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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晨很煎熬,身體很熱,熱得發燙;頭很沉,滾燙的氣壓好像一座大山壓在頭頂。
在炙熱難耐和煙熏火燎中,薛晨逐漸神智迷蒙,只能抱緊懷中的一支紫竹手柄包玉身的魚竿,眼霧朦朧中,見眼前陡然出現一溜透白的光。
隨即,門扉被輕輕推開一條若有若無的細縫。
門隙老舊的銅制拉鎖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像絨絨毛撓在癢癢肉上。
一個頎長靈巧的身影從那道透白的光里鉆了進來。
“你怎么在這兒!?——薛二郎!二郎!薛——”
高挑靈動的身形,伴隨著清脆澄澈的聲音,像夏日里窖在深井中的西瓜一般,撲棱棱地帶著輕盈的涼爽而來。
薛晨如被救贖一般揚起頭來,神迷意亂地瞪大眼睛,嘴角囁嚅剛想開口,卻“砰”的一聲,一頭栽倒在地上。
薛晨再次醒來時,已近子時,外頭響亮的梆子聲讓他從炙烤的噩夢中驚醒。
“啊——”薛晨一聲驚叫,驚恐地猛地坐起,待看清四周的場景方喘著粗氣平息下來——四周是剛刷的白墻,床榻榆木泛舊,靠窗擺放一臺簡單破舊的梳妝木臺,上面斜放了一面缺了角的銅鏡。
銅鏡前只有一瓶紅布木塞的瓷瓶和一小截泛黃的胭脂紙。
是姑娘的房間。
搞不好還是魏姑娘的房間...
薛晨怔忡低頭,捻起蓋在身上、泛著香氣的被子:這莫不是魏姑娘的被褥?
薛晨被自己這個猜想激得有些羞赧。
“你醒了?”一個泛著甜意的聲音自門口傳來。
薛晨一激靈,扭頭看去,便見心心念念的魏司簿一手端著木盆,一手拿了一包用牛皮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裹站在門外。
“你既已醒了,我便不給你施針了。待你休息好,我就請船百戶叫牛車給你送回去。”魏司簿垂著眼,將牛皮包裹順手放在邊幾,連房門都不踏進,轉身便要走。
薛晨因見到魏司簿的喜意被瞬時沖淡,他眼看魏司簿雖然嘴角仍含著笑,漂亮的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但分明比先前見他,多了幾分生疏。
“太晚了!京師早已宵禁!”薛晨沖口而出。
“那您就安心在此處休息,明天一早,我再給您叫牛車。”魏司簿垂眸應對,一只腳已跨過門檻欲走。
薛晨高聲:“我,我還有些不適!勞請司簿施針!”
魏司簿腳下一頓,側眸看薛晨。
眸子里多了些許看不清的情緒。
薛晨一喜:他有預感,今日若放任魏司簿離開,恐怕他們兩當真就再無見面可能了!
“許是悶久了,腦子暈暈乎乎的,司簿醫者仁心,恐不能見死,哦不,見傷不救吧?”
薛晨拿出最慣常使用的軟聲腔調,帶了些哀求地留人:“司簿,我到底是在杏林堂等你才暈過去的。”
魏司簿好像被軟言哀求絆住了腳,轉身看了看他,像是下定某種決心,將牛皮包展開,露出一排長長短短的銀針,再默不作聲地終于邁入房中。
“背過身去躺下。”魏司簿聲音輕輕的,但話尾上翹,便聽起來莫名帶著甜。
薛晨立刻依言轉身。
“衣裳撩起來。”魏司簿聲音更輕了。
薛晨忙不迭照做,將衣角一點點卷起,露出養尊處優的白凈后背。
魏司簿下針的手法又準又快,薛晨只感覺下針處有片刻的酸脹難耐,但只有一瞬,隨即便通身升起一股暖和的熱流。
好像四肢七竅都被打通了似的。
薛晨背對著魏司簿,舒服地一聲喟嘆后,悶聲開口:“我這三日都在城郊東岸...你卻沒來。”
施針的動作一頓。
銀針尖端已經沒入皮肉,隱沒在穴位之中,在安靜的沉默中,薛晨聽見魏司簿頗有些悵然的話語。
“原也未相約,相遇已是唐突,又談何再見?”
魏司簿說話間,指腹輕輕擦過薛晨后背的皮肉,像一滴滾燙的蠟油滴在他酸脹充盈的穴位上。
薛晨不由得渾身一顫,皮肉筋骨猛地向內收縮,瞳孔不自覺地猛地放大。
膚與膚的接觸,肉與肉的擦拭,讓他在一瞬間幾乎喪失思考能力,亦在一瞬間燃起一股從未有過的魄力。
“你什么意思?”薛晨立刻開口。
魏司簿卻不說話了。
“什么唐突?什么相約?什么再見?”薛晨撐起手肘,翻過身來,目光灼灼地緊逼魏司簿。
“針!銀針!”魏司簿壓低聲音喊道。
薛晨再次逼問:“你什么意思?若要說,便說個干凈,說個清楚!”
魏司簿別開眼,緊緊抿唇:“我們只是釣魚偶然遇見,你追到杏林堂來已是十分失了禮數,你這樣莽撞不過是擅自將我拋進流言蜚語的漩渦——我回來時,已有多嘴的阿婆問我,你是誰?來作甚?”
魏司簿聲音輕飄飄的:“你叫我如何作答?我說你只是個萍水相逢的釣友,出身高貴,家中已有門當戶對的未婚妻?還是說你來送一桿并不屬于我的魚竿,只是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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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司簿話未說完,薛晨眸光便亮得嚇人。
“你打聽過我!”薛晨身形向前迫,咄咄逼人。
魏司簿好似自覺失言,緊緊閉上嘴,再將頭偏離得更加遙遠,嘴硬道:“我沒有...”
“你若沒有,你如何知道我家中還有定下婚約的娘子!?”
魏司簿后槽牙咬得緊緊的,并不回應。
“你知道了!你這幾日便不再去城東河邊釣魚!你怕見到我!你,你,你...”薛晨眼神越發亮光,好似發現了什么不得了的真相!
夜黑星亮,郊外的蟬鳴,像舞蹈的佐歌。
薛晨從未這樣歡喜過!
這是第三面!
第一面,他便念念不忘!
第二面,他愈發墜入思念!
第三面,第三面,他好像發現,這位像麥穗一般飽滿靈動的姑娘,對他,也同樣有著親近的心緒!
魏司簿頭垂得低低的,圓圓的大大的杏眼像藏了千萬顆璀璨的明珠,煙波輕輕流轉便現難以用言語描述的情愫。
薛晨還想說什么,剛剛張口,卻見這位七品的醫藥司女官猛地站起了身,用慣常的、尾音向上翹的語調,用甜滋滋、脆嫩嫩的聲音,說著哽咽的話。
“別說了!別說下去!”魏司簿別過臉:“許多事說清楚了,便不美了——你我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有你的妻室,我有我的杏林堂,除卻城東河道的短暫交際,便不該有多余的妄想。”
薛晨還顧著歡喜,陷在天大的歡喜里。
魏司簿快步走到門檻,抿著唇,淺淺淡淡的梨渦正對著床榻上的薛晨:“你如今便走吧!我叫船百戶給你定下驛棧,你別在這兒了!”
薛晨只搖頭,目光亮亮的:“我,你,我們...”
“沒有我們!”魏司簿張口便斥道:“我雖出身不顯,卻也是好人家的良家子,你既有妻室,又何必耽于情愛,前來招惹不該招惹的人!?好歹如今只是初初萌芽,還算不得情根深種,你去做你的世家子,我來做我的內廷官,井水不犯河水!”
魏司簿將門大大打開,梨渦就在臉上淺淺淡淡地綻開,圓圓的、甜美的相貌如今義正言辭,杏目圓瞪,帶著凜然的決絕。
薛晨張口便道:“我,我雖出身世家,卻也不是甚紈绔子弟,更不是豪門勛爵,我與你如何交際不得!?”
“再論妻室——”
薛晨此時神智回爐,略作思索:常家,常家不可離,他能在薛梟手底下討生活,能在薛家活下去,往后能有個不錯的前程,還得依賴著常家!
常豫娘雖孱弱枯黃,不得他喜愛,卻有個強勢的父親和護短的哥哥。
他若在常家的羽翼庇護下,不說往后前途亨通,也能做個安安穩穩的富貴閑人!
常家不能鍛!
與常家的姻親不能斷!
他已失去了母親,更不能失了一向待他極親近的常家周夫人!
但...
薛晨側眸看向魏司簿。
但,人生難遇幾回春?
魏司簿這樣的人,他一生又能遇到幾次?
往后成親,在后宅之中,除卻形容瘦削的常豫娘,便是被后宅規訓得無趣又頹唐的一眾平庸侍女。
魏司簿發著光呀!
他不能放棄魏司簿!
如果...如果他能誘得魏姑娘上了床榻、脫了衣衫,還怕姑娘不會老老實實跟著他?守著他?念著他嗎?
“沒有妻室...”薛晨壓低眼眸,聲音極低:“沒有妻室!還未過門,便只是定親!不算妻子!定親...凡事有定,就有退,我若有妻室,又怎會今日貿然上門?!我若有妻室,又怎會在煎藥室苦苦炙熬著等?”
魏司簿眼眸微微泛動:“真的?”
薛晨抬頭,像沖破了無形的枷鎖和阻礙,這輩子,這輩子勇敢一次;這輩子,這輩子,他能有一次辦法!
“真的。”薛晨篤定真誠地點頭。
就算是假的,又怎么樣呢?
六司女官,皆為良家子出身。
良家子是什么意思?
市井的平凡人家,絕非勛貴世家!
就算是假的,她能把他怎樣?
身為六司女官失貞,她只能緘口不言、默默忍耐!
“魏司簿...”薛晨聲音放得很輕,向來柔軟怯弱的男孩,展現出脆弱溫柔的一面:“你叫什么名字?我,我從不知道。”
魏司簿像吃進了堅定的補藥,聲音也隨著薛晨不自覺地放緩:“魏如春——我喚作魏如春。”
如春呀。
窗外蟬鳴,昭示春天已經過去,夏天早已來臨。
但是沒關系呀。
他薛晨的春天,總算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