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近中元,百鬼夜行,處處透露著陰氣逼人的詭異,拋開千里之外江南官場的風云詭譎不提,富饒安寧的京師,平靜湖面下亦藏著暗涌。
比如,御史臺蕭珀率先彈劾京兆尹瀆職,收受賄賂私放常豫蘇。
京兆尹有苦說不出,他們既拿不出人,更說不清常豫蘇去向,又不敢挑破究竟得了誰的收益,私放的人。只能說,常豫蘇趁亂跑路,京兆尹正在全力追捕。
奈何此案無苦主正告,蕭珀攻勢再猛,也只能盯緊京兆尹,企圖將京兆尹作為支點,撬開常家堅硬的龜殼。
蕭珀個子矮小,秀氣白皙,為人彬彬有禮,卻行事凌厲,擅長另辟蹊徑,如墻沿上急速行走的長有利爪的貓兒,朝中稱薛梟是瘋狗,稱他便是矮腳貓——都是帶有貶義的弱質小獸。
御史臺猛烈進攻,任誰都知,這矮腳貓身后,是那只姓薛的瘋狗——瘋狗已不滿足將江南官場拖下馬的戰績,轉而將矛頭對準京師的大戶:這條瘋狗誓要讓杜州決堤案中,所有參與者,寧可錯殺一萬絕不放過一個,全部為母家陪葬!
“.東北角有兩人盯梢,南面偏門二人,北府暗門一人。”
矮腳貓蕭珀點出薛南府外的異樣:“甚至,兩條胡同外的巷口,亦有暗樁把手,來者皆為練家子,體型高大,不似南人,像北邊來的人,只是不知是北疆的人,還是中原。”
北疆來人,即為崔家指示;中原的人,即為常家的走狗。
薛梟頷首:“天寶觀呢?”
蕭珀言簡意賅:“鎮街中也有人盯梢,但道觀藏得很好,大隱于世,還未被發現。只是,大家行事更為小心,如今只留三五人留守,獄中關押的除卻姚早正、京兆尹的一二線人,其余人員全部回撤。”
天寶觀是皇帝徐衢衍的一招暗棋。
天寶觀諸人,均是在科舉爭斗中未贏過江南士族舉子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士子,文武各一半,他們或考取了庶吉士功名,或考取二甲偏后名次,他們有真才實學,又肯鉆研上進,只可惜出身寒門,無人肯提攜,這群人是沒辦法立刻任用官職的,按例需等待填補機會才可入仕,有的人,終其一生也只能抱著這個功名南柯一夢。
這群人是派系斗爭的犧牲品,是不得志卻財富五車的少年郎,是終其一生追逐功名夢的郁郁中年人
這群人被圣人撈起來,盡數交給了他。
這群人,是他們布局八年,暗中培育的親信。
比如,松江府現任知府柏瑜斯,西北人士,薛梟同年考取庶吉士,一同組建天寶觀,一年后外放西北邊陲任八品小吏,三年后調轉七品知縣,而后四年深耕西北,在江南士族看不到的地方,平穩地兩年一晉升,終于找準機會入主松江府,憑一己之力阻斷江南同仇敵愾的天然連接。
“我們回撤的人呢?”薛梟問。
“在十二胡同,御史臺暗樓。”蕭珀回之。
“閑著?”
“嗯,閑著。”
側水畔湖心亭,早已空蕩蕩,惟余薛老太爺留給薛梟的牌匾。
“擇半數,撒出去。”
薛梟沉聲道:“文進士寫文章,越犀利越好,越諷刺越好,越針砭時弊越好,除了不能指名道姓,他們想怎么寫怎么寫,寫權貴擅權,寫賊喊追賊,寫官官相護,把前半生懷才不遇的怨懟全都給我寫出來;武進士則到崔家、常家處盯梢,別人怎么盯我們,我們就怎么打回去——池子的水已經攪渾了,我們不妨讓它更渾濁些。況且,我御史臺難道是什么倒霉的沙包?只可被動挨打,不可主動反擊?”
蕭珀蹙眉:“那天寶觀豈不是暴露了?圣人處——”
“同圣人有何干系?至始至終,彈劾常家的,難道不是我們御史臺嗎?”
薛梟沉穩抬眸:“此戰,若成,御史臺出頭的諸人皆可走馬上任,接住江南士族落馬的空缺;若不成,我薛梟一人承負弄權之罵名,與君上何干?”
這才是做監察御史,做純臣的意義。
幫圣人鏟除異己,幫圣人安插人選,幫圣人背負罵名,幫圣人積攢功績——純臣,若得善終,則是史書后的影子;若不得善終,則是千古罪臣。
既選擇上桌,便已無退路,又怎能害怕暴露牌面呢?
何況,莊家,又怎么會只有一張好牌呢?
牌匾之下,山月端坐熬茶,雙手呈給蕭珀。
蕭珀誠惶誠恐起身,雙手接過茶盅:“嫂夫人辛苦。”
山月抿唇莞爾:“蟄伏多年,諸君終可橫刀立馬、劍拔弩張,私以茶代酒,祝君——征伐亨通。”
蕭珀單手執茶盅,看茶面平靜無波,終仰頭一飲而盡,“砰”的一聲砸在桌上!
常家。
常豫蘇好殺,常家卻難掰倒,家族經營多年,又得靖安庇護。雖已挑動了周芳娘的殺機,卻仍嫌不夠。
死一個常藺,還有百十個常家人等待接權。
要斗,就要將他拔地而起、斬草除根。
就像,他們對待蘇家一樣。
趁夜,一寬肩勁腰男子著玄黑夜行衣自薛南府策馬而出,游廊外盯梢探子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俯身飛奔跟上,高頭大馬在巷道中來回穿行,避開光亮與行人,專向僻靜處去,身后緊跟的探子愈多,男人卻如滑不溜手的泥鰍,與飛檐走壁的探子保持著恰如其分的距離。
“沒人了沒人了!”
薛南府后門,疾風壓低聲音,推開小門,埋頭招呼。
門后出現三五人。
罩頭的斗篷將水光澄澈明亮的眉眼與嘴鼻,盡數覆蓋在陰影之下。
山月抬手幫幼妹將理了理鬢邊的發絲,壓低聲音,一句趕著一句:“進宮雖非善事,卻也是機緣,你姐夫——”
“我姐夫”水光晃蕩著聲音,像清凌凌的溪水:“嘿,之前還是薛大人呢!”
山月一擰眉,水光就慫了。
“薛大人確認過了,那日至秋水渡的大監,其中一位是圣人身側的吳大監,另一位不知其身份,想來也是圣人得用之人,入宮務必要謹言慎行。如今宮中無人見過你,更無人知曉你,于你而言是樁好事。貴太妃與‘青鳳’關系密切,若能以此為契,你我內外相應,倒也便利,只是姐姐告訴過你,凡是要量力而行,不可以身——”
“不可以身涉險,不可莽撞自負,不可剛愎自用!如果有危險,倒寧肯不做!”
水光學會了搶答,嘟嘴:“姐,我都會背了!”
山月眉目略有焦灼,手垂下,長長呼出一口氣:“不僅要記住,更要做到。”
水光圓嘟嘟的臉皺成一團,向晉級為“你姐夫”的薛梟聳聳肩:“您夫人真是長了一張婆婆嘴。”
薛梟不動聲色地埋首向山月邁近一步:“是嗎?確定不是因小鬼難纏,老道才會一直念經?”
水光:?
你們兩關系,最近好像很好的樣子欸!
薛梟其后,是近日深居簡出的程行郁。
三五米開外,紅燈籠下,程行郁氣色看上去較之前好了不少,雙目灼灼地向水光招手。
水光笑著兩步跳了過去。
程行郁背過身去,寬大的衣袍,恰好擋住了諸人的視線,只能隱約看到程行郁抬起手來,二人不知說了些什么。
薛梟埋下頭,清咳一聲,輪廓分明的眉宇微擰緊,聲音低沉:“這病秧——”
不能叫程行郁病秧子。
上次叫程行郁病秧子,山月兩只眼睛跟兩把刀似的,差點沒把他刀死。
“程大夫怎么回事?落風剛把探子引跑,探子隨時會發現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折首回返送姨妹出府,行事隱蔽,自是越快越好——他倒好,還說上悄悄話了。”
薛梟聲音低沉,絮絮叨地說小話。
山月皺眉:咋的?她的婆婆嘴長薛梟身上了?
“他們算是半路師徒,水光一手針灸法還是行郁傳給她的,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師徒之間,分別之際有話要說,豈不正常?”
山月邊說,邊看門廊——六司的馬車早已候在巷口。
薛梟張口,還想說什么,卻見山月眼鋒往回一橫。
薛梟立刻閉嘴,跟粘了一嘴糨糊似的:哼,別人不懂事,他懂事他和媳婦心有靈犀,媳婦一個眼神他就知道,媳婦是想讓他閉嘴了呢
五米外游廊處,程行郁轉過身來,水光卻久久未轉身。
“如春。”程行郁壓低聲,語調晦暗地輕聲喚道。
水光方猛地一僵,跟著轉身過來。
程行郁挺直腰桿,伸出手將水光身后的斗篷抬起,將半攏的帷帽輕輕放下,讓水光的面容徹底隱沒在玄紗之后。
“這是我如今唯一可以教你的了。”
程行郁語聲如往常一般柔和,像一首溫潤的詩,未有華麗辭藻,唯有一腔拳拳之情,帶著輕柔的悲憫與對天下萬物蒼生的切身共感:“你要牢牢記得,醫者需仁,對人仁義,對己仁義,對物對風對景對蒼生萬物皆仁義,方得始終。你要記得我剛剛說的話,更要時常寬慰你姐姐——你記得嗎?”
水光雙肩聳立,并未立刻答話。
“記得嗎?”程行郁悶咳一聲,在他身上難得一見的執拗垂問。
“我記.我記得.”帷幕之后,水光語聲有難耐的哽咽。
山月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奇異的疑惑,目光在水光與程行郁這對師徒之間來回打量。
她剛想發問,卻聽巷外馬蹄踢踏——六司在催促。
“上馬車罷——”
急促的催促和分離的忐忑,把心頭的疑慮吹散。
山月展開雙臂攏住妹妹,在明亮的月光中,將妹妹攏入懷中,飽含熱淚地一下一下撫著罩在幼妹面前的帽紗:“水光,等姐姐接你出宮。”
水光借著機會,仰頭哭出聲,大聲痛哭,不知在哭什么。
應是在哭別離。
兩種意義上的,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