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丹青第二百三十一章 畫作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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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畫作


更新時間:2025年08月04日  作者:董無淵  分類: 言情 | 古代言情 | 宮闈宅斗 | 董無淵 | 墨燃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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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寂靜得連蚊蚋薄翼扇動的聲音都一清二楚。

山月伸手將因跪著而散開的裙擺一點一點收斂起來,扶著蒲團旁的邊幾站起身,轉過頭用絹扇輕柔地將追逐燭火的飛蛾扇到窗外去。

飛蛾對未知颶風的畏懼,戰勝了天生對火焰的渴望,沒一會兒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山月站在窗前,身姿瘦削,快要沉溺在暮色的黑霧中,又像折起的紙船,孤獨凋零地浮蕩在深得發黑的水上。

“關北侯府剛剛送來了信帖。”

飛蛾扇動翅膀的聲音走了,低沉清越的男聲沉甸甸地來。

山月回頭。

薛梟面目平和,先至棺槨前給程行郁上了三柱香,再食指和中指夾住緋紅的燙金紙帖遞到山月眼前:“來人是個面生的嬤嬤,聽說是靖安新給周氏的,約了你明日午時去觀案齋議事——那嬤嬤應是不知許多內情,不愿將帖子給門房,硬是等來黃梔才把東西給出來。”

山月垂眸接下,翻開匆匆掃過兩眼,點了點頭以示知曉。

薛梟略微埋下頭,眸光輕輕打量山月:人是瘦了許多的,原本就尖尖的臉,如今像是被重塑過的,皮肉緊緊貼在骨頭上,顴骨微突,涵帶了峰巒疊嶂之間蒼勁的嶙峋和凌厲。

程行郁死后這幾日,山月除卻哭問了兩句“為什么?為什么?”,便曾再未流過淚,她像一個利索能干的女管事,井井有條地安頓程行郁的后事:除開喪儀的一眾事宜,還修書一封寄給松江府柏瑜斯,在信中寫道“...勞煩柏大人在善堂中擇一子拜行郁為師,此子年歲最適小于三歲,可將此子送于平寧山行郁舅公處教習,也可送至京城由我親自教養。此子若有所得成,程家一應產業交由此子名下,”

另態度非常強硬地談論起程家諸人:“...對此安排,若程家人有任何異議,皆可至京師來尋我賀山月,尤其程家三叔。”

他在信上加蓋了私章,自官道快馬加鞭送至松江府。

對于程行郁留在京中的物品,山月親在此處拾掇七日,不曾假借于他人手。

山月始終表現得強大、穩定、自持、平靜、沉默。

王二嬢給山月送飯回來,嘆口氣:“...程大夫終究是病了這么些年,心里頭都曉得他是好人不長命,三月心里更清楚,一直預備著呢...當今真過了身,倒也想得通。”

薛梟在心里搖頭:她想不通,她沒想通,如若想通了,程行郁咽氣時,她就不會問出“為什么”這三個字。

厚重的棺槨,就停在正中間,四周燃著燭火。

程行郁安靜又蒼白地躺在里面,嘴角含著笑,像睡著了一樣。

薛梟問:“今日頭七,明日下葬?”

山月點頭:“明日下葬。我包了一條大船,明天就回松江府,冰塊、侍靈的人、船夫全都打點妥當了,也特意算了吉時。”

山月說著,突然想起什么,朗聲喚黃梔:“另再去找兩個吹嗩吶的白事,前日那個不成,偷奸耍滑,指不定上了船就偷懶。錢是不吝的,要找就找來最好的。”

黃梔抹了把臉,腳下跑得飛快。

薛梟沉了沉聲,隔了片刻才道:“...這樣興師動眾?”

短短六個字,如觸山月逆鱗。

山月脊背挺直,后背的鱗片瞬時自衛般豎成一排又硬又厚的盾牌,立刻語聲尖利地反問:“你說什么?”

薛梟眸光始終平和,抬起頭來,與山月直視,聲音輕緩:“程郎中向來深居簡出,從不喜奢靡鋪張——他自己的意思呢?他愿意你花這樣多的心血、這樣大的排面安頓身后事嗎?”

山月雙拳在袖中握緊,神情執拗:“我不用你幫忙!我自己去做!”

“不是誰去做,誰不做...”薛梟搖了搖頭:“...我們需顧慮程郎中所想所愿,讓他安心入土...”

“我不要。”山月厲聲截斷薛梟后話,她始終垂著眸,固執地重復:“我不要!”

山月拳頭握得很緊,素來修剪得當的指甲卡進肉里,掌心很痛,但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行郁是世俗中的善人,他就該得到世俗中的善終!”

什么是世俗的善終?

衣錦還鄉!

落葉歸根!

香火百年!

名垂青史!

他救了一城的人,他不該默默無聞地入土為安啊!

山月神色執拗,薛梟看她半晌,方垂下眼來,并不再言,意味著讓步和妥協。

山月急喘幾口氣,隔了許久,胸腔才緩緩平息下來:“明日若要見周氏,我需回府換一身衣裳。”

山月先執三柱香上香后,眼神回避棺槨,徑直跨步向外。

薛梟緊隨其后。

山月走得并不快,但始終快他半步,好似刻意回避與他并肩而行——程行郁死后,不知是他思慮過多,還是太過敏銳,他好像感覺到一切又回到了山月剛剛到京師的日子,待他客氣疏離,二人之間橫亙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

走出靈堂,東十二胡同便宅外的那棵老槐樹,在夜幕中搖曳著泛黃的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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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城獨有的青瓦黛墻下,薛梟始終不急不緩地跟在山月身后。

天際盡處有鳥鳴。

似是鷹隼。

劃破長空與暗夜。

山月恍惚間停下腳步,留給薛梟一個晦暗不明的后背。

“那幅畫,我畫好了。”

山月背對著他,從懷中抽出一卷裝裱過的卷軸,緊緊握在掌心中。

“我本是個無命無運無前程的孤人,少時失祜,一路輾轉,你是學道之人,應知天煞孤星的命格是破不開、逃不脫的。”

她以為她逃脫了。

找到了妹妹。

遇到了薛梟。

身邊有了一群信任的、快樂的親友。

黑暗的底色,漸漸被快樂盲目地沖淡,讓她暫時忘記她原本是不該的——既已在菩薩面前立了誓,若能得報大仇,將以己身入道侍佛,不再留戀這人世凡塵。

她不該這樣。

她不該行至半路,便開始愉悅地、坦然地享受快樂,甚至期待感情。

是她背離誓言在先,就不怪在她最快樂的時候,受到迎頭一擊。

若不是她,程行郁何苦會這樣早死?前來給程行郁診脈的蕭大夫說,若非程行郁日日接觸“牽機引”中劇毒的藥材,倒也不至于現在就撒手人寰。

她有什么資格,再舔著臉,忘卻仇恨和目標,放任自己輕松下來,去談什么所謂的“愛”?——她為自己感到羞愧。

她像海上漂泊的一葉孤舟,在接近淺灘、快要上岸時,又被一潮浪,狠狠地拍回海淵。

山月轉過身來,將卷軸遞給了薛梟:“你要你的《山月》,我畫好了,我們之間的欠債,也還完了。”

薛梟垂頭,單手打開卷軸。

這副《山月》圖,并不是當日他在西廂看到了的那副未完的畫作。

山脈綿延,天際處,彎月如刀。

記憶中的飛鳥,被一抹突如其來的烏云擋住,只余下奮力振翅的暗影。

畫中,只有山月。

沒有飛鳥了。

薛梟攥緊卷軸,抿了抿唇,卻并不曾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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