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豫蘇并沒有立時收回目光——他時常很難控制自己的行為。
比如打人,好像突然從腦子里牽出無數根線拴在他胳膊上,線被外力操控,把他的手抬起來再力道極大地揮出去!
比如現在,他為這個陌生的女人所驚艷,便很難移開眼去。
他經常覺得沖上后腦的沖動才是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強烈的情緒才是他活著的證據。
“常豫蘇!”
傅明姜半躺在竹編躺椅上的身形一正,竹椅凳“嘎吱”大聲砸在地上。
常豫蘇嘴角抽搐,被這聲音驚住,回過神來。
“我問你話呢!”傅明姜眼睛瞪得圓圓的,左眼下的那顆淚痣好似紫藤花明媚的花蕊。
“我也不知道!”常豫蘇不耐擺擺手:“聽聲腔是京師的人,只知道有個妹妹勸她,待我出去,我自會找她!”
山月低垂面孔,深吸兩口氣再緩緩吐出一口長氣——這樣不僅可以舒緩焦躁的情緒,更可以克制胸腔的起伏,不輕易叫人看出異樣。
傅明姜重新靠回躺椅,側眸瞥了眼身側的老嬤。
老嬤領會其意,即刻躬身退去。
傅明姜略有興奮地挑眉笑著:“我先幫你尋著。看看究竟哪兒來的騷浪蹄子這樣不要臉!——那些個賤民丫頭,如今也學精了,原先是瞧你的衣裳料子,看是棉布還是緞面,如今宮里頭那位打頭穿上了三江布,上行下效,下頭人便也不穿緞面子了。那群浪蹄子便學會看鞋了。”
常豫蘇的注意來得快,去得也快,被傅明姜一打岔,他已全然忘記了山月。
常豫蘇沖傅明姜咧嘴一笑,方正的下頜平移至耳后,像一只相貌還不錯的青蛙。
“鞋?什么鞋?”常豫蘇問。
傅明姜一雙青綠蜀錦緞面綴著紅翡的小巧鞋履從寬大裙擺中伸出來,嬌俏地兩只鞋碰了碰,笑靨如花:“鞋子藏在衣裳下頭,若是鞋面名貴漂亮的,出身自然差不了——照我看,那群賤民丫頭一準兒是看見薛晨穿的鞋了,這才一個一個活像犯賤的妖精似的,七嘴八嘴地啃上了他。”
傅明姜眼眸一斜,笑盈盈扭頭將匿在墻邊拐角的山月拽出來:“柳夫人,你說,瘋狗素日穿什么鞋呢?”
山月突然被點到名,局促不安地低垂著頭。
常豫蘇擰眉,稀疏的眉毛并沒有作用,反而是眉弓處拱起兩坨詭異的突隆:“瘋狗?”
常豫蘇恍然大悟,食指指了指山月:“噢,‘青鳳’給薛梟那條爛狗配的婆娘?”
傅明姜挑了挑眉毛,笑瞇瞇地看著常豫蘇。
常豫蘇的眼神再次重重落在山月身上,從剛才的驚艷,瞬時變成不懷好意的打量。
“薛梟的女人”這個標簽,成功挑起了常豫蘇的情緒。
只是這腔情緒,不是素日常見的憤怒,而是報復性侵占的沖動。
傅明姜敏銳察覺到常豫蘇神態的變化。
終于由衷地綻開笑意,靠回躺椅,深一腳淺一腳地愜意蕩著。
周夫人眼看著傅明姜總算高興了些,方靜悄悄地吁出一口長氣,甚覺山月沒帶錯——若不帶山月來,被傅明姜調笑“男人腳上穿什么鞋”的,必定就是她了。
丟臉沒什么。
但在自己兒子面前跌份兒,周夫人也是有些不愿不肯的。
山月始終低垂著頭,好似完全感受不到常豫蘇目光中的惡意。
剛剛歇下的雨勢,又重而強起來。
周夫人抹著眼淚告訴常豫蘇:“.要乖既不是你的錯,娘便求你爹去,好歹盡早些讓你出來.乖乖的呀”
念念叨叨的,抓著常豫蘇的手不放。
待傅明姜待得無聊起身走后,周夫人這才帶著山月繞出京兆尹。
周夫人松懈下來,便預備邀山月回常家吃鍋子,山月笑著推辭:“.說是出來買畫,到時一張畫沒買回去,不好交差,天兒暗下來了,您先回去吧,我四下逛一逛隨意買些。”
邀一次就是很給人臉面了,山月不去,周夫人便沒想再邀第二次,說了句:“那便早些回去,明兒個我去靈堂給晨哥兒燒炷香。”說罷便踩著杌凳上了馬車。
常家的馬車漸遠,山月臉下一沉。
她心頭盤了盤,薛梟今日一早便至天寶觀,查的必定也是薛晨一事,不知他查出了什么苗頭沒。
她聽常豫蘇其話,是越聽越心驚。
——“京腔的小姑娘”
水光的嘴皮子功夫很好,小時不僅能說松江話,也能抓住父親徽州的腔調說一兩句。
上次見水光,她的尾音已不自覺地上翹,舌頭一彈,便極為順暢地添了個“兒”字
——另有一“妹妹”勸她
那便更簡單了。
民間鄉壩趕集時,常擅口技者賣藝,有的是腹語,有的是利用嗓音變換音調。
第一次重見水光,水光著紅衣在鼓面上一邊唱鄉俚快歌,一邊變換腳步跳舞——這便是趕集時雜耍團常見的把戲。
若是水光
若當真是水光,其身危矣。
她不確定常家與傅明姜查明真相的速度,唯有快速趕在其前,作出確認后再謀興廢。
“回府更衣,駕車至秋水渡。”山月低聲道:“行至城東時,秋”
比起沉默寡言、不與人交心的秋魚,同生共死過的秋桃更得她信賴。
山月頓了頓:“秋桃,下車至鎮中尋人。”
秋魚便一直跟著她,便不會暴露薛梟天寶觀的秘密。
為防備“青鳳”查證,過京師城門時,山月換了假路引過城。
馬車一路疾馳,山月不是與人寒暄的個性,加之心里壓著石頭,便更緊張沉默。
恰好,秋魚也是個一棍子打不出悶屁的主。
好說話的秋桃自城東下了馬車后,山月與秋魚二人便一路沉默。
其實與秋魚同行十分舒適——山月由此想,二嬢咋呼,黃梔事多,麻貓兒喜歡趴在車窗沿流口水看京師大漢,秋桃是傻版黃梔和純善版二嬢,集合了二嬢的咋呼和黃梔的事多,并同時填補了黃梔不太蠢和二嬢吹毛求疵的空白.
和秋魚一道,只需沉著心想自己的事,不用擔心被打斷或帶偏。
山月看了秋魚一眼,恰逢秋魚亦抬眼看她。
秋魚率先將眼神移開。
至秋水渡時,天色全然發黑發沉。
杏林堂亮著燈,站在門口,便能聽見里頭絲瓜們樂樂呵呵、笑笑嚷嚷的聲音。
山月放下心來,屈指扣三聲門框:“請問,魏司簿可在?”
里頭的笑聲頓了頓,隨即便聽踢踢踏踏的塔拉鞋子小跑聲。
木門被大大打開!
“欸欸欸!您怎么來了!?”
水光圓圓的眼、小小的臉和驚喜的神色,被廊下的燈籠搖曳照耀著。
山月陡然膝下一軟,雙手大大張開,一把環抱住幼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