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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不是在烤兔子。
是在燒紙錢。
一個男人,單膝跪地,半蹲著,一張一張,燒紙錢。
紙錢燒成的灰土,嘩啦啦地累起了半座小山,被風一揚,呼嚕嚕的灰塵飛得老高。
門的銅夾年久失修,一推便“嘎吱嘎吱”作響。
男人聽到響動,眉眼抬起,平靜無波的眼眸在飛揚的紙錢灰與星星點點的火光之后,在看清來人,眼眸中暗藏的殺機方緩緩褪去。
水光一愣,不過一瞬,立刻轉身將木門一把關上!
禁宮哪準燒紙錢呀!
宮里的人天天吃蘿卜干不準打屁,已經夠可憐了的;宮里的鬼,比宮里的人還可憐,論是清明、中元、春禮、年節,都吃不到人間的香火!
為啥宮里頭常常鬧鬼?
你吃不飽飯,你鬧不鬧?
“大監——”水光壓低聲音,圓臉上的圓眼亮晶晶的,雙手攤開并攏在一塊兒,慫著腰,手里像舀簸箕似的朝上剜,看著機靈又諂媚:“您放心燒,您使勁燒,您多多地燒!我把門兒給您關得死死的!”
男人眸光未動,似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水光“哎喲”一聲,順手就把頭上的包巾扯下來,露出束得高高的發髻和亂蓬蓬的鬢角,笑得看不見眼睛,提醒著這個地位好像比叱咤風云的吳大監還高的兄弟:“是我呀!秋水渡杏林堂!嘿——瞧您貴人多忘事!咋的還能把救命恩人給忘了!魏如春!哦不!賀水光!”
徐衢衍微微垂下眸,隔了好一會兒才輕輕笑出了聲:還以為這丫頭早琢磨出他的身份,結果還是認定他是公公...
前幾月,薛梟尋上吳敏(吳大監)求個照應,吳敏建議將這位魏司簿改頭換面放在醫藥司。
這個提議,他否了。
六司即將清算,若仍將人放在醫藥司,指不定什么時候東窗事發,“魏如春”的身份再次被人提起,難免不夠保險。
要改頭換面,不如連性別一塊兒改了。
由女變成男,不經什么勞什子醫藥司,直接入太醫院。
做事不到頭,做人難出頭。
既鐵了心要走岐黃這條路,太醫院就是最好的去處。
劉院正和孫醫簿,都是活天數的人了,自是不能跟的。
太醫院有個來自四川嘉定州的林大夫,不是什么家學淵博的出身,不過是個鄉野村醫,前朝昭德帝常犯頭痛的毛病,他一手針灸醫術能極大程度緩解,便被破格提拔入太醫院,到后來昭德帝病重,以六安散續命,服用時諸愁皆銷,服用后卻頭痛欲裂,劉院正便要林大夫施針緩解,老林大夫不從,只說“六安散已開脈,一旦施針,通竅皆開,逆行倒施,人必亡也”。
劉院正便將林大夫貶謫到了京郊的杏林堂。
直至他登基,才將林大夫重提回太醫院。
林大夫或許技藝不是拔尖,人也老實巴交,但一旦劉院正和孫醫簿倒臺,他作為兩屆“老臣”,未必不會有好出路。
這位魏司簿做他的門生,自然能夠接替他在太醫院的出路。
得了指令,吳大監默默將魏司簿以自己鄉中內侄的身份塞進了太醫院。
徐衢衍以為魏司簿早已猜到他的真實身份,至少他并未警醒吳敏不能將這個秘密告知薛梟。
可如今見這位更名為賀水光的小太醫見到他仍喚“大監”,他便立刻明白吳敏從未與薛梟私下有所勾連。
這個認知,叫他莫名地感到安全:他信任吳敏,連帶著他信任吳敏身后的內監司;他信任薛梟,同時也愿意信任薛梟帶領的御史臺,但如若兩股力量越過安全距離,糾纏在一起,那他必定如坐針氈。
任何一個合格的帝王,任何時刻,都不應該被人看穿。
任何一個優秀的棋手,都必定留有底牌。
他不希望他的底牌,三方互知。
徐衢衍垂著頭,低低嘆出一口輕氣后,聲音很穩,多了幾分恍然大悟:“噢,是魏司簿呀——”徐衢衍緩緩站起身來,如沐春風地笑道:“還是說,如今應稱呼您為賀太醫?”
一句“賀太醫”叫水光歡喜得合不攏嘴。
小丫頭雙手亂顫:“哎喲!什么太醫呀!還是雜役學徒呢!離太醫還有一萬八千里那么遠呢!”
真開心!
太醫欸!
水光“嘿嘿嘿”笑:“您叫我水光就行。”
徐衢衍低頭拍拍膝蓋的灰塵。
夜幕漸降,水光是今夜值守的小大夫,本就應待在宮闈,她卻好奇這位大監:“...您今兒個不用進殿侍奉?”
徐衢衍拍打的動作一頓:雖然吳敏沒有與薛梟互通有無這個認知讓他很高興,但是一直被認成太監,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慶祝的事。
但除了太監,好像也沒別的擋箭牌了?
侍衛是不能入內宮的。
“不用。”徐衢衍這把聲音有些僵澀:“吳敏在里頭。”
“噢——”水光恍然大悟:“你們是輪值的?”又陷入疑惑:“嘖?這宮中怎的都只知吳大監的名號,不知您的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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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衢衍嘴角抿了抿。
水光立刻反應過來:質疑什么,也不能質疑男人的事業!
“啊,不是說您不成功的意思!您是最厲害的公公!公公中的公公!太監里的沖鋒監!”水光迅速送上臺階,把這年輕漂亮的大太監送得高高的。
徐衢衍唇角微微抽搐,隔了好一會兒才道:“...吳敏隨圣人外出較多,我留守太和殿較多,職責分工各有不同,不存在誰比誰差。”
說半天還是吳大監得寵嘛。
男人愿意帶出去的,才是最喜歡的。
水光憐憫地看著,眼前人努力挽回顏面的樣子,心頭頗為心酸:在這破內宮打工都不容易,她天天吃蘿卜干。這位看似風光無限的大太監明明長了副得天獨厚的玉容,誰料到還要跟吳大監那個滿臉褶子的老南瓜搶飯吃!
“阿嚏——”永巷之外,靜守的大內第一內監吳敏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有些莫名:天兒冷了,身子骨是大不如前了,年輕時殺完娘娘還能在宮里跑兩三圈,如今吹個風都能打噴嚏——明兒個還得再叫尚食局多采些蘿卜,通絡保暖,吃了好過冬!
“那您貴姓?”水光試探問。
“方。”徐衢衍壓低聲:“水光姑娘稱為越明即可。”
方越明。
有些好聽。
不愧是泰和殿的大太監,那些個小太監都叫什么小蚯蚓呀、小海子呀,一聽就沒文化。
“好的,越明。”水光從善如流笑道,低頭看紙錢堆兒燒得里頭通紅,外頭覆著一層厚厚的灰,又笑:“我們老家說的,紙錢就是這樣燒夠最好,風也吹不動,送到地下的銀子就吹不跑,保管叫先人夠用。”
兩人干站著也能說這么久的話。
徐衢衍望了眼不遠處的天際。
宮里已經上燈了。
但奇怪的是,他沒有打道回府的盤算。
反而,徐衢衍撩袍坐到偏閣宮室的階下。
既然沒有回去的打算,那就老老實實把帶來的紙錢燒完。
徐衢衍一點一點將紙錢撕開,重新投入火中。
水光心頭一聲“嘖”:這方公公一定是沒干過粗活的!看這細手細腳的勁兒!這么燒得燒到啥時候去?是嫌這地兒太偏,巡宮的太監捉不到他們?!
水光一跺腳,伸手捏了厚厚一沓紙錢,彎腰將紙錢放在腳下,踩住,再跟彈棉花似的,手指極其靈活地把紙錢彈松散,這一垛遞給徐衢衍后又去拿第二垛。
徐衢衍沒接。
水光蹙眉:“方公公,怎么了?”
紙錢上有鞋印。
這是燒給他養母季皇后的。
徐衢衍心頭升起一絲薄怒。
水光順著徐衢衍的目光看到了紙錢那個輕輕的腳印,了然道:“沒事兒——踩過的也能用!難不成你拿著一張有鞋印的銀票,你就不用了?”
徐衢衍一愣。
好像...是這個道理。
任何有價值的物品,就算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污漬,也不能遮蓋它的價值。
反而糾結于這層污漬的人,才是真正沒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