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長纓看著周昭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喉頭一動。
他抿了抿嘴唇,將手藏在了身后,他怕自己忍不住唐突了面前的小姑娘。
她像是春日里的生機勃勃的嫩芽,又像是夏日里遮天蔽日的大樹,在那樹干之中,藏著可以破開一切邪祟的鐵骨。
他喜歡這樣的周昭,想要讓她站到更高的地方,讓更多的人仰望她。
她天生,就應該是站在那里的。
蘇長纓想著,見周昭已經開始旁若無人的奮筆疾書,他嘴角微微上揚,輕手輕腳的走了出去,將門小心翼翼地合上了。
他走在空無一人的街市上,看著天上的繁星。
突然之間很想要迎娶他的小姑娘,這樣他便能光明正大留在那里,他可以側躺在床榻上,托著腮看周昭寫奏章。
他覺得自己百看不膩。
說不定她寫著寫著,便困頓的睡著了,那他就可以將她抱回床榻上去。
又或者她越寫越興奮,餓得肚子咕咕叫,那他可以用屋子里的小爐子,給她熱上一碗湯,一塊餅。
雖然這些事情,都只是平凡的點點滴滴,可是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已經開始向往那么一日了。
他可以有一個家,家里有他心愛的昭昭,足矣。
蘇長纓回到魯侯府的時候,府中還亮著燈,門房聽到了門前的動靜,拉開了一條小縫兒,瞧見是蘇長纓,立即像是瞧見了救星,“世子您回來了,侯爺還沒有睡,吟了一晚上的詩了。”
那門房說著,面上露出了幾分苦澀。
見蘇長纓看他的耳朵,他有些不自然的從耳中掏出了一個小布團,訕訕地笑了笑。
蘇長纓腳步一頓,瞬間有一種掉頭就走的沖動,他往后退了一步,就瞧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七個老兵眼巴巴的看著他,個個都楚楚可憐生無可戀。
連帶著先前那個門房,一共八個人十六只眼睛看著他。
蘇長纓清了清嗓子,“我去勸勸他。”
眾人聞言,皆是長長松了一口氣。
自從柳姨娘同她那兩個孩子離開侯府之后,魯侯便肅清了侯府,將從前府中伺候的人全都換了一個遍。
如今府中留著的,多半都是從前蘇家軍中他身邊的親兵,還有一些“老兄弟”們。
蘇長纓被這么多雙眼睛看著,硬著頭皮朝著魯侯的書房里走去。
書房的門打開著,一到近前便能聽到魯侯慷慨激昂,沒有押中一個韻腳的吟唱,他手中拿著一支筆,雙手背在身后,大聲的吟詩。
蘇長纓站在門前聽了一耳朵,只覺得耳朵像是針扎一般痛,就連腹中都翻涌不已,有一種吃桃之時一口咬開只剩下半條蟲時的那種惡心感。
“父親。”
蘇長纓一聲高喝,打斷了魯侯的施法。
魯侯聽到他的聲音,驚喜地朝著蘇長纓迎了過來。
“長纓,你怎么回來了?今夜阿爹文思泉涌,一口氣寫出了好幾首佳作。”
他說著,有些低落的嘆了一口氣,“可惜你阿娘不在了,這府中都是些大老粗,阿爹可以說是知音難覓。”
蘇長纓的臉色有些繃不住。
他不想當那個知音。
甚至暗地里有些欽佩柳姨娘,她一個細作,竟是在府中默默受了十多年魔音荼毒,簡直是吃苦耐勞的楷模,應該刻在魯侯的墓碑上。
“我都聽說了,霍太尉謀逆的事情。真沒有想到,當初一起為陛下打天下的人,又沒了一個。
他這個人不但武藝高強,還十分擅長謀略,是個不吃虧的人。你有沒有受傷?阿昭呢,她沒有事吧?”
魯侯說著,難得有些羞愧。
他有眼無珠,險些將爵位傳給了別人的兒子,簡直丟盡了一張臉。
半輩子下來,鬧了個晚節不保不說,還讓唯一的親兒子同自己離了心了。
他想著,看著面前周身都是殺氣的蘇長纓,又不由得有些驕傲。
這才是他的兒子,無論在怎樣的泥潭里,都能一飛沖天。
蘇長纓搖了搖頭,“無妨,一點小傷而已,昭昭也很好。”
他沒有提自己腹部的傷,他們父子都是上戰場的人,這些傷于他們而言,根本不值得一提。
魯侯微微松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你餓了嗎?阿爹讓廚上給你煮面片湯……”
蘇長纓又搖了搖頭,走進了屋中,他的余光一瞥,瞧見墻上密密麻麻掛著的魯侯自以為的“佳作”,不由得眼前一黑,感覺毒氣都入侵到了體內。
他尋了一個瞧不見任何詩的位置站好,對著魯侯說道,“父親,我想娶昭昭。”
魯侯一愣,隨即面上露出了喜色,“你們早就定了親,我會同周理公商議,選一個良辰吉日出來。你們成親好,等成親了,再生個一男半女的,咱們府上又會熱鬧起來了。”
“我們在廷尉寺附近買了一個小院,成親之后會住在那里。父親若是喜歡孩子,可以自己再生一個。
我們成親之后,可能不會要孩子。”
聽著蘇長纓的話,魯侯錯愕地張大了嘴巴,他想要說些什么話,可想來想去,又不知道怎么說。
他如今被擼了軍職,就是一個空有爵位,還全城丟臉的閑散老頭兒。
他打不贏眼前的兒子。
很有可能還打不贏未來的兒媳婦。
他一個老漢,他能說什么?
他說了又有什么用,誰會聽他的?
魯侯想著,半天憋出來一句,“你們有打算就好,如果可以的話,還是有一個孩子的好,畢竟爵位還得傳下去,而且我還有很多錢,以后都是孩子的。”
他說著,怕蘇長纓不高興,又找補道,“當然我就是這么一說,聽不聽由你們。”
他想著,又有些訕訕地補充了一句,“我都這把年紀了,也不會再生什么孩子了!”
天知道什么叫做一朝被蛇咬,十年驚井繩。
他再納個美妾,生個孩子,且不說生不生得出來,便是生出來了,誰又知道是不是他親生的?
簡直就是噩夢。
蘇長纓點了點頭,神色緩和了幾分,他不想日后成親了,父親拿這些事情煩周昭,便想著提前說定了。原本以為是一場硬仗,卻是不想,柳姨娘的事情,讓父親遭受了毒打,整個人變了許多。
他如今不像是叱咤戰場的武將,倒真像是個尋常小老兒了。
“等昭昭同意之后,我們先選定幾個日子,到時候父親再與我一同去周家。”
魯侯有些別扭地點了點頭,“行,你到時候再告訴我。”
蘇長纓“嗯”了一聲。
父子二人一時之間有些沉默。
“明日一早我要去城外送代王,便先去睡了。父親你也早些歇息,明日再寫你的佳作。”
蘇長纓說到佳作的時候,聲音有些發虛……
好難,當魯侯的兒子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