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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生的嬤嬤趾高氣昂說完,目光很難從低頭站在一旁的山月移開,女子像是突兀出現在山坳的精怪,面頰、手腕、脖頸一切露在外頭的皮肉都白得像這昏黑雨天里驚乍的一道光,身量頎長又瘦削,饒是平平淡淡的并不顯赫的舊緞子衣衫,穿在這女子身上,平白就是比旁人多出一股子清冷脫塵的味道。
這女子她見過,“青鳳”今年的新蝶兒,松江府送來的,經由死了的祝氏安排到了瘋狗薛梟身邊,如今正受著男人的寵,連帶著在“青鳳”里也慢慢舉足輕重——以這關北侯周夫人尤甚,不過短短小半年,便同這柳氏親密無間。
新蝶兒飛得好,自然好,但她曉得自家翁主向來不耐煩看到這樣的女人。
老嬤蹙眉問周夫人:“...柳夫人也去嗎?”
山月忙轉向周夫人道:“若是不便,我就不去了——要緊的是大少。”
周夫人卻記得剛才山月共同進退的寬慰,便朝山月走了一步,兩人離得更近些,又向那老嬤討好一笑:“也教柳夫人去吧?若是怕柳夫人暴露,我叫侍女換上與她相近的衣裙在觀案齋停一停...”
周夫人眼眶紅紅的,聲調一軟:“好歹柳夫人也是祝氏選上來的,祝氏雖是個挨千刀的,但是人死債銷,現下晨哥兒又死了,總也要叫她去聽明白事實真相吧?——我家蘇哥兒我知道,性情是有些暴躁,卻向來仗義,若無原由,他又怎么會打晨哥兒呢?”
老嬤斜眼瞥入內間,像看到什么臟東西似的,背過身向外走,不屑的姿態很滿:“...魚找魚,蝦找蝦;云從龍,風從虎,萬物各從其類,圣人誠不欺我。”
讀過幾天書的老太還是不一樣,罵人都引經據典,若換作王二嬢,早就親切關心對方爹媽究竟是什么時候變的大畜牲,又是什么時候茍且生了個小畜生...
山月隨周夫人一架馬車。
京兆尹不遠,就在十二胡同百香樓旁邊,后巷的小門早有著皂色的小吏隨門等候,入了里牢,較之地下的天寶觀,此間潮潤昏黑,每隔一間牢房有巴掌大的天窗開在墻壁最高處,牢房中鋪滿干草堆,草堆里星星散散地蜷著四五個穿牢服犯人。
周夫人臉色有些不好,捂住口鼻:“怎不見綏元翁主”
小吏躬身在前道:“少卿大人自南門接下翁主,許是走的另一條道。”
周夫人臉色越發陰沉:她當然知道還有另一條道兒!以前她來過,她走的就是那一條道!不用看到這群要死的賤民!更不用聞到這發爛發臭的味道!傅明姜向來看不起她名義上的繼父,更熱衷于為難她!
三四歲的傅明姜頭一回見她,便嘟著一張粉團團的仙童面孔求她唱一段戲來聽,她以為這是傅明姜喜歡她、看重她的表現,便忙不迭地扮上妝、抹上粉,撒著水袖唱她最拿手的戲腔。
誰知,臨了了,傅明姜叫七八歲的小廝踮著腳往她衣襟里塞銀錠子。
傅明姜遙遙地看著,邊看邊笑盈盈:“唱得真好,再唱一段兒!再唱一段兒!”
小廝嬉皮笑臉的,手不安分地從她尚未經人磋磨的乳兒肉上擦過。
若那時有根白布,她必是要上吊死了的——她雖出身不好,卻也是哥哥護著長大的,哥哥又是角兒,一路過來沒吃過什么天大的苦。
傅明姜說再唱一段后,臺旁伺候的人便,從七八歲的小廝,換成了幾個身高力壯的馬夫。
她孤身站在臺上,一邊哭,一邊瑟瑟發著抖。
傅明姜將她叫到身旁,唇紅齒白的小小姑娘相貌好看極了,眉眼又圓又亮,笑意盈盈的樣子,活像觀音座下的童女。
“您告訴你哥哥,我不想再要弟弟妹妹了。要是一不小心有了,您不僅要站在這里唱戲,我還要把您送到山里、船上、水里唱,天天唱時時唱...聽懂了嗎?”
童女聲音還帶著奶音,而她身后的馬夫如一頭一頭散發著惡臭的鬣狗,隨時準備沖上來將她撕碎。
周夫人如今想起這樁舊事,胸腔中都有藏不住的驚悸和恐懼。
自小便是個刁女!
山月暗中輕扯周夫人衣袖,輕聲安撫道:“...翁主身份尊貴,肯幫忙疏通京兆尹的關系便很好了,您千萬記得您是長輩,于小事上貴在忍讓。”
周夫人深吸一口氣,忍了下來。
忍了這么多年了,也不缺這一條惡臭的甬道了。
她討好老嬤,執意要帶上這柳氏,也是為了多帶個出氣的口子供給傅明姜——總比她一個人與傅明姜獨處的好!
扶梯上二樓,眼前便豁然開朗,四周開著窗,風氣互流,雨勢漸漸歇下,天際處漸落灰白帷幕,西落的太陽藏在厚重的云層之后隱約射出粗短的白光。
臺階處立有一八折屏風,擋不住嬉笑之聲。
“...昨兒個就想過來看你,誰曉得京兆尹昨日值勤的是新挑上來的軍戶,油鹽不通的,我們家派人去說個話反倒被三言兩語抵了回來,倒把家里管事氣得仰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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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聲軟軟的,像懶在緞子上的貓。
是綏元翁主。
跟著響起一股粗壯的男聲:“姓什么?等我出去,打死他!”
“你可別打了。”傅明姜嬌聲笑起來:“你還嫌進京兆尹的次數不多?照我看,你合該在此處賃一間廂房作臥房,左右三月一小住,半年一大住,豈不合算?”
男聲粗粗啞啞的:“成啊!你幫我出,我另給你留方暖榻!”
傅明姜“啪嗒”一聲打在男人的肩頭,嫌棄道:“呸!您想得入夢!——甭說這些個糙話了,若叫玉郎聽見,我便又說不清。”
男人壓出笑聲:“別拿崔玉郎作筏頭,他壓根懶怠管你。”
跟著便是女人“劈里啪啦”地手心惡狠狠打在男人肉上的聲音。
周夫人快走兩步,繞過屏風,一下子哭出聲來:“你個討債的東西!怎么就發了癲瘋,平白打殺薛晨了去!你妹子怎么辦?這婚事怎么辦!你又怎么脫身了去!”
山月緊跟在周夫人身后,余光不經意一抬,終將如今常豫蘇的面孔看透。
毛發稀疏,眉毛幾乎淡得失了顏色,頭發隨手挽了個高髻,也并不算很多,一支細細的木簪就能規矩束好。
整個人很魁梧。
肩膀很寬,腰部與腿部亦很粗大。
面部的樣貌不像江南人,國字臉,下頜方正,深目大眼中總透著三分不耐煩和急躁。
眼前的面孔,與記憶中的臉孔相重合。
山月微微垂眸,斂下神色來。
周夫人哭哭啼啼的詰問明顯叫常豫蘇厭煩。
“婚事?我便是為了豫娘殺的他!”
常豫蘇很輕易就能動怒,一動怒,嘴角便不自覺地抽搐,大掌一拍桌面:“我看他憨實,辛苦護佑他十年,他呢!明明和豫娘定了親事,還在外頭和別的女人糾糾纏纏,甚至動了退親的念頭!”
山月雙拳猛地攥緊。
女人。
竟當真是為了女人。
傅明姜好整以暇地半仰在竹席搖椅之中,手撫著高聳的肚子,看了眼角落處低眉順目的山月,隨即便輕蔑地移了眼眸:母親教過她,她喜不喜歡蝴蝶不要緊,要緊的是蝴蝶能采蜜。
母親這些時日精神不濟,教了她許多“青鳳”的事,大有傳衣缽的意思。
她細品了品,覺得這話甚有道理。
蝴蝶若能采蜜,就叫她漂亮奪目。
蝴蝶若不能采蜜了,依照她們這樣脆弱的翅膀和身軀,不消她動手,一股風就能把她們吹裂開。
她是吃蜜糖的人,沒必要對采蜜的蝴蝶有喜惡。
傅明姜笑了笑,歪著下頜,眼眸微垂似笑非笑地看向周夫人:“你和那祝氏姐妹情深,舔著臉去結親,卻不曉得人家兒子壓根瞧不上豫娘,自己忙著給自己找新娘欸!”
周夫人微怔:“什么?什么女人?哪來的女人?薛晨要退親事?什么意思?”
傅明姜只無言地翻了翻眼皮,并不再開口譏諷:蠢貨一只,不過,賤民若是蠢些,倒比精明的賤民討人喜歡一些。
常豫蘇一拳砸在桌上,怒火再次被帶到那日的“打行”,高聲喝道:“女人!薛晨在外面找女人!他不喜歡豫娘!甚至讓那個女人懷了他的爛種!他在侮辱豫娘!侮辱我!侮辱常家!所以我殺他!不——我原沒想殺他!只想狠揍他幾拳出氣!誰曉得那王八羔子這么不經揍!閉氣嗝屁了!媽的!等我出去,我掀了他的棺材!”
這顯然在周夫人認知之外。
周夫人扶著桌緣遲緩落座,眼神緊盯住二樓明亮的青磚地,隔了一會兒才目不轉睛地抬頭:“如是這樣,你老子那處,我來說通——既是他先不仁義,我也對彩襟,哦不,小龕沒了愧了。”
周夫人愣了愣,又如恍神地張口喊人:“..山,山月...”
山月慌張抬眸。
周夫人道:“你聽到的吧?我便說有緣由吧...我家孩子單純善良...怎會平白無故殺人呢?”
常豫蘇的視線亦跟著周夫人落在山月身上,剛剛落下,神容便明顯一愣。
傅明姜注意到常豫蘇的眼神,雖牢記得蝴蝶與品蜜人的關系,但心頭仍升起一絲不快。
“這么說來,你打殺了薛晨倒是小事,要緊的是那沒臉皮的外面的女人——你可知道是誰?”
傅明姜的聲音兀地岔入,打斷了常豫蘇投射在山月身上的驚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