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熱鬧是人的天性,即便是貴為朝廷的股肱之臣,以及端莊賢淑的命婦們,也不能逃脫天性中喜愛看熱鬧這一特點。
只在片刻間,就見這兩輛馬車處聚集了不少人。
其中有進宮與陛下商議要事的首輔、次輔,有去給太后請安的老王妃、老太妃,更有想求皇后娘娘給娘家侄子指親的承恩公府老中青三代女眷……
人越來越多,且都是有臉有面有權的人物,即便是禁衛軍一時間也不好將這些人都驅趕走。
禁衛軍們不開口,那些權貴們許是當眼下這認親的名場面當樂子看了,就也圍著看著不說話。
也是有人說話了的,就比如權威最大的首輔大人,他就問陳宴洲,“到底怎么回事兒?”
陳宴洲作揖見禮,滿面苦色,“還請稍后容稟。”
首輔頷首,“可。”
這廂云鶯牢牢的抓住車廂門,頭一陣一陣眩暈。
她在昏迷的邊緣徘徊,腦中一陣黑一陣白。
偏偏鉗制在胳膊上的力道還特別大,緊緊的攥著她,讓她想暈倒都做不到。
云鶯很苦惱,云鶯想開口說話。
可嘴巴張開,都沒來得及發出氣音,她就再也堅持不住,眼睛一閉昏了過去。
“女兒!我的女兒!”
陳宴洲眼疾手快要將云鶯接住,但他剛有動作,就被人一把揮開。
云鶯被顧望塵牢牢抱在懷里。
儒雅持重的男子此時面色大變,容顏上都是驚駭之色。
一串一串的淚珠不斷的從他眼眶中跑出來,他抱著人想用力,卻偏偏只能小心翼翼。他想娶試探一下女兒的呼吸,偏就是這樣一件小事兒,都讓他惶恐難安。
最后,到底是陳宴洲開口說,“世叔,您先別急,云鶯應該時傷口復發,外加勞累過度,暈過去了。您先將他交給我,我找御醫來為她診治。”
陳宴洲說著話,伸出手,要將云鶯從顧望塵手中接過來。
但想也知道,這根本不可能。
云鶯之余顧望塵,不僅僅是尋了十八年才見到的女兒那么簡單,她更是他的奢望,是他尚且活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使命。
他將云鶯視做珍寶,那真是比他最珍貴的東西還要更貴重許多許多倍。
此時此刻,他只怕自己一松手,女兒就再也找不到;他更怕這是一場臆想的夢,等他一松手,夢就散了,他就醒了,他已然找不到他心愛的女兒!
顧望塵不斷地搖著頭,不僅沒松手,反倒將云鶯抱得更緊了些。
倏地,他站起身,抱著云鶯就往宮里闖。
“御醫,快去找御醫。救救我的女兒!快來救救我的女兒!”
無故闖宮可是大罪!
要進宮,必定要遞了帖子,得了宮里皇帝、皇后亦或是太后的應允,再不濟就是提前得到宮里的傳喚。
可平西將軍的請見帖子是昨天遞進去的,他今天從宮里出來,若要再進去,必定得再次得到宮里的應允,否則,其行為與闖宮無異。
守宮門的禁衛軍見狀,俱都站起來阻攔。
“將軍還請退后!”
“將軍三思!”
“這位姑娘只是暫時昏迷,應該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將軍先將人帶回府上,我們這就將這邊的事情上報,想來很快就會有御醫賜下。”
禁衛軍們好言相勸,奈何顧望塵心揪在一起。他只要看看女兒慘白的面色,毫無血色的嘴唇,就心顫的厲害。
此時此刻,什么規矩,什么忌諱,什么好言相勸,什么懲處律例,全都不被他聽在耳里。
他滿心滿眼,此刻只有一個云鶯。
陳宴洲拿出榮國公府的帖子來,要拜托人送進宮請出御醫。卻也正在此時,人群后傳來一道威嚴老邁的聲音。
“塵兒,你先帶孩子回家,爹進宮求陛下賜幾個御醫來。”
眾人聞聲回頭,卻見他們身后,不知何時多出一個須發皆白的小老頭來。
老頭年邁,看著足有七十余。他身形也盡顯老態龍鐘,看著甚至有幾分駝背。
再看老頭的面色,端的是紅潤飽滿,讓人一看就知這是長壽之相。
而老頭年齡雖大,身形雖佝僂,可說話嗓門著實大,跟打雷似的。只這一點,可不就顯得中氣十足,是長壽之相?
別看這老頭其貌不揚,但細品其容貌,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那絕對和丑沾不上半分關系,再看還和顧望塵有幾分相似!
其實哪里是老頭像了顧望塵,明明就是顧望塵繼承了老頭兒的某些基因,和老頭有幾分相像。
這老頭兒也不是別人,可不正是顧望塵的親爹,現任吏部右侍郎,也即是現任宣國公。
宣國公沖首輔、次輔,以及幾位同僚頷首示意,繼而越過眾人,走到了顧望塵跟前。
顧望塵懷中抱著昏迷的云鶯,云鶯的面頰上仰著,整個外露在眾人眼前。
即便她眼睛閉著,但只看那熟悉的容貌,宣國公就忍不住動容,眼中瞬間漫上來幾分水意。
宣國公說,“孩子遭了大罪,快將她帶回家去吧。宮里規矩多,就先不讓丫頭進宮了,我去把御醫請來就是。”
顧望塵看著面前的老父親,哄著眼眶喊了一聲“爹!”
宣國公拍拍兒子的肩,“快別說了,這天冷的厲害,趕緊帶孩子回家去。”
顧望塵此刻心神俱亂,完全是宣國公說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應了一聲“好”,抱起女兒沖父親頷首,“兒子先離開了。”
“快走吧,在外邊遭罪。”
顧望塵都沒想起與周圍一圈同僚、上司招呼,這便抱著云鶯,要上馬車離開。
陳宴洲在他上馬車前,及時攔住他,“世叔,雖然這話不該說,但您與云鶯究竟是不是父女,還不能確認……”
云鶯是他帶來的,他總要將她安然無恙的帶回去。真這般不清不白的被人帶進宣國公府,這算怎么回事兒?
陳宴洲有他的堅持和立場,可這些堅持與立場,在此時的顧望塵看來,那都是狗屁。
什么世侄兒,什么年輕有為,什么麒麟兒,陳宴洲如今在顧望塵心中,只是一個肖想他閨女,還意圖不軌的登徒子。
他竟然還敢上前阻攔他把女兒帶回家!
不把女兒帶回家,難道把女兒交給他么?
云鶯就是在他的看護下,被長安候府的姑娘作踐成這樣。
她險些沒了命!
顧望塵似被人挖了心一樣。
他看看女兒頭上滲著血的紗布,再想想他前幾日他給母親請安時,聽大兒媳婦與母親說起的八卦。當時只當閑話來聽,可若是知道云鶯會是他尋了十八年的女兒,他,他只想回到那一日,將女兒接回家,將長安候府殺的雞犬不留。
顧望塵看著陳宴洲,“宴洲,你將云鶯帶到世叔面前,世叔感謝你。但這是我的女兒,我斷斷不會認錯的。我的女兒,只有在我的庇護下,我才能放心。你還太弱了,我不放心將女兒交給你。”
顧望塵說著話,再不理會陳宴洲,顧自抱著云鶯登上了馬車。
這廂陳宴洲還想伸手阻攔,冷不防被世叔扎了心。
好在他很快回過神,又想攔人,可那駕車的副將別看手腳俱殘,卻著實有一股悍力。
陳宴洲招架了兩下,便主動后退兩步。
此時打鬧起來,太過傷體面。
且世叔斷定云鶯是他女兒,再不肯撒手。他能和一個副將動手,難道還能與父親的至交好友動手么?
陳宴洲抿著唇,蹙著眉,眼睜睜看著馬車拐過彎,往宣國公府的方向行去了。
這廂陳宴洲回過神來,立馬要上馬車去追。卻不料,他才剛有動作,肩膀就被一股大力拍打一下。
“怎么回事兒,我怎么聽人說,那云鶯是望塵的女兒?”
陳宴洲回神,就見榮國公正匆匆走過來,在他身側站住腳。
一身悍威的中年男子,此時冷峻的面孔上一片焦灼之色,似是被剛才聽到的消息打懵了頭。
“臭小子,倒是說話啊。之前不是很能說,現在你怎么當起啞巴來了?”
陳宴洲深吸一口氣,“爹,您沒聽錯。若不出意外,云鶯就該是世叔尋了十八年的女兒。”
榮國公:“……”
榮國公人都麻了。
任是誰也想不到,老天爺他這么不按常理出牌!
虧他之前還說,斷斷不容許兒子娶那云鶯進門,若云鶯真是望塵的閨女,得,兒子怕是真娶不上人了。
榮國公罕見的撓了撓頭,愁的接連嘆了兩口氣。
這都什么事兒啊!
“快別傻站著了,你這臭小子,腦子缺根筋不是?這都啥時候了,你再磨蹭下去,媳婦就真的飛了。”
陳宴洲深呼吸一口氣,不與他爹一般計較。
攔他的是他,催他的也是他!
他是老子他說了算唄!
不過經由父親提醒,陳宴洲總算想起來,剛才一直被他忽略的問題來。
若云鶯真是世叔的女兒,世叔能同意他娶云鶯過門么?
就憑他曾與林淑清成親,還“放任”林淑清傷害了云鶯,他在世叔那邊的印象分,怕已經是負的了吧?
陳宴洲更加頭大了。
這廂陳宴洲馬不停蹄往宣國公府追了過去。
再說宮門口這場鬧劇,因為幾個主角先后離場,人群便漸漸散了。
可這熱鬧實在太爆炸了,也實在太牽動人心了,眾人即便進了宮門,也在沒見到皇帝、皇后和太后之前,低聲議論著。
“這誰能想到,世上還有這樣湊巧的事情呢。”
“若是早一會兒晚一會兒,指不定平西將軍都見不到親生女兒了。”
“也不一定,有緣分總歸是會見到的。”
“哎呦,說起緣分,那榮國公府的小子和那云鶯,該是有緣分的。”
“可不是么。兩人門當戶對,又彼此鐘情,指不定能成一對眷侶。”
“倒是那長安候府,這次怕是真要不好了……”
說起來長安候府也是冤,只是欺負個無依無靠的小丫鬟罷了,誰知道就踢到了鐵板。
先是被陳宴洲搞事兒弄的府里雞飛狗跳,人人惶惶不安。再是云鶯自己身價倍漲,成了有靠山有出身有來歷還有至親的國公府姑娘……
這世事變幻,可真是出人意料啊。
不僅貴婦人們在說宮門口的事情,就連那些進宮的朝臣,此時也隱晦的向榮國公與宣國公道起喜來。
榮國公看一眼宣國公,這位是他世叔來著。老頭兒一貫滑不溜丟,看起來圓滑,誰也不得罪,實則內宅自有堅持,在某些事情上也扎手的很。
榮國公府與宣國公府做秦家……他倒是滿心愿意,就是不知道宣國公府這對父子愿意不愿意。
榮國公不說話,宣國公則笑著打哈哈。一會兒說,“孩子還太小”,一會兒說“孩子遭了罪,得多請幾個太醫瞧一瞧,多在府里養幾年”,又說,“府里陽盛陰衰,就稀罕這么個姑娘。”
好似什么都沒說,但又好似把什么話都說了。
現場都是十八個心眼子的人,聽話聽音,誰還不明白,宣國公這是不看好這門親。不過大家都是場面人,看破不說破就是了。
等越來越靠近陛下辦公的龍臺殿,眾人都不說什么了,俱都保持安靜,整理儀冠,屏息凝神,肅穆昂揚在旁邊等待陛下宣見。
這時候,皇宮內外,關于“平西將軍認女”這件事,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傳了出去。
不說宮中幾位大頭人物都知道了,就連市井百姓們,此刻張口就是一句,“你聽說了么?宣國公府……榮國公府……長安候府……”
市井間的百姓很快被這爆炸性的消息引爆。
宮廷內,皇帝宣見了幾位朝臣后,等待幾位朝臣見禮問安的間隙,往宣國公身上看了好幾眼。
宣國公是個混不吝,又是個老滑頭。好在他這人眼皮子活絡,陛下但有什么盤算心思,他總能先一步為陛下沖鋒陷陣。
既他如此識趣,陛下對他也多幾分喜愛。
即便他倚老賣老,偶爾總弄出些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來,陛下也高高抬起、輕輕放下。
陛下對宣國公,似乎是有幾分縱容在的。
見眾人行禮后都站直了,就聽陛下先是賜座,隨即直接就說道,“宣國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