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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北侯常家的輦車,同他家的做派一樣,囂張華麗,大紅緞面寶相花紋罩頂蓋在車上,流蘇滴滴答答地打在紅色鮮艷的車柱子上,關北侯夫人周氏自薛南府出來,便一路急匆匆,嫌車夫駕得慢,便隔著車簾探身催促:“抽馬兒兩鞭子!走快些!”
正在東十二胡同大道上,四周人來人往,游攤行人熙熙攘攘
車夫斂起馬鞭,小心回道:“回夫人,街上人多...”
“那也算人?”背人處,周夫人盡情展示強勢的一面,只見她一蹙眉:“快走,大長公主天黑不愛見客,耽誤了要事,仔細我絞爛你的肉!”
周夫人將車簾一把撒下,重新坐穩,一抬眸卻見幼女豫娘低垂個腦殼,嘴巴抿著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馬車走快些了,周夫人也有心思關懷姑娘了:“今兒個可見著晨哥兒了?”
“見著了。”小姑娘說話細聲細氣。
“怎樣?好好同娘說說?”
常豫娘別過身子,下巴壓進衣襟里,有些不好意思。
周夫人便笑:“莫要這樣,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你同娘好好說,娘也曉得后頭該怎么做。”
常豫娘細聲細氣:“也沒看清...我在畫舫上,哥兒在北府岸上,隔著玉帶寬的河,我同哥兒見了禮,遙遙一眼,只記得哥兒眉眼很秀氣,同祝姨有五六分的相似。”
這便是滿意的。
周夫人放下心來,覺得這樁婚事定得不錯:“...等薛梟一死,整個薛家就是咱們的,再待你哥哥入西山大營領千戶職,你們一子一女互相幫襯,能文能武,在這京師城也算是能橫著走了嗎——二十年前,你娘我怎么也想不到這百年世家的總婦和西山大營的扛把頭,會從我肚子里爬出來。”
常豫娘垂著頭,兩根食指把絲帕都快攪爛了。
周夫人看得高興。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她雖是下賤出身,卻生了兩個貴種,往后就算死了,下到閻王爺那兒,牛頭馬面也要高看她一眼的。
至靖安大長公主府,周夫人交待車夫將豫娘送回常府,便徑直提起裙角,邁著小步子沿抄手游廊朝里急匆匆去,還未至,便聽戲樓高臺唱念作打,又在演《玉壺春》,周夫人斂起裙擺,踮著腳尖踩上木階,盡力不發出一絲聲音。
上高臺后,便有小內侍引她入座。
她剛落座,臺上最后一句唱詞恰好唱完。
“怎這個時候求見?”靖安大長公主斜靠在覃竹墊上,搖動玉骨扇,眼睛還盯著臺上謝幕的小生:“...這小生唱得不錯。”
身側的大監躬身上前:“...南曲班子剛進的,今年才滿十五,正是好嗓子的時候,特選來為您唱戲的。”
靖安大長公主點點頭:“賞他白玉池沐浴。”
大監欣喜謝恩:“是...是!”說著便佝著身面朝正臺,快速向后退去,直至消失無影。
周夫人佝著頭,這才開口:“因剛從薛南府出來,便馬不停蹄來求見您的...”
“哦?”靖安大長公主開口一個字。
周夫人將在山月處的見聞、山月的猜測、山月的情狀抖落了個干凈:“...那柳氏心里清楚著呢,如今再受寵,也曉得她只能靠‘青鳳’活著,我問什么她便說什么,有實在不知道的,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照她所言,妾身也覺得那姚早正恐怕一早便遭了殃沒了命,許是出來見人正好被薛梟捉住,嚴刑拷打下受不住就去了。薛梟頂多是起了疑心,可手上絕無實證,任憑他千般手段,也掐不住咱們的小辮兒。”
靖安大長公主瞇了瞇眼,并不在乎姚早正:就算他什么也沒干,什么也沒說,好好出來了,但一旦失聯,便只能放為棄子。
她更在乎山月:“照你這么說,那柳氏是個好的?”
周夫人忙道:“妾身沒察覺出她有哪里蹊蹺。”想起即將有大財入賬,周夫人卯足勁兒說山月好話:“柳氏雖有些小聰明,為人卻老實本分,無非是小門小戶的丫頭在乎名、在乎利,一朝龍在天,凡土腳下泥,以為對咱們有用便作張拿喬,同咱們談條件...如今這九死一生滾出來,她見識過咱們的真章,今兒個一見比前一次乖順聽話許多,說什么都是好,一點兒心氣兒都沒了,正是得用的時候呢!”
靖安大長公主沉吟片刻后點點頭:“你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左右她有許多個把柄在咱們手里,假家世、假孕、解藥...若之后她又犯了輕浮,就隨手丟一個出去叫她吃吃苦頭——如今無人可用,暫且先用著吧。”
靖安大長公主慢條斯理搖著扇子。
靖安大長公主身后的綏元翁主傅明姜卻勾著紅唇笑起來:“關北侯夫人如今本事大,也有資本說人家是小門小戶的丫頭了?”
周夫人臉上的笑一僵。
“明姜——”靖安大長公主扇子一停,斜眸橫去。
傅明姜嬌俏地吐吐舌頭,眼下的淚痣就像跳躍的精靈,扭動身子向母親撒嬌:“不過是玩笑兩句,娘,您別這樣——關北侯夫人大人大量,不會和小輩計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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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夫人躬身,面上浮出一抹澀意的笑:“是——是——”
“不過每次看到周夫人,我都會想起鴻臚寺周少卿為咱們登場現唱的模樣。”傅明姜笑瞇瞇的:“臉敷得比女人還白,嘴巴涂得比鮮血還紅,水袖一甩,那身段、那唱腔、那韻致,嘖嘖嘖,當真看得出...童子功很扎實呢”
周夫人臉上白了一白。
這么些年了,很少有人再說起他們的過去了。
今天可真是巧了。
被柳氏勾得自個兒追憶了一番,又被傅明姜說得被迫再體悟一番...
周夫人僵硬地扯開嘴角笑:“是..是嗎?哥哥閑暇時還會為您和公主唱戲呢?真是,真是好興致。”
傅明姜捂住嘴笑:“是,是好興致!畢竟他唱一首又沒賞賜拿,不靠興致靠什么?難道靠鞭子抽打嗎?”
傅明姜“嗤嗤嗤”笑起來,她身后錦衣華服的丫鬟也憋著笑,歪作一團。
戲班練功,就像馬夫策馬,不聽話時,馬會被抽兩鞭子,戲班的小練生也會結結巴巴被抽兩下。
周夫人臉上頓時青一塊白一塊。
靖安大長公主覺得傅明姜這番話說得不算過分,半倚在軟榻上,只覺天黑后頭頂掛著的燈籠很煩人——年歲上去,她就很討厭夜里宴客。因為燈籠通常都掛在頭上,燭光會直愣愣地打在人臉上,所有的溝壑、褶皺、斑紋全都藏不住。
逝去的年華在這如同照妖鏡下的燭光下無處遁形,每個人的眼神,都好像在告訴她“你怎么這么老了?”“你好老!”“你好丑!”。
人都會老的。
她知道。
但鶴郎不會。
鶴郎永遠停留在了他璀璨的、漂亮的、光鮮的二十七歲。
留下她一個人,努力尋找,這塵世間他散落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