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讓衛東現在的脾性，當然是想到就問。
下車就已經臨近傍晚。
游完幾乎沒有任何整修痕跡，更談不上發展旅游的破舊老街，天色已經擦黑。
這個明顯沒什么外來人的巴掌大小鎮，破破爛爛的老街上居然有家規模還不錯的飯館在營業。
真不知道能做誰的生意，這可不是好吃狗可以聞風而動，自駕幾十公里到什么好口碑打卡美食的年代。
地處偏僻就沒可能有生意，更不可能指望本地這點人口支撐。
雖然沒什么人，讓衛東還是點了幾個菜，招呼一直在憑吊抒情的秘書回來就餐。
章蘭芝卻沒了扭來扭去的身姿，坐在側面繼續若有所思的凹造型。
讓衛東已經能主動從她包里把相機拿出來拍了兩張。
雖然愛克斯相機沒有閃光燈，暗光拍攝缺陷很大，夜拍能力幾乎等于零。
但這幾個月，讓衛東起碼拍了幾十個膠卷，用得很熟練了。
盡量手肘放桌面穩住手，保證固定快門下的光圈不夠也別產生拖影。
只要畫面清晰也能算是及格分。
利用背后飯館的光線，給章蘭芝留影了。
順口說出自己對這個飯館的疑惑：“該不會是黑店吧，菜里下蒙汗藥，劫財又劫色。”
和最早在火車上側坐要求拍照，精益求精的各種挑剔不同，章蘭芝現在嫣然一笑：“謝謝。”
然后給讓衛東倒上茶：“滬海周邊的小鎮從明清之后，大多都有進出口貿易的傳統，所以都大富大貴過，然后又陸續出現些人物到滬海打拼出人頭地，自然也就讓這里有些飯館、宅院很氣派了，現在……我猜多少還是有些銷售業務跑動，很多廠子都在這些鎮上。”
讓衛東恍然的點頭：“點了香油鱔絲，蔥肉皮煲，清蒸筍殼魚，加個青菜和湯，濃油紅醬微微甜是他們的特色，看你吃得出媽媽的味道不。”
其實已經有點夫妻間隨意的感覺了。
他更沉迷這。
章蘭芝依舊禮貌：“謝謝……”
那讓衛東就說正事：“我們現在不用這么客氣吧，我說過我會負責，現在我們算是在處對象了，還是要結婚？我都行。”
秘書斟酌了下，認真開口：“我真心感謝你帶我出來看到天南海北，這是我以前從來不敢想的事。”
讓衛東還是想調戲她：“你也辛苦出差了嘛，這可是你主動從蓉都找出來的事兒。”
章蘭芝卻從沒打情罵俏過：“我想盡量對你有用，這樣你也能更需要我，我不求別的，就想能夠有機會出國去看看。”
說完有些忐忑的雙手撐著座椅，挺直肩背看著讓衛東。
因為男人沒說話了，慢慢凝神看著姑娘，好像要從這張越來越熟悉的臉蛋上看出什么。
店家都把菜端了倆上來，讓衛東才拿筷子示意吃啊：“上次在天鵝酒店的江邊，你說你想去看這個世界，哪怕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嗯，我能理解，知識分子看多了書，的確更向往美好的地方，我可以給你承諾，這事兒不難，以我們現在事業起步，十年、二十年以后肯定能經常出國，老了甚至到海外長期度假都不成問題，你理解我的意思嗎？”
他在小地方，不清楚具體時間，但八十年代中后期到九十年代有股出國潮瘋了一樣肯定還是知曉。
無數電影電視劇都講過這段全民崇拜歐美的時光。
好多夫妻拼命賣掉一切，都要把人送出去，起碼先出去再拉拽另一半。
然后離婚潮卻也是那時候的熱點，有說法是這種夫妻出國的離婚率是百分百，沒想到自己這剛開始就遇見了。
所以雖然有點吃驚，但讓衛東絕對理解這姑娘的態度。
都算不上走火入魔了，這會兒全這樣。
太痛苦、太苦悶，完全沒有個人存在感的年代，只有把歐美當成人間天堂來向往。
尤其是會看書學習了解外面還有世界的知識分子。
反而啥都不懂的老保安肯定沒這種想法。
章蘭芝都不看美食了，很正式：“我知道你說的是婚嫁，可這樣對你不公平，我沒想過纏你一輩子，我只想有機會就出國，我要去看巴黎鐵塔，看羅馬教堂，看倫敦塔，還有自由女神像，我要去感受那些美好的文明社會，我會努力幫助你做任何事，配合你照顧好廠里讓爸媽都能過得平安，我就能無憂無慮的去追尋夢想，這也是你給我的希望。”
讓衛東也停了筷子，又好一會兒不說話。
跳過了一個又一個坑的老保安，覺得自己要緩緩。
章蘭芝反而開始慢慢吃，時不時給夾點過來，才飛快的掃視下表情：“你生氣了嗎？”
讓衛東搖搖頭：“沒有，我覺得你這做法挺仗義的，這時候挑明對你才是最不利，但你還是先說好后不亂，免得我竹籃打水一場空，什么時候你走了我跟受了騙似的，現在我得把這份兒感情抽回來。”還是有點不知為什么的悵然。
要不就是莫名有點不爽。
不是對自己，他是真心實意覺得這對自己是好事。
而是那種對這片土地的毫不眷戀，哪怕眼下已經超越全國人的消費水平了，還是覺得外面更好的情緒。
但又覺得沒法批評，這會兒主流思想就是各種反思，哪哪都一定有問題。
章蘭芝還多抱歉：“我從來沒想過能這么快跟著你就走過這么些地方，還住大酒店，坐飛機，我不是用身子來換，可我也沒什么能給你了，因為我從小就想回來滬海看看，要是能出國就是人生念想了。”
讓衛東慢慢笑起來：“你這做法，讓我想起李云龍的老婆。”
秘書肯定懵逼：“誰？”
讓衛東隨意搖頭：“戰斗英雄，是個粗人，組織上安排結了婚，你說他那好看老婆剛開始對他有多喜歡呢，說不上，但英雄嘛，首長嘛，這年代的婚姻不大多都是安排么，見一面就辦儀式，大多數人都是先結婚后戀愛，慢慢磨合相處，也罕見有人離婚，你對我沒感情也是正常的。”
章蘭芝有點窘迫：“我們認識時間不長，但我相信未來會有感情，所以我才怕……”
她自己都形容不出來，讓衛東卻懂：“怕就這么普通平凡的生兒育女柴米油鹽的日復一日瑣碎過下去，這輩子再也看不到整個世界了？”
章蘭芝的眼里真有瞬間光芒：“對！從小大家都不愛跟我玩，爸媽也告訴我人總會一死，這輩子怎么過就有云泥之別，只呆在廠里我也認命了，可你帶我看到這么多，難免就想能不能看得更多，我不愿瞞著你琢磨這些，身子給了你，靈魂就越發向往自由。”
看來還是這些天被鞭撻得太狠，都有點癔癥了。
讓衛東赧然撓頭：“我本來想的是怎么勸你這出國不算什么事兒，但又覺得人有念想是好事兒，好比我從去年也給自己立下了三個目標，治好父親的病，賺錢立足，報仇，結果都實現了，才能給現在的一切打下點基礎，不然我也可能會渾渾噩噩的就過了，行吧，我記在心里，幫你早日達成夢想。”
有時候人就靠個念想撐住呢。
章蘭芝好像松了口氣，又挾了點菜才詢問：“為什么你覺得出國不算事兒呢？”
讓衛東盡量思考：“這會兒稍有能力有夢想的人都想出國，尤其是苦苦掙扎的讀書人，這要怎么形容呢……嗯，這會兒國外在山頂，我們在谷底，人往高處走是正常的，現在走出去也多半會幸福，但以后我們會好的，起碼差距幾乎不見了。”
這話說出來別說八十年代，再過二十年都沒人信。
所以他都覺得像個神話，沒法勸。
章蘭芝果然不信：“怎么可能，你不是也想出國嗎。”
讓衛東搖頭：“我不是這種出國，因為我面對這個波瀾壯闊的國內變革還恨不得遨游打滾呢，根本顧不上去國外……哈哈，也不能這么說，我想去北面，去老毛子那邊看看。”
章蘭芝明顯深受歐美文學跟廠里思想影響，很嫌棄：“啊，天寒地凍，又是蘇修帝國主義，有什么好的。”
三線工廠主要就是為了抵御北方入侵，才全面遷移到西南山區。
某種意義上，沒北方威脅，章蘭芝就應該是個滬海長大的本地妹子。
讓衛東能說自己今天最大的感受就是，換飛機真特么牛逼嗎。
只有親身坐過那么大的飛機，才會明白這生意有多牛逼，尤啟立可以吹一輩子，徹底樹碑立傳的地位。
一單就成了國內首富。
他就想參與體會，這是他這輩子的理想。
所以他非常理解章蘭芝，甚至比無數次深入探查更能觸摸到對方的內心了。
只能調侃：“你不給我做老婆，估計我就只有去找個毛妹了。”
章蘭芝快速咬咬嘴皮：“不會的，你是我見過最厲害最棒的人，小董很喜歡你，那天那個包著手的女同志也應該對你很有好感，我不算什么，只是恰好現在還能幫到你，實際上我對生意對算計都沒什么興趣。”
讓衛東盡量學會把自己抽身出來旁觀。
也幫她著想：“嗯，老實說我現在也在使勁鉆營怎么出國，雖然目的不同，那個照相館的張經理就是江州最常接觸出國人員的，那天兩位大廚說他們出過國，我不是很明顯的就對這個話題感興趣么？我主要是對出國做生意感興趣，但起碼一兩年、三五年內也許都不可能，這是政策決定的，所以想出國，基本只有留學這么個途徑。”
章蘭芝失望的啊：“我真的讀書很糟糕啊。”
讓衛東卻不緊不慢：“所以我們抓緊賺錢，賺到了錢你隨便找個啥文化歷史的研究方向自費應該難度不大，誰知道你是什么底子，光你英語夠好已經吊打很多出國的人了，對，我們在滬海停留幾天，依舊還是到大學去轉悠了解，這里也是對出國最熱衷的地方，回頭再去幾趟平京，沒準兒就能找到留學的機會。”
章蘭芝罕見的積極伺候端湯：“謝謝你了……回，回市里去住不？”
紅著臉蚊子聲的樣兒，別提多誘人了。
連實際情況忘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