營建筑公司來給全國樹立標桿。”
可能換個人這時候順水推舟就收下了。
讓衛東嚴防死守紅線：“市里面要民營股份制沒問題，那就把設備折算成國資股份，是第一股東，然后其他股份由全體基建隊伍的官兵共同持有，這才是真正屬于大家的建筑公司，我保證他們的工作激情能成為全國標桿。”
老耿整個人都驚呆了，他完全沒想到還有這樣一種“包產到戶”的方式。
但更沒想到的是讓衛東居然對他們秋毫不犯，這種高風亮節的態度反而徹底收服了這支王牌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