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大族要結姻親,流程既繁瑣又隆重。
又因為雙方府邸對兩個小年輕的婚事都特別看重,也著實忙的人仰馬翻。
云鶯算是其中最悠閑的人。
但也被拉著試了好多衣裳,又試了許多妝面與發型。
好在她人長得美,無論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如此,精心裝扮一番,到底是在定親時驚艷出場,得到眾人有志一同的夸獎贊揚。
云鶯與陳宴洲的定親禮進行的很順利,榮國公府對于這個兒媳婦也很看重。
定親時,除了帶來傳統的三牲六畜,糕餅、茶葉、酒水、綢緞等之外,還特意送來了一匣子貴重的珠寶。
小馮氏還將自己嫁到榮國公府時,婆婆特意給的一對手鐲中的一只,給了云鶯——另一只在張祿熹與陳宴清成親時,給了張祿熹。
再有陳宴洲拿了從出生時,就貼身佩戴的玉佩給云鶯作為信物,這樁親事順利落成。
成了未婚夫妻后,陳宴洲也不憋著了,翌日一早就登門來,準備帶著云鶯去郊外踏青。
宣國公府的人見狀,心里有些不樂意,嫌棄陳宴洲太上趕著。
但陳宴洲若是不拿出這股熱切的勁頭,他們免不了又要嘮叨:得到手就不珍惜,索性還沒成親,這親事取消最好。
以上這些言論,全部出自顧元熙之口。
昔日好友如今成了郎舅,兩人關系不僅沒變好,反倒愈發相看兩厭起來。
顧元熙嫌棄好友趁人之危,陳宴洲嫌棄好友不助攻就罷了,還拖后腿。
于是,兩人走個面對面,也是互相輕哼一聲,嫌棄之情溢于言表。
云鶯看見這畫面,就挺想笑的,她也真的笑出了聲,毫無疑問惹來兩個男人不滿的視線。
“好了,二哥你快去衙門吧。我先帶著宴洲去給祖母請安,稍后我們去踏春。”
“就非要今日去踏春么?不可以等幾天,等我下次休沐,二哥陪你一起去?”
陳宴洲嫌棄出聲,“你陪著一起去做什么?我們兩個出門,你在后邊跟著,你不覺得自己礙事?快去衙門吧,再晚些,衙門就要關門了。”
顧元熙罵罵咧咧,還舉著拳頭沖陳宴洲示威。
可有什么用?
他能真對新姑爺動手么?
他該去衙門還是得去,還得快點去,以防真的去晚了,被小心眼的同僚告到上官那里,再得來幾句訓誡。
顧元熙不情不愿出門了,云鶯則帶著陳宴洲到老太太那里請了個安,隨后兩人才一道出門。
在城內陳宴洲還心有顧忌,等出了城門,陳宴洲立刻棄馬登車,擠擠挨挨的湊在云鶯面前。
云鶯一邊躲一邊笑,“你做什么?快別擠我了,我都貼著車廂壁了。”
“那你躲什么?我湊過去就是想抱你,你還一個勁兒躲。你也不想想,我們都多久沒見面了,你難道就不想我?”
云鶯差點笑彎腰,“什么叫多久沒見面了?我們昨天不才見過么?”
“那昨天之前呢?你仔細算算,我們多久沒見了。”
“也沒多久吧,春日宴時……唔……”
云鶯想說“隨雨和青綢都在外邊呢”,可這句話最終也沒說出口,又被人堵回了嘴里。
陳宴洲攻城略地,氣勢洶洶,貪婪的跟個餓了多少天的餓狼一樣。
云鶯有些招架不住,左躲右閃……一點沒躲過去,她被陳宴洲摟著腰,鉗制住后腦勺,整個人全在他的懷抱中。
明明才開春,氣溫還只是略有回升,可不知是陳宴洲身上火力太盛,亦或是如此親熱實在耗費體力,云鶯竟出了一層薄汗。
等陳宴洲終于舍得放開她,云鶯頭上的發絲黏在面頰上,而她鼻尖竟有細細小小的汗珠,她背后更是冒著滾滾熱氣,眼瞅著衣裳都要潮潤起來。
云鶯熱壞了,側過頭去不給陳宴洲親。
素來清冷克制的男人,此時卻沒臉沒皮起來。
他湊到云鶯耳邊,一聲聲喚著鶯鶯。那沙啞的聲音,性感又靡麗,像是上好的大提琴在彈奏最動人心魄的歌曲。
云鶯意志不堅,很快又被勾引住了。迷迷糊糊的,竟又與陳宴洲勾纏在一起。
這一路似乎非常漫長,又似乎很是短暫。等馬車終于緩緩停下,陳宴洲依舊意猶未盡。
他似乎很嫌棄隨雨和墨雪兩人沒眼色——怎么能停下來呢?主子不發話,繼續架著馬車繞圈子去。
車外響起隨雨委屈的聲音,“主子,已經轉了兩圈了,轉不動了。流放到嶺南的犯人今日出京,現在把路口堵住了。”
“流放”和“嶺南”幾個字,瞬間吸引了云鶯的注意力,讓她都沒工夫懊悔自己剛才應該緊咬牙關,不發出一絲聲音。
她應該沒鬧出笑話吧?
剛才她死撐著沒弄出動靜來,為此差點把自己憋壞了。
這兩句話只在云鶯腦海中一閃而過,云鶯的注意力,很快又落在流放罪人的身上。
她和陳宴洲對視一眼,陳宴洲就挑起門簾,兩人下了馬車。
隨雨想過來獻殷勤,他甚至連下車用的小凳子都給云鶯準備好了。
結果就看見,云鶯被自家二爺直接抱下馬車。
隨雨:“……”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
墨雪在旁邊暗笑,隨雨只當沒聽見,又笑盈盈的和云鶯說話。
云鶯還有些不好意思,便只是沖他微笑頷首。
也就是此時,陳宴洲拉著她往一邊去了。“這邊風景不錯,咱們找個能曬到太陽的地方轉一轉。”
“唉,等一下,你看那邊……”
陳宴洲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其實那邊什么場景,他在下車時就全看在了眼底。
流放的犯人今日出京。
其中不僅有長安候府的眾人,還有別的犯官及其家眷。
這些人全都穿著白色的囚衣,由麻繩捆綁著雙手而行。其中個別壯年男丁,不知是所犯的罪責太大,亦或是擔心他們逃跑,他們手腳上都帶著鐐銬。
鐐銬很時沉重,壓得他們步履狼狽,身形踉蹌。隨著他們一步步往前走,鐐銬上發出叮鈴哐當的響聲。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眷,俱都行容凄慘,面色麻木,形銷骨立,宛若提線木偶。
隊伍中不時還傳來孩童的痛哭聲,大人小心翼翼的安撫聲,差役的吆喝驅趕聲,以及鞭子落在皮肉上,所發出的皮開肉綻的聲音。
聲聲入耳,讓云鶯頭皮發麻,身子也跟著顫抖。
陳宴洲看她如此懼怕,攬住她的肩膀,帶著她往更遠的地方去。
卻正在此時,一道尖銳的女聲響了起來。
“宴洲,宴洲你看看我,我是淑清啊。宴洲你救救我,我不要到嶺南去,我會死的,真的會死的!”
云鶯被這尖刻的聲音嚇了一跳,條件反射順著聲音傳出的方向看過去。結果就看見穿著白色囚服,頭發凌亂不堪,瘦的不成人形的一個女人,正越過差役的嚴防死守,往這邊撲過來。
差役似乎也沒想到,竟有人敢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作妖。他們又驚又怒,更怕得罪了這邊的云鶯和陳宴洲,慌亂之中直接揮出手中的鞭子,要將林淑清卷回來。
奈何林淑清此時身上爆發出強烈的氣勢,這股氣勢撐著她往前跑了很遠。
若不是她被腳下的枯枝絆倒摔倒在地上,被后邊趕來的差役捉個正著,她是有可能跑到云鶯和陳宴洲面前的。
林淑清最后又被差役抓了回去。
差役為殺雞儆猴,兩個男人揮著鞭子直往林淑清身上招呼。
林淑清哀嚎求饒,一會兒說“宴洲你救救我”,一會兒又喊,“我懷了皇孫,你們敢打我,二皇子不會放過你們的”“啊,救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凄慘的哭嚎聲,一道道傳進云鶯耳朵里。
云鶯這時候才敢確認,眼前這個宛若瘋婦、身形枯瘦的女人,竟真是素來在京城頗有美名的林淑清。
她在很久以前,見過林淑清一次。
那時的林淑清還是長安候府的三姑娘,是高高在上的榮國公府兒媳婦。
娘家婆家俱都是鐘鳴鼎食之家,長期養尊處優,讓她眼高于頂、目無下塵。
她看著她們這些女人時,眉眼中充斥著厭惡、不屑與輕蔑。
好似她們就是一堆腐爛的花,既然已經壞了爛了,就找個沒人的地方發臭枯死,偏偏還要跑到人前招蜂引蝶,憑白引人笑話。
她一邊蔑視著她們,一邊又提防著她們,更是在察覺到危機的時候,想要一了百了,直接摧毀他們。
那時候的林淑清,踩死她就像踩死一只螞蟻那般簡單。
反觀現在,她飛上枝頭做了那人上人,林淑清則零落成你,任人踐踏。
云鶯心中唏噓,面上的神情卻平靜至極。
陳宴洲擔心她想起往昔,更擔心她心軟,懇求他救林淑清一命,便拉著云鶯往遠處走。
他沒有告訴云鶯的是,在判決下來之后,林淑清威逼利誘監牢中的獄卒,讓他們給他與二皇子帶話。
給二皇子帶去了什么話他不知。
給他帶的話是,若不過來救她,她就將他不舉的事情傳出去,還要散播一些榮國公府的秘辛,來毀國公府的百年基業。
不舉自然是無稽之談,至于秘辛,榮國公府確實有秘辛。但連他都探不出來的秘辛,她一個嫁到府里兩三年的媳婦,又能探聽到什么?
她這些話,不過是威脅罷了。
陳宴洲沒放在心上,隨她去了。
可父親卻不想讓一個女人胡言亂語,敗壞了府中清名,再讓榮國公府成為京城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
況且,自古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
父親略動手腳,林淑清被餓的每日只一碗清水。
她終于學乖了,也知道閉緊嘴巴的重要性,從那之后,再沒敢找過他。
如今,許是真的絕望了,許是覺得見面三分情,他們到底夫妻過兩年時間,他不至于真那么絕情,真看著她去死,她便又大膽起來。
林淑清蜷縮成一團,不住的翻滾著,想借此躲避獄卒們的鞭子。
但獄卒們做慣了押送犯人們的活計,打人的手法刁鉆極了。
林淑清躺著不動還好,她來回翻滾,反倒給了他們鞭打的便利。
最后,林淑清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打,整個人徹底老實了。
她被人拖死狗一樣拖到了隊伍中,云鶯回頭看時,恰看見她崩潰哭嚎的模樣。
云鶯同樣看見了長安侯夫人。
那位矜貴端莊的夫人,此時表情麻木的看著近前的女兒。她一個字不說,一個表情也做不出來,就像是佛龕中那些無情無欲的泥菩薩一樣。
這支要流放去嶺南的隊伍,再次出發了。
陳宴洲攥著云鶯的手,“別看了,敗壞心情。”
云鶯說:“她開始說胡話了,距離瘋也不遠了。現在,我有些可憐她了。”
陳宴洲蹙著眉頭,“你可憐她做什么?她當初還想要你的命。”至于說胡話,林淑清又有那一天不在胡說八道?
陳宴洲眉頭皺的緊緊的,像勸云鶯不要婦人之仁。
云鶯看著陳宴洲,說出了她憋在心中許久的話。
“林淑清要謀害我,她被判刑,那怕是死刑呢,她也死有余辜。”
可她死里逃生。
因為她僥幸保住一命,林淑清的罪責即便要重判,也頂多是一、二十年的牢獄罷了。
可現實是,她被流放到嶺南去了,且即便遇到大赦,也不能回歸原籍。
林淑清有今日之果,全是受了她祖父和父親的牽連,更是受了那個“連坐”制度的牽連。
巍巍王權之下,是容不得任何人,以及任何勢力去挑戰皇權的權威的。
也是以,作為“連坐”制度的犧牲品,她覺得林淑清可憐。
陳宴洲一開始,沒聽明白云鶯的話什么意思。可他到底是能考中狀元的人,其心性、悟性遠非尋常人能比。
也不過是疑惑了一瞬間,陳宴洲就明白了云鶯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竟是在妄言現如今的律法制度。
律法是統治階級手中的工具,妄言律法,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不就是對現存的階級制度,更甚者是皇權下的統治不滿?
陳宴洲將云鶯摟在懷里,輕輕的撫摸著她的背說,“這些話也就在我面前說說罷了,在外人面前,你不要說了。若被有心人聽到耳中,再拿來大做文章,府里怕是沒有安靜日子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