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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大雪并沒有持續多久,到了晌午的時候,天便放晴了。
先前還一片雪白的世界,瞬間便被那一輪紅日照得濕漉漉的,煥然一新。
長陽公主府在城東,占據了一整條長巷,這里曾經前朝的一座王府,府中極盡奢靡,大啟朝初立之后,被陛下賞賜給了他最為看重的長陽公主。
原本金碧輝煌的大宅院,因為接二連三沒了主人,如今靜寂得像是一座孤魂。
“小公子,下來吧,您整宿整宿不合眼,滴米未進,便是再好的人,那也是熬不住的。老奴去請周昭……”
福叔擦了擦眼角,長陽公主去世的時候,他哭得太多,這雙眼睛早就已經渾濁,有些看不清了。
“不要去找她,我沒有臉去找他們了。我們害死了周晏,害得蘇長纓吃盡了苦頭,這回又險些害死了周昭。同我做朋友,是他們最大的不幸。若是可以從頭來過,我寧愿從一開始,便遠遠的離開他們。
舅父不殺我,可我如今,活著比死更難受。
福叔,我沒有了阿娘,很快也要沒有阿爹了。阿爹謀逆,舅父要殺他無可厚非,可我為人子,又豈能心安理得地再同殺父之人親近?舅父也不會信我。
福叔,天大地大,已經沒有黎深可以落腳的地方了。”
福叔沒有說話,他伸出手來,將錦被往上扯了扯。
自從樊黎深從宮中出來之后,便遣散了公主府的仆從,閉門謝客。
他像是一個行尸走肉一般,就這般躺在了地板上,就這樣睜著眼睛,看著屋頂上的房梁,那梁上雕著的花,是他年幼之時畫下的。那時候他學畫不久,這花可以說是他第一個還算看得過眼的畫作。
老師勉為其難的夸獎了他幾句,公主同駙馬卻格外高興,讓匠人描著這不算多美的畫,雕在了房梁上。
在這間屋子里,像這樣的東西還有很多。
福叔看著樊黎深的臉,他這幾日瘦了許多,原本好看的貓眼,這會兒看上去大得有些恐怖。從前他的眼睛里,滿是靈動與驕傲,如今也只剩下了灰敗與膽怯。
長陽公主同樊駙馬只有他這么一個孩子。
陛下是他的親舅父,待他比那些不受寵愛的皇子都要好上三分。太子殿下寬仁,更是拿他當親阿弟對待,整個長安城就沒有樊黎深不敢惹的人,他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擁,萬人追捧。
他性情也好,與誰都說得來。
過去有多甜,如今就有多苦。
福叔想著,長嘆了一聲,“那老奴去請……”
福叔說著,突然聽到了門口的腳步聲,他扭頭看了過去,只見一個戴著斗笠的少年站在門口。
他的肩頭背著那個形影不離的木箱子,靴子濕漉漉的,左手拿著兩個羊肉燒餅,那燒餅上還有廷尉寺三個字的標記,一看便是從小飯堂直接拿的。
“楚王殿下……”
阿晃看福叔一眼,福叔識趣的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屋子里安安靜靜地,樊黎深躺在地上,他的手搭在眼睛上,像是一個凹陷下去的死人。
阿晃走了過去,將自己的箱籠放在了地上,他蹲在了樊黎深身邊,毫不客氣地捏住了他的下巴,他的力氣極大,樊黎深只覺得一陣劇痛下來,下巴都要被捏脫臼了。
他掙扎著想要推開,可別說他沒有進食,早就沒有了力氣。
便是他剛吃下一頭牛,那也比不過阿晃一身蠻力,他豈止是一頭牛,他可以打十頭牛。
阿晃見那嘴巴張開了,不客氣的將從廷尉寺小飯堂里拿的肉餅,塞進了樊黎深嘴中。
“餓死的尸體,沒有什么意思,我不想驗。”
樊黎深被肉餅塞喉,差點兒沒有吐出去,他有些艱難的翻過身去,用乏力的手撐起了自己,趴在一邊干嘔起來。
肉餅原本味道應該不錯。
只是這家伙一路就這樣光著手拿過來,餅早就涼了。涼透的羊肉油膩且腥臊,實在是令人難以下咽。
阿晃沒有理會他,站起身來,背起了自己的藥箱。
“活著沒有什么不好的,廷尉寺每天都有很多具尸體,他們也都想活著,不想要變成一團腐肉,不想要身上長滿蛆蟲,不想要活在暗無天日的地底下。
吃了肉餅,好好活著。
不止是你一個人,很難。想想阿昭,想想長纓……”
阿晃說著,朝著門口走去。
樊黎深聽得遠去的腳步聲,坐了起身,一邊哭著一邊吃起肉餅起來。
他想起周昭,四年前的周昭沒了周晏,沒了長纓。她死的時候,周家老祖母連棺材都不她進門。
還有蘇長纓,他早就沒了母親,父親疼愛姨娘,連爵位都讓了出去,他被人洗刷了記憶,受盡折磨做了臥底。
就連阿晃,他母親早逝,雖然養在皇后膝下,但是因為天生性情古怪,不受陛下寵愛不說,也時常被人嘲笑欺辱……沒有人有耐心去哄一個“傻子”。
他們都沒有人庇護,全靠自己殺出了一條血路。
周昭女子之身做了廷史,蘇長纓從尸山血海走了出來,如今執掌北軍,阿晃也在廷尉寺當了仵作,最近他還幫周昭解了毒,誰不夸他一句孤僻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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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當年他們長安六子唯一一個沒有武功,身體嬌弱的楚柚阿姐,也曾經蓋起了長安第一樓。
就只有他,一直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這么多年都渾渾噩噩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知道想做什么,離開了父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存活。
樊黎深想著,眼淚不由得越掉越兇。
福叔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良久方才等到了樊黎深的那一句,“福叔,我餓了,我想喝粥。”
福叔擦了擦眼角,“好好好,粥還在廚上熱著呢,正好到了用晚食的時候了。小公子喝了粥,好好睡上一覺,待明日天明,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樊黎深的手死死地抓了蓋在腿上的錦被。
一個新的開始。
周昭站在公主府的湖邊,看見背著箱子走來的阿晃,扔掉了手中的狗尾巴草。
“肉餅他吃了么?”
阿晃重重地點了點頭,“喂了。”
周昭想不出來阿晃喂人吃餅的樣子,遲疑了片刻,到底沒有刨根問底。
他們三人,還是阿晃去見樊黎深更合適,畢竟阿晃同他是嫡親的表兄弟,是血緣親人。
“時間差不多了,登船吧。”
周昭聽得蘇長纓的話,同阿晃同時一躍,上了湖邊的小船。
日暮降臨,西面的天空橙紅一片,湖面蕩起了凌凌波光,暮鼓響起,便是取寶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