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府入夜寂靜,入了隆春,天漸漸回暖,甚至偶有唧唧蟲鳴。
祝氏的靈堂還設著,離下葬的頭七,已過三日,仍未入土。
原因無他:薛家族中耆老不許李代桃僵的祝氏下葬薛氏祖墳,要讓祝氏娘家來人接棺槨回去——薛家在這點上,受害者的立場倒是十分站得住腳。
自京師至鎮江府,一來一往,縱是快馬加鞭,也要耗費至少一月。
故而,祝氏的尸首被御史臺還回來后,便一直停在靈堂。
山月站在靈堂檐下,仔細聽,甚至能聽見冰片融化成水的“滋滋”聲:“天漸漸熱起來,這靈不知要停多久,后幾日多抬一些冰來。”
秋桃不在身邊,小丫頭在房里一邊抹眼淚一邊算賬冊——小丫頭雖是牙行出身,卻向來只當灑掃丫頭,這偌大內宅后院夫人身邊的一把手所需的質素,她還真沒學過,這些時日一睜眼就是哭,一邊哭一邊先從算盤學起,只說:“月姑娘,您的救命之恩,奴婢兩全了!”
學個算盤就想抵扣救命之恩,那是不能夠的。
秋桃不打算盤,就得她賀山月自己打——這可千萬不成。
她干啥都行,別叫她跟數目打交道——等會給不孝鳥大人虧得傾家蕩產,她咋還?
秉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傳統美德,山月鼓勵了秋桃幾句,便帶著秋魚逃離了打算盤的是非之地。
現下,唯一在山月身側的秋魚,悶頭縮著,甕聲甕氣道:“井中還窖有四筐冰,若夫人現在聞得異味,我立時就扛兩筐過來。”
兩筐冰,怕是有五十余斤。
“你扛得了這樣重?”山月問。
秋魚埋下頭,始終叫人看不清五官,甕著聲點頭:“能扛,農家出身,力氣大——前日清理南府后山的雜樹,我一個人扛了十八棵。”
山月目光投向靈堂外敷衍懸掛的白幡,抿了抿唇:“是,貧家的兒女總要多點氣力。”
隔一會兒,山月隨口道:“南府雖人丁稀少,事卻不少,待哪日有空,親去一趟牙行挑幾個老實本分的長工,姑娘家總有幾日不方便做重活。”
話罷,山月低頭翻領香和吊唁的冊子。
冊子上寥寥無幾的人家。
到底是樁駭人聽聞的丑事,吊唁之人零零星星,時有幾家,亦是長舌婦來好奇打探,又或是借機來瞧瞧馳名京師的不孝鳥大人新娶的媳婦兒,左右沒幾個是真心來瞧祝氏的。
噢,也有一家。
山月纖長素白的手指停了下來。
常家。
關北侯夫人周氏雙眼紅腫地前來吊唁,上了兩柱香后,先打量了山月幾眼,而后態度倨傲:“去給本夫人將薛二少爺叫過來”,待薛晨來后,霍氏抓著薛晨的手哭得梨花帶雨:“.你娘剛來京師時才十八歲,花骨朵兒般的年歲,如今不到四十便被塞進這副硬邦邦的木頭盒子里你要爭氣你要爭氣的呀!”
薛晨低垂著頭,跟著周氏哭了幾聲,語調里帶了無辜與委屈:“侄兒,侄兒屬實不知母親的來歷的呀“
關北侯周夫人哭得直不起身,似是這么幾天最是傷心人。
甚至比薛晨還傷心。
山月隱匿在暗處,微斜螓首。
周夫人一聲將山月從隱匿處拉拽出來:“.御史夫人,此文書已過六禮,已至太常寺載于官案,板上釘釘、不容糾纏。”
山月低頭接過文書。
紅彤彤的喜綢,在白幡素麻下刺眼又出奇。
是合婚書。
三書六禮過后,便應至太常寺合婚記載,隨后便是大禮合成、成親成婚。
誰的合婚書?
山月始終垂眸:在摸不清對方來意時,沉默是最好的應對。
周夫人哭聲婉轉,似蘇州評彈腔調:“奈何小龕.噢,祝夫人突發亡故,這合婚書是合了,這親卻是要等幾年了,你拿著這文書,告訴薛家,如若他們想要苛待晨哥兒,也需好好掂量掂量關北侯這門岳丈的重量!”
噢,是薛晨與關北侯常家之女的合婚書。
原先不是還在議嗎?
這周氏是害怕薛晨因祝氏事跡敗露,遭薛家諸人冷眼苛責,而選擇把常家拖進來給薛晨做后盾吧?
山月抿了抿唇,沉下心猜測:是情誼深厚的手帕交?常家也在“青鳳”之中,其長子常豫蘇更是那夜主兇之一,若叫常家與薛晨緊密連接起來,局勢恐怕對她不妙。
但如今絕非輕舉妄動的時刻。
她初來乍到,前路不明,如盲人摸黑而行,既不知行道纏亂,也不知何處設下障礙,甚至身邊無可用之人。縱然祝氏的危機已然解除,在這薛家南府一畝三分地中,她是蔭蔽安全的,但如若不察,一旦打草驚蛇,必然會承受劇烈反噬。
一路走來不容易,她務必如履薄冰,找準七寸,方能一擊必中,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薛晨聞言,哭得情真意切了幾分:“.原先在國子監,便是豫蘇哥哥救了我!如今,您再挺身而出我薛晨便是粉身碎骨也難還您與豫娘的恩情!”
周夫人幫薛晨拂碎發,淚眼婆娑卻滿含憐憫垂愛:“我原比你母親癡長幾歲,在京師這空蕩蕩的城池里,我與你娘相伴良久,縱這京城人多嘴雜、三人成虎,你務必要牢記得你娘待你的真心——我將豫娘交予你,也是受你娘生前所求,待孝期滿后,你一定要對她好,處處護佑她.”
隨后二人哭作一團。
幾日前的影像,在山月眸前一一閃過。
山月微微搖頭,記憶中的片段隨風飄散,眼前仍只余靈堂中那兩盞搖曳白燈。
山月回到南府,見落風立于正院外。
“薛大人回來了?”山月開口問。
落風忙躬身作揖,態度十分恭敬:“回來有一會兒了。”
回來,就意味著薛長豐一事塵埃落定。
雖相處不過十數日,山月自詡對薛梟的了解亦有三分,薛梟其人確如一匹孤狼,韌勁十足,絕不輕易改弦易章,咬定一件事便從此不松口——比如要薛長豐死。
縱然圣人并不贊同,薛梟只怕會想盡辦法達成目的。
“薛太保——”山月挑眉。
落風恭順斂頜:“薛太保突發惡疾,正是老大人臨死前的病癥,此病藥石無醫、日漸痛苦,只看圣人是依舊將祝夫人的死追查到底,還是看在太保大人惡疾纏身、無幾余生的份兒上,叫太保大人回來過最后幾載日子了。”
好一個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山月點點頭,踱步入內,卻發現人雖然回來了,東廂卻依舊黑著。
沒點燈?
山月抬腳朝前走,舉起手來,預備叩響門板。
手懸在半空,卻一直沒敲下去。
他沒點燈,或許只是想求一處方寸之地,好好靜一靜?
她擅自叨擾,是否不太好?
山月遲疑之際,卻見一頎長身影自內間緩慢踏步而出。
山月抬眸,薛梟垂眸,二人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內,二人目光意料之外地撞在一起。
罩上琉璃刻花燈片的六角宮燈,下頭綴著密集火熱的紅流蘇,隨著風,四下飄蕩。
“你”
“你”
二人同時出聲。
薛梟如上次一般,抿了抿唇示意山月先說。
真要山月開口,山月一時間卻不知要說什么?
表達關心?好似有些逾矩。
詢問你為什么不點燈?好似她過分關注燈油的使用情況。
問詢案子就成了最安全的選擇。
“聽落風說,薛太保犯了與薛家太爺一樣的病癥?”山月開口。
姑娘語聲始終清冽,像山澗清凌凌嘩啦啦的流水,與她本人冷冽冰霜的氣質并不相符,弱了些、嬌了些、單純了些、不諳世事了些,并配不上她敏銳的感觸、利落的決策和靈光的頭腦。
但都很好。
薛梟自那日押薛長豐下天寶觀后,一直陷在黑暗之中,黑黢黢的地下、黑黢黢的牢籠、黑黢黢的夜空。
剛剛他也在黑黢黢里,回到“家”,這黑黢黢的東廂房像一塊巨大的、柔軟的、無聲的海綿,吸附著他茫然地跌入混沌,混沌之中,他卻突然聽到了山月的腳步聲。
輕盈的、均勻的腳步聲。
他不自覺地抬頭向外看。
她是不是要敲敲門,問問他在做什么?
她沒敲。
他快要蜷進黑黢黢里了。
她腳步在向外移,好似要離開。
他雙手一把撐在海綿的外側,將自己從黑黢黢的情緒迅速抽離。
他推開門縫,低頭垂眸,慌不擇路地撞進了山月安靜沉默的眸中。
檐角低垂的宮燈折射出的光礫,好似也盡數藏進了這雙眼眸里。
“是。”
薛梟果斷點頭,微抬起下頜,神色和語調一樣平靜:“‘青鳳’派人下的藥,多半是怕他暴斃反倒引起圣人疑慮,便下了與祖父一樣的藥,便可推說給‘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孫’的傳承。”
《三字經》這樣用,氣死多少個開蒙私塾。
山月抿抿唇,又問:“圣人呢?圣人處,可曾說清楚?”
圣人并不贊同迅速解決薛長豐。
上位者遇事都想等等。
等什么?等一個讓自己馬后炮的時機。
薛梟卻并沒給圣人后悔的機會。
“若圣人未說通,我如今便站不到此處。”薛梟開口風輕云淡。
山月“噢”了一聲。
既如此,便無需再問了。
山月預備告辭。
薛梟卻從后喚住她:“你為何不勸我從長計議、緩緩圖之——從你自松江府步步為營鏟除程家、扳倒柳合舟來看,你并非是貪圖冒進之人。”
連落風都勸他,不必急于一時要薛長豐還債。
山月卻并未開口評價。
“物物而不物于物。”
若你不怕失去,便不會受到控制,反而能夠輕松駕馭。
山月重而轉身,眸色清冷,抬眸看向薛梟:“道家四字,兵、道、伐、謀。吾本無相,亦有萬相,見惡更惡,惡則轉善。”
人脫去皮囊不過二百零六骨,穿上衣服卻有一萬八千相——你欺負我,我就讓你知道后果,你辜負我,我就讓你知道后悔。
此為道家之真。
“我從長計議、徐徐圖之,只因我無力可借、無枝可倚、無勢可用。”
“你卻不同。”
“薛長豐如陰溝爛鼠,一腳踩之,方得痛快。若留他茍且,惟余自身忍氣吞聲、不堪其擾。”
山月目光不躲不避,直直看向薛梟,輕聲道:“我若有朝一日,如你一般,有勢、有靠、有力,又何嘗不愿一力降十會?”
月下,燈籠如螢火光暈,罩在山月頭頂再如牛乳薄紗般傾瀉而下,少女纖長美麗的脖頸就赤裸裸地顯現在這光里,蜿蜒流動的皮下青色的血管跳動著、搏動著、撥動著
她不想依靠他,她只想成為他——
這個念頭突兀地闖進腦海。
薛梟喉頭莫名抖了一抖,頓感,口干舌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