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機引.
托盤中,小瓷碗,黑棕色的湯藥貼著碗壁靈活地向上蜿蜒,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碗沿,便快速回縮。
湯藥還燙著,絲絲縷縷白煙暈在上方。
煙霧伸出手,蠱惑地邀請人入局。
山月猛地抬頭看向靖安大長公主。
靖安大長公主好整以暇地勾起唇角,眸色卻一動不動、十分冷靜地注視著她。
嘴唇含著淡淡的笑意,眼中卻一片冰涼。
傅明姜手撐于身后,像彰顯著一枚什么了不起的勛章。
恣意張揚地、有恃無恐地看著笑話——就像,那夜。
就像,那夜!
“此藥名為牽機引,服下后并不會有異,噢,前提是你需在十日、一年及五年、十年分別按時服用下解藥才會無恙。一旦誤了時辰,三日之內便會七竅流血而亡。”靖安大長公主如介紹世間之瑰寶,語氣輕忽忽、軟綿綿。
十日,十日,就是靖安大長公主給她說服薛梟丁憂的時限。
到了時限沒有辦成,就證明她在薛梟處,唯有所謂的“寵”,并不十分要緊。
不要緊的人,就是隨手可棄的“青鳳”。
山月目光緊緊盯住湯藥。
“這是慣例,并不只針對你一人——女人嘛,和男人不一樣,男人被托舉著走了仕途,看見過、體悟過、感受過‘青鳳’的好處后,便不再抗拒。反觀,女人,是最易控制,亦最難控制的。”
靖安大長公主語聲隨和,像在和誰閑談:“女人,和誰相處的時光長,便容易被誰誆騙迷惑。這時候,就得幫她緊一緊弦,別忘了為什么而來、因什么而來——這碗湯藥,便是你婆母祝氏也喝過,只要你得用、聽話,按時拿到解藥,并無甚壞處,日頭上該吃喝吃喝,該玩樂玩樂,甚至不影響懷胎生子。”
靖安大長公主笑瞇瞇,玉手交迭在腹間,儀容萬千地抬起右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喝了吧?”
山月垂下眸,手緩緩地攥緊成拳,她的目光死死盯住眼前的湯藥。
她現在想活著了的。
她好像看見活著的盼頭了。
天真快樂的水光、滿口臟話的二嬢、雄心勃勃的黃梔、一邊哭一邊干猛事的麻貓兒、純善之至的程行郁.還有名不副實的不孝鳥大人
她終于想活著了。
山月眼瞼下垂,再緩緩掀起眼皮,眸中的目光已經變了神色。
決絕、干脆、利落、狠戾。
她想活著,但也可以死。
前提是,她們先死。
一年,夠了。
以她孑然一身,換得數人落馬,也夠本了!
山月沉下心,上前一步,端起湯碗,仰頭一飲而盡。
將碗放下,只可見白瓷碗空空蕩蕩的碗底。
湯藥中不知有什么藥材,聞起來便苦到讓人想砍掉鼻子。
滾燙的藥汁悶上喉頭,山月吃不出味道,卻只覺這藥滑膩掛舌,惡心至極!
山月雙目泛紅,指甲嵌進掌心的嫩肉,硬生生忍下嘔吐的沖動。
佛堂之外,晨鐘“咚咚咚”,發出悶悶的、甕甕的重響。
靖安大長公主眼見山月喝光,面上露出春風和煦的微笑,自袖中掏出絹帕,親熱地朝山月招招手,將她籠在懷中拿絹帕認認真真幫她擦拭了唇角:“瞧著是二十出頭的桃李年華,卻像個孩子似的,吃個藥也能臟嘴!”
聲音親切,像一個體貼的長輩。
山月更欲泛嘔。
靖安大長公主又婉和親切地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話。
眼瞅著拖夠時辰,這賀氏就算摳喉嚨也吐不出一滴湯藥后,靖安大長公主松手放山月自由。
“要過晌午了。”靖安大長公主眉眼舒展:“松山寺的素齋不錯,御史夫人留下吃個便飯?”
說吃便飯,卻并未張羅桌椅。
山月眼中含著干嘔引起的薄淚,佝著頭,恭順向外退去:“謝,謝過娘娘垂憐,時光不等人,留給妾身的辰光不多了。”
靖安大長公主很滿意山月的回答,欣慰道:“這才對嘛!做人就是要上進的呀,等你的好消息傳出來,周夫人會給你送東西,內務司也會安排你得償所愿。”
“你跟著本宮,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聽話即可,旁人有的,本宮短不了你的,旁人沒有的,本宮也搶來給你,縱算是跟著薛梟丁憂三年,若薛梟這三年終于死了,本宮自會給你安排個更好的去處——鹽運大臣可喜歡?鹽司漕運使的隋大人身長玉立、相貌卓絕,性情溫馴謙卑,你配他過的日子,必定比跟著薛梟安穩。”
山月飛快抬了抬眸子,惶惶然地點頭,仿佛懼怕到了極點。
靖安大長公主笑了笑:“絕處才能逢生——可想到逼薛御史就范的招兒沒”
山月低頭看著自己直直垂地的蘭草花鳥馬面裙,小腹平坦,并不似傅明姜般有明顯的阻礙:“有有了一計.或許,或許勝算可有八成。”
靖安大長公主暢然笑開:“看吧,絕處逢生,凜冬逢春,這才有我們堂堂‘青鳳’的樣子嘛!”
“去吧。”靖安大長公主柔和地揮揮手。
常家周夫人便領著山月躬身后退,三步撤離廂房。
還未待山月走遠,傅明姜帶著嗔怒的聲音便響了起來:“您便是待人太周全!太客氣!薛梟若死了,她就好好當個寡婦得了,好吃好喝活著挺好了,您還將她再配出去!”
“便是沒用了的耕牛,退下來也得幫他找牛配種、經膳飲食,更何況人?”
靖安大長公主聲音淡淡的:“綏元,你千好萬好,只一點不好——眼皮子淺薄。‘青鳳’能打出名堂,不是因為威逼,是因為利誘!你得實實在在讓人得利,別人才能肝腦涂地地幫你干!”
所以她才不相信“質子”“制衡”那一套——板子沒打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就算是用親爹媽當作人質威脅,若真走到絕境的份兒上,也是說舍棄就舍棄的!
唯一能拿捏住人的,就是他的命!
你得攥著他的命,才敢放放心心、消消停停用他!
噢,對男人不用這一招。
對男人,你只需要拿捏住他仕途的關鍵,不用你說,他便會將擋路的障礙自發地清掃而空。
傅明姜眼睛同淬了毒似的看外間綽約的身影:“不曉得為甚,我看見她那張臉就煩!”
“你便是看不了漂亮的姑娘。”靖安大長公主嘆了口氣:“玉郎心思不在你這,倒也不是那些個漂亮姑娘的錯。黃鼠狼要吃雞,男人要偷腥,你縱有千般手段也攔不住.”
“娘!”傅明姜叫起來:“我跟他好著呢!您不懂避讖的!?趕緊敲三下木頭板子呸呸呸了!”
靖安無言地看向長女。
“娘!”傅明姜扶著腰撒嬌。
靖安只得照做,青蔥一樣的玉手敷衍地敲了敲佛堂廂房里儲著檀香的木頭桌面:“呸呸呸——”應付過去后,方將手放在長女的腹間:“可有四個月了?”
“剛滿四個月。”傅明姜帶著嬌羞撫肚:“才顯懷呢。”
“這是你和玉郎的頭胎,來得不容易,務必警醒著點兒。”靖安看著女兒與亡夫一模一樣的挺翹鼻頭與花瓣似的嘴唇,目光柔和:“你們成親七八年了,這才迎來頭一個,可當真是金貴的靈珠。”
傅明姜綻的唇角收了收,并不語。
“玉郎房中那位林姨娘是姓林吧?”靖安大長公主問。
傅明姜擰緊眉頭,不情不愿地點頭。
“男人房里有人,沒什么大不了的,想收拾那些賤貨,也不急于這一時片刻。”靖安大長公主道:“左右林氏也得了一兩年寵了,你便再忍她半載,待小子出生,你和玉郎有了維系的結點,你再尋個錯處收拾她,你懷胎這些時日還不如就叫林氏占著位子,別又冒出個新人來。”
靖安大長公主不喜歡這些個內宅的算斗。
照理說,她的姑娘,并不需要囿于后宅,終日為男人那幾分寵愛殫精竭慮。
靖安憐惜地掃了眼長女。
但綏元這一生,好似只繞著那崔玉郎活似的。
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顧,非要與那些個下賤的女人爭個輸贏。
靖安嘆了口氣:也好,等“青鳳”干完這一大票,江南世家均可松一口大氣,到時她才是真正的從龍之功,就算明姜荒唐一些,也無人膽敢置喙。
心頭這樣想,卻仍舊希望長女將心思用在正道上。
靖安開口,將話題重新拋出:“你揣測這賀氏成功的幾率,大嗎?”
傅明姜瞪圓眼睛,并不知如何回答,搖了搖頭:“便是賭罷了。”
靖安循循善誘:“一個女人說話有沒有用,全靠男人聽不聽。男人聽不聽,全靠夠不夠愛這個女人——你以為薛梟待賀氏如何?”
傅明姜瞇著眼細想。
男人喜不喜歡,就看女人的裝扮了。
男人喜歡了,一擲千金,女人就珠光寶氣。
男人不喜歡,指縫并攏并不漏財,像賀氏這樣的女人,就什么也撈不到。
傅明姜回想了討厭賀氏的渾身裝扮與言行,嘁了一聲:“.不過穿著普通緞子的馬面裙和褙子,身上除卻一只簪和手腕上成色很一般的鐲子,并無他物,嘖嘖嘖——我看她難。”
靖安大長公主有些失望地向后靠了靠。
難什么難?
她便是看見賀氏頭上那只簪子,她才松了內務司幫忙的口!
“她頭上的金玉海藍寶翡翠梅花簪,是薛梟母親蘇氏的遺物。”
“薛梟此等極其冷肺冷腸之輩,竟將母親的遺物送給了她你再想想,她成功的幾率,大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