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先生和藍先生垂下頭,假裝自己完全不懂殿下這一安排中,所透露出來的情緒,跟在文奇先生身后也走了。
殿下讓文奇先生守在門外,那就是真的守在門外。
殿下讓許源守在門外,那其實是想讓許源“陪”在門外。
一個年輕的女子,對一個年輕的男子說,有你在我睡的安心,意味著什么?
可殿下呢,又并未真的明確說了什么話。
曹先生和藍先生心中都在感嘆,殿下是高手!
這都是跟誰學的呀?
跟四姑學的。
睿成公主的四姑,當年曾經艷名滿京師。
時至今日,北都、南都中,還有許多四五十歲的老才子、老帥哥,每每談起當年的四殿下,都是心懷向往,唏噓不已。
四姑特意傳授過殿下,秘訣便是:若即若離,不遠不近;他進你退、他退你進。
睿成公主之前想要把槿兮小姐的人搶過來——在這個想法中,許源并不是許源,他只是“槿兮小姐的人”。
但是許源短短幾個時辰,就破獲了營中的詭案,還借文奇先生之手,教訓了那“心祟”一遭。
許源在殿下心中,就真的變成了他自己了。
“槿兮小姐的人”,則變成了許源身上,和“皇明最年輕的四流”、“詭案圣手”等并列的一個標簽。
當然,有了這個標簽,殿下會更興奮。
所以殿下這時是真的困乏了,想找個人陪著自己,讓自己舒舒服服的睡一覺。
乃是四姑所傳授的“他退你進”的策略。
殿下心里有那么一丟丟的小得意。
還有一點點的小期待。
本宮這是第一次實戰四姑的技法——四姑不曾親身演示,只是講解了一番,本宮便能直接拿來使用,可見本宮在淑女一道上,是極有天賦的。
許源吃了本宮這一記技法,不知此時是否在本宮門外,浮想聯翩、小鹿亂撞呢?
許源一點也沒有。
而且此時守在門外的許源,對殿下那是滿懷怨念。
辛苦了一天啊,又查案查了半夜,都不讓人休息?
至于說殿下所構建出的,“為殿下守夜”的曖昧感,許源也是無感。
他要是能感覺到,也不至于去一趟朱家,朱家對他多方優待,他先是懷疑有詐,后來很久才反應過來,朱家究竟是什么打算。
當然這也不能怪殿下,以殿下的身份和相貌來說,單獨為她守夜這種事情,的確是天下奇男子爭搶的美事。
這件事情,恰恰壞在了,許源不在這些“奇男子”之列。
許源在門口坐著,不一會就見大福一歪一扭的找來了。
大福有些同情的昂起頭,望了飯轍子一眼,然后在他腳邊臥下睡了。
許源看著腳下一團柔軟的白色,忽然心安了。
他席地坐下,輕輕摸著大福,竟然也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天亮的時候,遠處不知是哪個村子里,傳來了一聲嘹亮的雞鳴。
殿下的侍女們捧著銅盆、布巾、水杯等,小碎步來到殿下門外,驚動了熟睡中的許源。
許源抹了一把臉,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便起身來帶著大福走了。
都不想跟屋里的殿下打個招呼。
殿下也醒了,而且從窗戶中看到了許源。
此時的殿下,挫敗感十足。
再也沒有昨晚的得意和期待。
許源在門外坐著睡了一夜,讓她忽然明白自己昨夜做錯了。
許源不是她的幕僚和門客們。
那些人整天無所事事,殿下想到什么隨口吩咐,他們就立刻去做。
因為他們的職責本就是圍著殿下轉,滿足殿下的一切要求。
但許源不一樣。
他有自己的職務,身系一城安危,每日公務繁忙,是很辛苦的。
自己卻任性的,半夜不準人家回去休息,讓人家守在門外……
殿下懊惱不已。
侍女們捧著東西進來,侍奉殿下洗漱。
有個平日里活潑受寵,總喜歡嘰嘰喳喳說話的,一邊伺候殿下凈面,一邊說道:“那個許源也不跟殿下請安就走了,真是肆意妄為,不識抬舉呢……”
殿下神色一冷,一把將銅盆掀翻了。
摔在地上“咣當當……”的一陣刺耳大響。
清水弄濕了殿下的裙角。
侍女們驚恐不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殿下恕罪!”
“滾出去!”
侍女們灰溜溜的出來,闖禍的那個還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一臉的茫然。
不多時,便有女官帶著殿下的命令而來,將這名侍女先行遣送回北都。
以后在公主府,就只能干一些粗活累活,絕不準再出現在殿下面前!
殿下處置那侍女的同時,又命人給許源送去了一些老參、鹿茸之類的滋補之物。
另有一枚大補氣血的四流藥丹。
許源本來想“堅辭不受”,算了算這些東西的價值,發現很是不菲,于是就收下了。
麻天壽本來還在順化城,跟山河司方面拉扯。
公主殿下的命令忽然傳來——然后麻天壽是真“麻”了。
“這小子怎么又招惹上了睿成公主?!”
順化城這邊的屁股還沒給你擦干凈呢!
麻天壽也不敢怠慢,急忙放下手邊的一切事務,連夜趕往占城。
睿成公主跟槿兮小姐還不同,她是真能影響天子的某些決定的。
但讓人沒想到的是,麻天壽天亮不久趕到了占城外,正好遇到山河司新任的交趾指揮宋韋明。
宋韋明的任命公文,早已經下發,傳達交趾各處。
李謀中已經被調走。
不知道山河司對他如何安排,但肯定不能留在交趾了。
大家都以為宋韋明還在赴任的路上,卻沒想到這廝不聲不響的直接來了占城!
麻天壽曾經在北都和宋韋明見過一次,所以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一次相見,對于麻天壽來說,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經歷。
那時麻天壽還是五流,宋韋明已經四流了。
兩人一個代表祛穢司,一個代表山河司,暗中交鋒了一番,麻天壽輸了。
宋韋明是個得理不饒人的,當場便是一番譏諷,讓麻天壽下不來臺。
此事在北都知道的人不少。
這次順化城的事情,山河司方面覺得自己吃虧了。
故意安排了宋韋明來接替李謀中。
分明就是想讓宋韋明來“壓制”一下麻天壽。
見到宋韋明的那一刻,麻天壽甚至懷疑,睿成公主是不是山河司請來的?
“麻大人,這么巧嗎?”宋韋明皮笑肉不笑的跟麻天壽打著招呼。
麻天壽皺眉問道:“你的署衙在順化城,跑到占城來做什么?”
“本官聽說占城祛穢司掌律,你的心腹愛將許源許大人,年紀輕輕就是四流,遠超當世一眾天驕,故而眼高于頂,行事張狂,所以想來領教一下!”
“你是長輩,以大欺小,為老不尊!”麻天壽毫不客氣的譏諷:“況且,許源并非一般四流。你以為你升四流的時間早,積淀更足,就能勝過他?只怕是你一世英名,就要付諸東流了!”
麻天壽甚至都想自己上場,跟宋韋明再做一場,把當年丟掉的面子找回來!
宋韋明冷冷笑道:“誰說本大人還是四流了?”
麻天壽驚疑:“你……升三流了?”
“不敢置信?呵呵,也對,畢竟對你來說四流已經是無比艱難,三流更是望塵莫及。本官半年前閉關,一月前出關,已經正式晉升三流!”宋韋明直直看著麻天壽:“本官知道你最近升了四流,但是麻天壽,本官當年就壓你一頭,以后還會永遠壓你一頭!”
麻天壽臉色無比難看,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這場子找不回來了……
宋韋明在后面喊道:“你放心,本官不干那種以大欺小的事情,這次來找許源,我不出手,另有我山河司俊才解決他。”
麻天壽身邊的向青懷眉頭一皺,低聲道:“姓宋的似乎很有信心?”
麻天壽明白山河司的謀算:“小許狠狠地削落了山河司的面子。
山河司必須得出個人,不能比許源年紀大太多,然后把許源勝了。
否則這臉面他們找不回來了。”
麻天壽回頭看了一眼宋韋明,道:“你以為姓宋的是真的自重身份,不對晚輩出手?哼,姓宋的哪有這種品節?”
向青懷眉頭緊皺:“可屬下實在想不出來,山河司四十歲以下的人中,誰比小許的水準還高。”
“先別管那么多。”麻天壽道:“山河司……說到底,最大的靠山就是那頭老龍。只要老龍幫忙,他們就一定會出現一個,可以打敗許源的年輕人!
咱們快些進城,把此事提前告知小許,讓他早做準備。”
詭事三衙能夠平起平坐,就是在這許多的沖突中,哪一家丟了面子,總能再找回來。
這次山河司如果辦不到,就是他們掉隊的開始。
這不是簡單的顏面問題,還牽扯到了說起來玄之又玄的“氣運”問題。
他們急匆匆到了署衙,才知道睿成公主根本沒有進城!
昨夜竟然露宿城外!
“胡鬧!”麻天壽狠狠一跺腳,趕緊往外走,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囑咐于云航:“待會若是有山河司的人,來打聽小許的消息,你想辦法拖住他們!”
“老大人放心,交給我了。”
麻天壽爭取出一些時間,以最快速度趕到城外——卻沒法立刻和許源溝通。
指揮大人得先去覲見殿下。
指揮大人的計劃是,在等候殿下接見的時候,趁著這個時間,跟許源密談兩句。
殿下在占城的確沒什么事情。
麻天壽到了就應該能直接見到她。
但是我皇明的高官顯貴們,自有一套“馭下之術”,便是閑著沒事、一個人喝茶,下面人求見,也要故意拖延一下。
能夠馬上受到接見的,要么是真的心腹,要么是對方故意要表現出對你很重視。
但讓麻天壽感到意外的是,殿下完全沒有拿捏的意思。
侍衛進去通稟后,曹先生馬上出來將他迎了進去。
去見公主的路上,曹先生見麻天壽神情間潛藏著幾分愁容,還以為他在擔心和殿下的會面,于是便想著結下一份善緣:“大人有個好下屬呀。”
麻天壽一愣:“許源?”
“正是。”曹先生道:“殿下如今格外器重小許大人。”
點到為止,曹先生適可而止。
但他卻發現,自己分明是給麻天壽吃了一顆定心丸,怎么……他的憂愁之色非但不減,反而更明顯了呢?
睿成公主對麻天壽態度很好,親自跟他講述了昨夜詭案的事情。
麻天壽先是驚出了一身冷汗,最后也笑著,附和殿下道:“許源這小子,的確是能力出眾,能為殿下辦事,也是他的榮幸。”
殿下端坐,端莊典雅,又詢問麻天壽:“老指揮,你來的正好,本宮想要問一問,許源立了這大功,本宮應該如何賞賜他?”
前番給許源送去的那些補藥,當然不能算是賞賜。
麻天壽心中一動:請殿下出面,壓制一下宋韋明?
其實麻天壽明白,提出這樣的要求,在官場上來說是極為不智的。
乃是“挾功圖報”,上位者都厭惡這樣的下屬。
但……老大人實在是為許源擔心。
況且殿下雖然尊貴,卻也不是祛穢司的上官,老大人覺得便是惹了殿下厭棄……便厭棄吧。
“殿下,”麻天壽站起身來,抱拳一禮:“小許眼下正有個難處,不知殿下可否仗義出手?”
殿下眼睛一亮:“難處?”
麻天壽費解了:怎么殿下聽說許源有難處,好像很興奮的樣子?
“咳、”殿下握拳在嘴前輕咳一下,神情迅速變得凝重起來:“老指揮盡管開口,本宮必定竭盡所能!”
麻天壽更迷惑了,殿下竟然說出了“竭盡所能”這種話?
那個上官會給下屬這樣的許諾?
睿成公主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又說錯了。
主要是發現竟然能夠幫到許源,彌補自己昨夜任性的愧疚,她過于興奮,一時間便亂了方寸。
麻天壽反而搞不明白,殿下是真的“器重”小許,還是裝裝樣子?
但既然已經開口了,麻天壽便只能硬著頭皮,將許源和順化城山河司的恩怨,從頭說來。
當他說道許源在山河司衙門前,大庭廣眾之下,將李謀中變成了一只狗,殿下忍不住掩口而笑,道:“他果真這么做了?倒是符合他的性情。”
麻天壽將一切說完,最后說出了宋韋明的事情:“宋韋明已經是三流,此人陰險狠毒,眼光毒辣,他既然覺得這次帶來之人,能幫山河司找回臉面,那就有不小得可能,許源會輸給那人。”
殿下柳葉一般的黛眉揚起:“老大人放心,宋韋明若是來了,本宮保證他灰溜溜的滾回去!”
宋韋明來的比麻天壽預料的更快。
于云航沒能拖住他。
他找到殿下行營的時間,只比麻天壽晚了半個時辰。
但他并不知道營中昨夜發了詭案。
曹先生嚴格保密,就連近在咫尺的徐妙之都不知道。
所以徐妙之一大早,便急匆匆的進城,要去找朱展眉聯手。
然后猛地想起來:大福不見了!
但很快她就明白過來:大福回到許源身邊了。
于是這一天上午,從占城往行營方向,一共有三支隊伍。
麻天壽一行在最前面,徐妙之和朱展眉的“冷面雙姝”組合在最后面。
宋韋明他們被夾在了中間。
徐妙之和朱展眉為何“冷面”?兩女現在是真笑不出來。
宋韋明不知道詭案的事情,也就不知道許源如今正是殿下眼前的“紅人”。
他們到了行營外,就正常的遞上牙牌,向營門甲士說明:“我們找許源,煩勞將他請出來。”
甲士們知道許源昨夜立了大功。
他們的命,可以說都是許源救的。
聽到這些人要找許源,便將牙牌下面的銀子退了回去:“給許大人報訊不要銀子。”
這態度讓宋韋明暗中皺眉,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此時麻天壽剛和殿下談過。
從殿下那里得了許諾,老人家渾身輕松,立刻去找許源,要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到了許源的營房,卻被告知:“掌律剛出去,有甲士來喊,說營門口有人找。”
麻天壽心里咯噔一下,顧不上多問轉身就去追。
但走出去幾步,又急忙轉去殿下那邊。
“殿下,宋韋明已經來了!”
睿成公主立刻起身,拎起裙角快步向外跑去。
“都跟上!”
曹先生暗中使人,去把文奇先生喊來。
許源在營中走的不快,而公主卻是一路小跑。
許源剛到營門口,見到了宋韋明兩人,發現自己并不認識,心中便有了一絲警惕。
宋韋明冷冷問道:“你就是祛穢占城掌律許源?”
“正是。”
“呵呵呵!”宋韋明一陣冷笑……
這冷笑還沒完,便聽到一聲嬌斥:“宋韋明!你可認得本宮?”
宋韋明當然認識,他在北都為官多年。
“參見殿下。”宋韋明忙跪了下來。
“你來本宮營門前耀武揚威,想要做什么?”
宋韋明都蒙了:我耀武揚威了嗎?
我剛才的確是冷笑了一聲,聲音也不大,表情也并不猖狂,這也能算“耀武揚威”?
他一陣委屈,殿下這分明是在找茬治自己的罪。
這就跟“你今天出門,先邁的是左腳啊還是右腳”一個道理啊!
許源也有些疑惑,看看老大人,再看看殿下。
恰好此時,冷面雙姝組合也到了。
殿下抬手指著宋韋明:“你不去順化城上任,跑到本宮行營來做什么?你是何居心?”
曹先生看到文奇先生,用衣袖擦著嘴,搖搖晃晃的趕到了,頓時底氣大增,喝道:“保護殿下!”
甲士們紛紛圍在了殿下身邊,對宋韋明怒目而視。
宋韋明急的額頭冒汗,辯解道:“殿下,下官只是……”
“你馬上滾!否則本宮要進龍王廟,告你們山河司一狀!”
宋韋明死死咬牙,胸口一團郁氣憋得要炸開。
但殿下連“龍王廟”都搬了出來,他再也不敢多言,轉身快步而去。
冷面雙姝組合一時間“面如死灰”。
變成了灰面雙姝組合。
許源看不明白,但女人最懂女人。
殿下這分明是在許源面前表現啊。
若論起權勢,她倆……別說她倆了,她們兩家綁在一起,也不是殿下的對手啊。
兩女相視一眼,眸中憂色深重:這仗,怎么打?
宋韋明落荒而逃,他身邊帶著一隊山河司校尉,其中一個年輕的一邊走一邊問:“大人,睿成公主為何要護著許源?”
宋韋明面色陰沉:“我就不信他許源能一輩子龜縮在殿下的營中!
咱們就在營外暗中守著,只要他出來,你就立刻出手,打敗他再說其他!”
“好。”
他們離開了殿下等人的視線,變飛快的避入了一座土丘下。
宋韋明使了個眼色,校尉中便有兄弟倆,默契的一同在土丘后跪下來,朝著營地的方向叩首——
兄弟倆都是羅鍋。
后背高高隆起。
跪下去的時候,就見他們倆的臉上,都浮現出了一片蛛網一般的黑氣血絲。
叩首時,背后的“羅鍋”居然蠕動起來,并且不斷膨脹,衣衫撕裂,后背的干枯扭曲的肌膚暴露出來。
而后整個羅鍋破裂,無數口中咬著他們后背一絲血肉的蟲子,砰的一聲向外炸出,而后窸窸窣窣的鉆進了草叢中。
在眾人看不見的草叢下,這些詭蟲圍住了整個營地,嚴密監視著營中的一切動靜。
麻天壽終于和許源碰上面了,老大人立刻拉著許源到一旁,細細的將宋韋明的來頭和來意都說了。
許源皺眉,他所能想到的,山河司所謂的“年輕才俊”,能夠打敗自己的方法只有一個:
匠物。
但是高水準匠物的分量重,就需要極高的命重來壓住。
許源自己能夠使用三流匠物牛角燈,是因為許源自己是命修。
“也是個命修?”許源正猜測著,忽然腳邊臥著的大福撲棱一聲,把長長的脖子彈起來,撐著一只大鵝頭,兩只圓溜溜的鵝眼放出興奮的光芒,不敢置信的盯著營地外。
“嘎嘎嘎……”
大福一陣亂叫,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只有許源聽明白了,大福在說:“鵝滴、鵝滴、都是鵝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