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紹田逃出生天,連滾帶爬跑到距離顧望塵最遠的角落。
他胯下一片濡濕,衣衫上還有一股騷味兒,竟是在剛才被毆打的過程中,被嚇尿了。
尿不尿的無所謂,總歸徐紹田也不在乎臉面。
他若真在乎臉面,當初也不會那般輕易的將云鶯販賣。
他現在心有余悸,滿心后怕。
果然能當權貴的都不是一般人,云鶯這親爹手上一股悍力,差點將他腦袋打成花。
他終于知道怕了,打心底里覺得后悔了。
早知道會有今日,他一定把云鶯當成祖宗一樣供起來,他再是不會賣掉云鶯了。
徐紹田大喘著氣,一雙眼睛驚恐的瞅著顧望塵與顧元熙。
這兩人一看就是父子,他放任他們的妻子/母親去死,固然太沒人情味兒了。但非親非故,他能救下云鶯已是他良心未泯,那能要求他將自己的生死置身事外,去救一個注定要死的女人?
他是個人,他可不是救苦救難的菩薩。
“貴人,貴人我真知道錯了,別打我了……”
看見顧望塵起身朝這邊走過來,徐紹田條件反射抱住自己腦袋。快別打他了,再打真就把他打死了。
顧望塵沒動手打人,他只是死死的盯著徐紹田,艱澀的開口問,“我發妻,最后可有說出什么話?”
徐紹田聞言猛搖頭。
說什么啊。
那婦人血崩,當時都在彌留之際了。指不定外邊的動靜她都聽不見了,她還說什么話。
這些腹誹徐紹田自然不敢說,他也不敢說些胡話哄騙云鶯的父親。考慮過后,也只能老老實實道,“沒有,什么都沒有。”
顧望塵眸光空洞,威武的身軀,在此時似乎都變得佝僂起來。
是的,徽音應該是什么都沒留下的。
婦人產后血崩,若有御醫在旁邊救治,指不定還能保下一條命。不然,她的身體只會一點點冷掉,慢慢的死去。
想到“死”這個字眼,顧望塵身體一晃,頭疼欲裂。
他終究是再沒問別的什么,在原地站了片刻后,就踏步往外走。
徐家的門檻不高,但那不高的門檻,對于此時的顧望塵來說,卻如同高山一樣難以跨越。
他踉蹌了一下,差點栽倒在地。
顧元熙及時跑過去,將父親扶住了,哭的淚眼朦朧的說,“爹,您小心點。”
“嗯。”
顧元熙又問,“爹,我們回去么?”
“回去吧,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顧元熙不樂意,惡狠狠的盯著徐紹田,“就這般放過這姓徐的?他冷眼看著我娘去死,還將我妹妹賣了……”
徐紹田聞言嚇破了膽,趕緊跪趴著到跟前來。
又是賣慘又是求饒,“貴人開恩,饒我一命吧。我,我即便是把令慈背回去,也不過是白折騰她一趟,讓她死……”
“你還敢說!”顧元熙目眥欲裂。
“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不說了。”徐紹田磕磕絆絆道,“好歹我還把云鶯救回了家,若不是我,云鶯……”
“讓你不要說,你還說,你是真不怕死不是?”
顧元熙一腳踹過去,徐紹田及時躲了,倒是沒有再挨一腳。
但這一下也把徐紹田嚇住了。
當老子的心狠手辣,這小的也沒好到那里去。
原本他還想借著他救了云鶯這件事,再纏上去——他在他們眼中固然罪大惡極,但成兒可沒錯。加上云鶯在家中時,最是喜歡這個弟弟,姐弟倆感情好的他們當爹娘都羨慕。只要他好好賣賣慘,云成未必不能從云鶯身上弄點好處來。
當然,他也只是想想,現在看到他挨打云鶯也無動于衷,徐紹田只能把這癡心妄想收回心里去。
顧元熙攙著父親往外走,陳宴洲也拉住云鶯準備出門。
可徐紹田到底不死心,又慘兮兮的喊了聲,“鶯兒……”
他喚云鶯,是因為賊心不死,可王梅娘也喊了一聲“鶯兒”。
王梅娘自來是個慈母,那怕云鶯不是她親生的,但她被徐紹田抱回家時,還是個出生不足十天的小嬰兒。
丁點大的小人沖著她打哈欠,還會沖她笑,王梅娘看的心都化了。
是王梅娘狠狠心,當了兩身好衣裳,又拿著自己的體積銀子,這才從集市上買來了一只有奶的母羊,每天喂著羊奶把云鶯養大。
即便是養個雞鴨狗,養個十年八年也有感情了。更何況云鶯本就貼心,與她這個母親還特別親近。更是因為心疼她這個母親,小小的云鶯把家里能做的活兒都接過來。
她幫她照顧云成云雀,給家里做飯洗衣,小小的人兒還跑到山上撿柴火,還跟著他們下地操持莊稼。
云鶯被徐紹田賣了后,王梅娘在家里發了好大的瘋,一貫賢惠好脾氣的婦人,把徐紹田的臉都抓花了。
可任憑她如何打鬧,徐紹田只不肯說將云鶯賣到那里去了,更不肯去將云鶯帶回家。
王梅娘鬧也鬧了,瘋也瘋了,能做的都做了,可依舊沒達到目的,她也漸漸的死心了。
再加上云成高燒,云雀出疹子,當娘的心被收了回來,漸漸的也就不提云鶯了。
可嘴上沒提,王梅娘午夜夢回,卻沒少夢見這個女兒。
她夢見云鶯含淚哭訴,說她快被人作踐死了;她還夢見云鶯沒飯吃、沒衣穿,穿著破衣爛衫,在院子里給貴人洗衣裳;更是夢見,云鶯出落的愈發周正,有人欲對她不軌;她甚至還夢見過,云鶯挺著大肚子,難產……
這一切夢境,都讓王梅娘心如刀割。她夜半醒來枯坐在窗口處,一坐就是一夜,整個人渾渾噩噩,那幾年消瘦的不成人形。
是搬到陵水縣后,她的精氣神才好起來的。也是搬到陵水縣后,她夢見云鶯的頻率才沒那么勤了。
可昔年只是夢,如今卻見到了真實的人。
是她的鶯兒啊。
是受了許多苦、許多累,才重新找回家的鶯兒。
看著女兒額角的傷口,王梅娘心中的痛苦再次席卷過來。
若是當年她警惕一些,鶯兒許是不會被徐紹田哄騙去縣城,也就不會被徐紹田賣掉。
可此時再想這些,已經太晚了。
她的鶯兒受盡了人世間苦楚,不會認她了。
云鶯站在門口處,側首看向屋內。
徐紹田眼巴巴看著她,眸中是她熟悉的算計和討好,養母則苦痛難當,愧疚自責。
以前云鶯也想過,賣了她,養父母會如何。他們會內疚么?會后悔么?會有一時半刻的不舍么?
答案現在她都知道了。
但她卻再也不會因為他們的情緒,牽動自己的愛與恨了。
云鶯默默的看了王梅娘一會兒,忍心那句“您多保重”,終究是調轉過頭,走出了房門。
門外,云成與云雀在廊下站著。
云成已經從滿是稚氣的孩童,長成了翩翩而立的少年郎。
他的容貌像極了徐紹田,可他那雙眸子,卻肖似了王梅娘。
這讓他在俊秀之外,更多幾分溫潤。只是一眼,便給人可靠、良善的感覺。
事實上,這個弟弟也確實是可靠的。
在云鶯被賣的那年,徐云成已經是六七歲的孩子了。他與云鶯一道外出時,總是搶著干活。他小小的身軀硬要扛起大大的柴火捆;他要幫著姐姐,將剛洗好的衣裳一起端回家;去地里除草收麥時,他也努力多做一些,好讓姐姐少干一點;即便是灶房里的差事,即便徐紹田明令禁止他幫忙,他也總是不聽,或是幫著摘菜洗菜,或是燒水刷鍋,他時時刻刻要粘著姐姐,要幫姐姐減輕負擔。
這樣的云成,云鶯如何會不喜歡?
她太喜歡了,所以當徐紹田給她洗腦,說賣掉她,是要給云成籌措學費,她不再掙扎了。
她默許了徐紹田的做法,她獻祭了自己,成全了弟弟。
過往的歲月里,她也從沒恨過云成。
可在弟弟坐在干凈明亮的私塾中讀書習字,她卻只能學習如何討好男人、如何讓他們貪戀她的身體、如何在陰謀算計中脫身時,當她落入別人的算計,差點沒命時,她到底有沒有后悔過,有沒有怨恨過,這些只有她最清楚。
云鶯看著淚流滿面的弟弟,想說些什么,最終只是梗塞了喉嚨,默默的抬起腳步。
云雀從身后追了過來。
“阿姐,你是我阿姐對不對?阿姐我是云雀啊,你不記得我了。”
云雀也是云鶯帶大的。
這么說不準確。
準確點的說法,是云鶯將她帶到了三歲。
小時候的云雀軟糯可愛。她肉嘟嘟的,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狀,看著很是討人喜歡。
云鶯也很喜歡這個軟糯糯的妹妹,晚上甚至帶著她一起睡。
這是云成所沒有的待遇,為此,云成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厭惡云雀的靠近,不讓她與他爭寵。
此時再觀云雀,從她的面龐上,依稀還能看見小時候的影子。可小時候的活潑可愛,早就被沉默內斂所取代。她那雙明亮愛笑的眼睛中,也逐漸充斥著麻木和疲累。
云雀巴巴的看著云鶯,說,“阿姐,你以后還回家么?阿姐,我們都很想你,你以后多往家來好不好?”
云雀今年十三歲,是個大姑娘了。她很聰明,又很笨。
她的心思顯露無疑。
她想借由這個姐姐,脫離現在的生活。
但是,云鶯說,“我以后不會再回來了,你們自己珍重吧。”
“阿姐,阿姐……”
在云雀的叫聲中,云鶯走出了徐家大門,與等在門外的父兄匯合。
徐家的動靜,將左鄰右舍都招了過來。
之前徐紹田說他們是家里的親戚,可誰家的親戚來做客,鬧這么大動靜的?
又是哭又是喊,又是叫又是嚷的,這怕不是親戚登門了,是債主登門了吧?
平民百姓家,誰家沒點糟心事兒?
住在這胡同里的人家,也就徐家最清凈。既沒有婆媳矛盾,也沒有姑嫂矛盾,既不存在孩子不爭氣,家里也不是特別窮困。這就是百里挑一的好日子,很是讓周圍人羨慕嫉妒。
難得徐家熱鬧起來,周圍鄰居呼朋喚友,都過來看熱鬧。
但也只是看熱鬧罷了,他們可不敢湊到跟前去,怕被打。
也就在眾人的矚目與議論中,云鶯走到顧望塵身側,挽著他的胳膊,喚了一聲“爹”。
顧望塵抬起頭,讓眼淚重新流回眼眶中。他伸出手摸摸女兒的腦袋,此時此刻,終于有一種真切的,女兒回到他身邊的踏實感。
“好孩子,爹帶你回家。”
“好。”
顧元熙依舊不忿,“爹,難道就這樣放過他們?”
“不然呢?”顧望塵說,“說一千道一萬,他們救了你妹妹,養大了你妹妹。”
“可他們把我妹妹賣了!”
“那就扯平了吧。”
“可他沒救我娘,放任我娘,我娘……”
“去死”兩個字顧元熙說不出口,只要一想到母親死前,處于那樣一個孤立無援的境界,他就暗恨。恨為何當初他不留在京城。若是他留在京城,指不定可以喊人來救母親。
但這些想法,顧元熙都說不出來。
因為他知道,即便他真的留在京城,他也幫不上什么忙。不僅幫不上忙,還會添亂。
母親的死,像是上天的注定。他只是渺渺凡塵中的一個普通人,他不能逆天改命,也就不能救回母親。
顧望塵拍拍兒子的肩膀,“算了吧。他本就沒義務去救你娘。再來,你娘血崩,怕是御醫來了也難救……爹將他打個半死,這事兒就過去了。”
顧元熙咬著牙,撇過臉去,不吭聲。
顧望塵看向女兒,“從今天起,咱們與徐家的恩怨都了斷了,禾兒可認同?”
云鶯點點頭,“女兒都聽您的。”
顧望塵也拍拍女兒的肩膀,“好了,爹帶你回家,帶你去見你母親。”
一行人往外走,后邊王梅娘與云成追了出來。
方才顧望塵的話,他們都聽到耳里了。
恩怨皆了。
以后他們與云鶯再也沒有關系了。
王梅娘看著女兒離開的背影,再一次淚流滿面。
可此時哭又有何用?
這個姑娘被他們早就丟了,早就不要了,他們不要她了,難道還不允許她回到自己爹娘身邊?
王梅娘扯著兒子回去,“別跟了,你阿姐的好日子來了。我們離遠點,別去打擾你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