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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就在這個瞬間,罩在徐衢衍臉上的那層迷蒙朦朧的面紗被陡然解開。
在青天白日下,露出了,生而為人坦誠、真切、或許潔白卻不甚美麗的本體。
徐衢衍突然發現他持久發悶的胸口,好像能喘過氣了。
徐衢衍半坐在破舊宮宅的臺階上,低低垂頭,一松手,賀氏遞過來的那張被踩有腳印的紙錢便輕飄飄地落進燃燒的火堆里,火舌瞬間吞噬掉生人對亡人的祭奠,急速化為灰燼,絕不挑剔生人的心意、紙錢的品質和燒錢的是祭臺,還是為避嫌而選擇的偏僻宮宅...
昏黑的夜幕里,徐衢衍半抬起眸子,目光沉定卻深重地落在了不遠處的賀氏身上。
吳敏給他敬上過賀氏的名帖,嗯,應該是魏如春的名帖。
非常干凈的出身。
皖南福壽山鄉野大夫家的女兒,經良家子采選選中送入京師。
唯一波折便是入京后,來自松江府的良家子均染疾,還未入宮便被六司移至偏僻的秋水渡。
至于賀水光的名帖,吳敏仍未查到,唯一確認的便是此女是薛梟妻室的妹妹,而薛梟與他那內人之間攻守同盟、牢不可破。
燭火將人的影子拉得極長。
小姑娘不講什么姿容,半蹲在火堆前,認認真真幫忙燒著紙。
她年紀很小,比他小七歲有余,相貌介乎于成熟與稚嫩之間,不算頂美,卻也叫人舒服。
人影與火舌交相輝映,隔得較遠,看不清五官,只剩一種感覺——狡黠卻干凈,像一只山野間長大的小猴兒,能夠平靜地看天崩地裂,也可愉悅地吃下半顆板栗。
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小姑娘能夠單獨擊殺薛長豐次子薛晨。
她為什么要殺薛晨?
薛梟絕口不提,他完全信任薛梟,自不可擅自問及其內眷。
他也對薛梟的內眷家事著實不感興趣。
但他對賀水光感興趣。
他想知道。
心頭這樣想,嘴上便問出了口:“你為何要殺薛晨?”
水光燒紙的手一滯,紙角哆哆嗦嗦地染上火焰,她險些被燙到,隨手將紙錢一丟,微不可見地向后縮了縮,帶了些許警惕:“..方大監,咱們一早說好,你不問我為何殺人,我不問你為何出海!”
防備的姿態很明晰。
像只受驚的小猴兒。
徐衢衍無聲地扯出一抹笑:“你可以問。”
水光愣了愣,隔了一會兒,頭搖得如撥浪鼓:“我不問我不問!那肯定比我殺人的事兒大,你才肯跟我換!”
合情合理且無比正確的猜測,但完全跳脫出徐衢衍對水光回答的預料。
徐衢衍愣了一愣,隨即嘴角的笑越勾越大:“我是去尋我的兄長...”
“啊——噢——啊——嗚——咦——吁——!”
眼前的小姑娘像被什么臟東西附身了似的,雙手捂住耳朵,嘴擰巴出又圓又鼓又癟又咧的形狀,跟著發出一個接一個奇奇怪怪的聲音,兩只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全力阻擋徐衢衍說下去。
徐衢衍話被截斷,靜靜地看水光發癲,隔了好一會兒才徹底揚唇笑出聲。
水光連換氣都不敢,生怕聽著什么不該聽的,又快又大聲,快把世上所有擬聲詞都唱完了!
徐衢衍湊身過去,緊閉著嘴,沖水光揮袖擺手。
水光才放下手,猛吸一口氣:“憋死我了!您別嚇我了!”
徐衢衍眉目舒展,笑意從嘴角蔓延到眼角:“只是我同你說,你說不說,我不強求,成嗎?”
水光眼珠子滴溜轉兩圈,還是搖頭:“你們圣人身邊的人說話做事都是絕密,我知道得多了,沒什么好果子吃——”
但看這公公好像很話癆的樣子,一副今兒個不說點啥誰也不能走的神態,水光決定轉一個安全的話題,又看向快要燒光的紙錢——還是聊家事吧。
聊家事比較安全:太監的家事能有多復雜嘛?
水光跟著開口:“今兒個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更不是清明中元,您怎的今兒燒紙錢?——聽說泰和殿最近脾性不太好,您何必這時候去觸他老人家的霉頭?”
泰和殿就是皇帝。
徐衢衍自然看出水光轉移話題的用心,長坐在低矮的階上會致雙足間歇麻痹,徐衢衍雙臂向后、雙腿伸直,不符合帝王禮儀,卻能讓人迅速舒適下來。
“今日是我母親的生辰。”
徐衢衍從善如流地跟隨水光換了話題。
水光燒光手中的紙錢,拍了拍沾著灰的衣裳,隨意坐到徐衢衍身側:既然這公公名頭沒有吳公公大,那咱就和平相處,雖然身在六司,這也不能時時刻刻講上下級關系吧?有時候自然一點、隨和一點、親切一點,并排坐一坐,倒還有利于拉近領導關系呢——來自她那不甚酒力、但把村長哄得很開心的魏爹教導。
“節哀順變——”待聽清徐衢衍后話,水光立刻道。
徐衢衍臉上的笑,始終掛著,與乾元殿掛著的那具標準的笑顏不同,這里的笑包含真心和苦澀:“無事...她已過世八年了,我擔心無人給她燒紙,怕她吃不夠香火在地下挨欺負,便偷偷來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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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皇后未與昭德帝同葬,反而在帝陵三里之外的偏陵入土。
季皇后已逝,闔宮忌憚他的生母方太后吃味,只在年節焚香火,并不會如帝陵一般,在冥誕、生誕按時燒紙點香。
母后是個體面的講究人,祖輩跟著太祖皇帝打江山,沒吃過苦頭,一輩子舒適大度,連書架上排列的古籍,也得一般高的排一行,絕不能錯了高矮。
他不愿這樣的人下了九泉,發現別的皇后都有的,她沒有,和皇后們聊起天來,顯得瑟縮寒磣。
水光眨了眨眼,像突然想起什么來,神色略透出緊張:“啊——我從未給我我娘燒過紙!”
徐衢衍有些寂寥的情緒又被打斷:“啊?為何?宮外應當未禁百姓燒紙燃香吧?”
“我不知道...我之前記不得我娘的生辰和冥誕..待記起來,我...我又在這兒了...”水光有些無措:姐姐應當燒過吧?若別的娘都有大把大把的錢花,她們娘親兜里還是沒錢,又扣扣嗖嗖地舍不得吃雞蛋,那她,那她真是太不孝了!
徐衢衍沒追問水光話里的意思,反而探身從院子里撿拾起一根長長的枯木,果斷地將眼前的紙錢堆嘩啦出一半:“這一半給你娘吧。”
火星子四處跳。
水光滿懷感恩:“謝謝你!”
小姑娘眼睛像星星,一閃一閃,很真誠地道謝——只為了那一半紙錢灰。
“我以為醫者并不信鬼神。”徐衢衍淺笑道。
“是不太信。”水光躬下身,小心翼翼地從徐衢衍手中接過木棍子,讓紙錢好好燒,轉頭,神色誠摯:“但一旦涉及自家親娘,若能換她下輩子過得好點兒,什么鬼神佛道,什么志異傳說,都是愿意信一信的。”
徐衢衍的笑直達眼底。
隔了一會兒才道:“也不知不是親兒子燒的紙錢,在閻王那兒通不通用。”
“不是?親兒子?”水光蹙眉。
徐衢衍頷首:“是我養母。”
公公們的家事,原來也這么復雜呀。
水光心下感慨。
“養母?”水光不解。
“嗯,養母。”徐衢衍再次點頭:“我娘生我兄長時傷了身,休養不到三年又生下我,身子骨更加不好,有幾次險些大出血過身,她日日湯藥不斷口,自顧不上我,養母便將我接到了身旁...”
或許也因心頭厭惡著他。
聽宮里的老人說,母妃生下哥哥雍王時,昭德帝十分高興,由愉嬪晉位貴嬪;而因生下他時,母妃產后大出血,染血的被褥和絹帕一卷一卷地從殿中送出,將前來看望他們的昭德帝嚇了一大跳,婦人生產的血氣讓這位帝王當夜便做起了噩夢,受到了驚嚇。
此次母妃便沒有晉升,反而遭受到帝王冷落的牽連。
再加上產下他時,母妃十分艱難、險些沒命,幾股火氣、怒氣、怨氣交織,便遷怒到他的身上。
對皇子自不能打罵,但可以輕視和忽略。
他三歲還未吃白干飯,更不能嚼硬菜,滿口的牙錯七錯八,長得又瘦又小,說話更是含糊不清...因他出生時沖撞過帝王,母妃自有托詞不帶他出殿面見過生人,故而季皇后見到他第一面還以為是哪個身世悲涼的小太監...
眾人皆道,季皇后要養他,只是為了多一個皇子的籌碼。
其實,哪有這么多的心思?
當時大哥還在,嫡長子當為太子,板上釘釘,季皇后何必非要拼著和母妃撕破臉,以勢壓人非要養他?非要養一個身體孱弱、不討父親喜歡的庶出次子?
他自己知道,如若那日是一只孱弱的幼貓向季皇后求救,這個心善又大度的女人也會毫不猶豫地抱回宮,好好養育的...
“怎會有這樣的生母?”水光低喃一聲。
徐衢衍掛著笑:“我娘親本性不壞,耳根子卻很軟,是她為人的過失,為人子女我不去評判。萬幸,兄長比我年長近三歲,一直看護著我,否則我也活不到養母接我去養。”
只是母親去得太早,許多事她都沒看到:比如他要匡扶太祖皇帝諭令的決心、清掃朝中沉疴的恒心、扶民鏟奸平外攘內的信心...
母親呀。
若母親還在,看著他和“青鳳”艱難過招、步步為營,一定很心疼吧?
徐衢衍仰起頭看天,天上已有星星點點的亮光,星宿千變萬化,連成線,也散成局,就像人與人的關系,聚散有時,變化莫測,皆有定數。
“諾——”
一只破破爛爛的桃子伸到他眼前。
賀水光的眼睛,跟星辰一樣閃耀。
“這好東西,吳大監一定沒給你留吧?”
水光笑瞇瞇,圓眼彎成笑眼:“是蜀中進貢的桃子呢,聽說可甜了。”
還是有點舍不得,低聲罵了一句:“雖然這幾天天天吃蘿卜干,吃得人都要成蘿卜精了...”
她也想吃。
給師傅分一半,哄一哄她那沉默寡言的半路師傅;給自己留一半,好好祭奠一下吃蘿卜干受委屈的五臟廟。
又抬起精神來:“但...還是給你吧——吃了甜的,心里也會甜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