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文書不在,鄔文書又成了案件相關人,有勞景大人給本案做個記錄。”
一進廷尉寺,周昭整個人都沉穩了下來。
仿佛先前那個在蹴鞠場上一枝獨秀的球瘋子,并非是她一般。
景邑抿著嘴唇,并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是廷尉寺李淮山的屬官,平日廷尉寺大會討論案子時的記錄,便是他做的,這一點于他而言,算不得難事。
周昭見他坐在了一旁的桌案邊,拿起了筆,想了想說道。
“死者的頭皮整塊被人割下,并無任何的缺陷與縫合痕跡,此舉難度甚高,非一般人能為之。且人皮之中扎竹篾,還能完全反映死者的容貌,此舉亦是非常人所能為。
死者死亡距今有數年,人皮經過特殊的藥水浸泡,可以聞到其上有草藥的味道。
更細致的,需要送給仵作驗看方可得知。”
周昭說完,見那景邑已經記下,方才坐了下來,看向了面前呆滯的鄔青衫。
“鄔青衫,你都知曉些什么?為何鄔見道說你的母親是兇手?”
鄔青衫眼眶一紅,抬起眸來,他伸出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努力的不讓眼淚掉落下來。
他張了張嘴,聲音有些沙啞,“我求遍了漫天神佛,祈求他平安無事,但是沒有用。”
周昭一怔,想起了廷尉寺關于鄔青衫的二三事。
他的確是一有空便去求神拜佛,附近的百姓們都知曉此事。
她從前只當這是他的個人特殊癖好,沒有想到,他竟是為了自己的父親。
“我阿爹名叫鄔恒。他就是個尋常書生,家中無大財,胸中無大墨,唯一好的便是為人豁達,尤其擅長蹴鞠。從前長安城中有一支蹴鞠隊名喚神霄,我阿爹便是那其中的神射手。”
周昭一怔,她聽過神霄的名頭。
傳聞神霄踢遍長安無敵手,乃是因為有神一般的十二人,也難怪鄔青衫同鄔見道都喜歡蹴鞠,原來是子承父業。
“他年少之時家中做主,娶了表妹王氏。王氏是鄔見道的母親。”
鄔青衫說著,放在桌案下的手握緊了拳頭,他的聲音格外的干澀,“我的母親名叫鞠娘,我外祖父家中祖傳扎明器。可做木雕、陶雕、竹編的人俑,還有皮人……用以殉葬。我阿娘是他的獨女,繼承了他一身的本事。”
周昭同屋子角落里坐著的李有刀對視了一眼,心中皆是有了不好的預感。
顯然,這就是為何鄔見道認為鄔青衫的母親,是殺死鄔恒的兇手。
鄔青衫深吸了一口氣,毫無保留的說道,“而且,我外祖父這一門,也會配置讓尸體不腐爛的藥物。”
他說著,抬眸看向了周昭,“我知道說了這些,會讓我阿娘成為最有可能的兇手。但是周昭,你相信我,我阿娘絕對不可能是兇手!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弄清楚,究竟是誰殺了我阿爹!”
鄔青衫說著,手心里掐出血來。
“我外祖父病故之后,阿娘一個人獨木難支。那些需要明器的人,瞧她是個年輕的小姑娘,不放心讓她插手白事。為了賺到銀錢,她什么活都接……
許是她名字里便含著冥冥注定,她雕過門前的石獅子,還扎過裝魚的竹簍子,最后卻是靠做球有了出息。也正是因為她有了名氣,才引來了我阿爹。”
鄔青衫說著,垂下眸不敢看周昭。
他從來沒有在廷尉寺提過自己的家事,更沒有說過自己還有一個兄長名叫鄔見道,在少府任職。
“我是外室子,因為我阿娘初次見到阿爹的時候,他穿了一件青色的衣衫,所以阿娘便給我取名叫做鄔青衫。他們二人兩情相悅,我阿娘原本也沒有想過要進府給我阿爹做妾。她想著生了我,可以繼承我外祖父的衣缽。”
鄔青衫想著,回想起了小時候。
那時候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自己有天底下最好的爹娘。阿爹阿娘都是性格爽朗之人,他們一家三口經常同神霄的人一起蹴鞠。他踢進第一個球的時候,阿爹阿娘高興的帶著他在鞠場上翻跟斗。
他們一家三口會一起在炙羊鋪子里喝酒吃肉,阿爹會用胡子扎他,還會撓他的咯吱窩。
他記得的關于父親的每一個畫面,他都是在笑著的。
“直到我長大些了,偶然遇到了一位極好的老師,夫子說我還算有些天賦,若是身份清白有人舉薦,日后可入朝為官。阿娘為了我的前途,第一次提出了想要讓我認祖歸宗。”
他阿娘是下九流的匠人,他若是繼承阿娘的衣缽,日后也會成為匠人。
興許會在某一個平平無奇的午后,在完成了最后一件陪葬的俑人之后,永遠被關在了墓穴中,像他的外祖父一樣從此杳無音訊。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嫡母王氏同鄔見道,庭院的青石板格外上有很多小石頭,硌得人膝蓋疼,阿娘帶著我跪在院中。鄔家人拿滾燙的艾草水潑過來,黑狗血的腥氣令人作嘔……”
“他們看我同阿娘,好似我們是什么晦氣的臟東西。鄔家并沒有一個人歡迎我們……”
周昭見鄔青衫陷入回憶之中,不能繼續下去,她認真的看了回去,問道,“你父親是什么時候出事的?”
鄔青衫很快地回過神來,“三年前。那日我們受盡欺辱,我想要帶著阿娘離開,可是阿娘死死拉住我忍了下來。阿爹一意孤行,我便認祖歸宗,成了鄔家二郎,我阿娘也住進了鄔府。
可那之后,鄔家發生了許多事。祖父祖母接連去世,阿爹騎馬的時候不慎墜馬摔斷了腿,雖然不影響行走,但是卻沒有辦法蹴鞠了,神霄也解散了……族中所有人,都覺得我同阿娘是不祥之人……”
鄔青衫不想回憶從前被鄔見道欺負之事。
“族人要將我們母子二人趕出去,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我得到了一個入少府的機會。”
是入少府的機會,不是入廷尉寺。
周昭眼眸一動,現在在少府的人是鄔見道,而不是鄔青衫,這其中必然發生了什么特別的事情。
“就是你想的那樣,入少府一事,最后不知道怎地落在了鄔見道頭上。我阿娘憤而出府,阿爹追出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