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馮氏被人攙扶著,從地上坐起來。
“娘娘。”
“有什么話,你說。”皇后娘娘眸色復雜,看著面前迅速恢復鎮定的小馮氏。
小馮氏身體孱弱,面容也只是清秀,可她能在長姐死后,讓榮國公同意娶她為續弦,這其中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榮國公要繼續與馮家做姻親的想法在,可小馮氏這個人,也頗有可取之處。
就比如現在,她明明站都站不穩,神情卻已經平靜。整個人堅韌強勁,宛若一棵百折而不容摧毀的松柏。
小馮氏嗓音嘶啞,看著皇后娘娘道,“不知娘娘的人在發現林氏時,可曾發現這宮闕中還有其余人?”
這話可真是一擊斃命,直指核心。
怪不得榮國公續弦之后,也沒別的花花心思,甚至連府中早先的幾個妾室也都打發了,只全新全意守著小馮氏過日子。甚至就連幾個兒女,除了前頭夫人生的,剩下的全都是小馮氏生的。
這種機敏,這種強韌,再加上面容上的孱弱作為矯飾,榮國公被她吃拿把捏,還不是手到擒來?
皇后娘娘心中暗嘆一聲: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轉而想起小馮氏的話,皇后娘娘心中有答案,只是卻不能告訴她。
小馮氏從皇后娘娘的遲疑中,已經推斷出來,這宮闕中早先還有一個人在。不出意外,那人就是林淑清的女干夫!
那人指定就是此番前來赴宴的勛貴子弟,更甚者,已經被皇后娘娘扣在手中!
小馮氏徑直道:“還請娘娘告知臣婦,那人究竟是誰?”
皇后娘娘遲疑著,到底是沒將那人究竟是誰說出口。
這愈發證明了,那人確實被皇后娘娘的人抓住了。只是介于對方的出身,不太好說明此人是誰。
能讓皇后都心存介懷的,會是誰呢?
林淑清連自家宴洲都視若無睹,能入她眼的,還能是誰呢?
仔細一盤算,人選寥寥無幾。
這寥寥無幾的幾個人,再一篩除掉近兩三個月不在京的,剩下三人,俱是皇子王孫。
小馮氏心中宛若沉了一塊兒巨石,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大殿中安靜極了,皇后娘娘眸含淺憂與歉意,再看那兩個宮娥,此時正努力壓抑著呼吸,狀若隱形人。
林淑清胸口起伏著,酣睡著,全然不管這因為她的荒唐與任性鬧出的復雜局面,究竟會走向何種田地。
因為地板冰涼,她面頰微微泛出青白來。小馮氏見了,伸手要將她拉起來。
旁邊兩個宮娥見狀,得了皇后娘娘示意,趕緊過來幫忙。最后,三人協力將林淑清弄到旁邊的榻上去。
小馮氏道:“到底是懷了胎的,即便不是我兒的,也是別人的……娘娘,臣婦最后請問一句,可能將那人交予榮國公府?”
是交予榮國公府,是榮國公府要個交代,而不是她本人。
皇后娘娘能拒絕得了她本人,但不能拒絕榮國公府,那會讓重臣寒心。
皇后娘娘遲疑許久,到底是斟酌著說,“此事,本宮也做不了主。本宮已命人將此間事情告知陛下,稍后究竟如何,陛下應會與榮國公分說一二。”
小馮氏聞言,略松一口氣。
榮國公不會坐視兒子受此侮辱,不管那背后人是誰,也不管林淑清究竟是自愿或是被逼,這件事不給榮國公府一個交代,她不會同意。
再就是,林淑清這個兒媳婦,榮國公府不會再要了。
小馮氏心中轉過這些東西,就給皇后娘娘行禮道,“事已至此,臣婦不再多留,這就回清平殿去。此間事情多勞皇后娘娘費心,辛苦娘娘了。”
“不辛苦。來人,送榮國公夫人回清平殿。”
小馮氏匆匆來,又匆匆去。
她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注意到這種情況的人很少。
但也有那眼神敏銳的,先是注意到小馮氏與皇后前后腳離開,再是注意到,小馮氏回來后神色不對,精氣神明顯差了許多。
這位夫人心里還嘀咕了,說是不會在外邊受了寒吧?
但也只是隨便這么一想,并未往心里去。
因為這時候宴到尾聲,席間走動的人更多了。不單是小馮氏,就連長安侯夫人,宣國公夫人等人都已經不在殿內,不知往何處去了。
說及長安侯夫人,今年也是湊巧了,她與小馮氏的座位相隔并不遠,往來不過三五個座位。
這么近的距離,長安候夫人自然時刻能注意到自家女兒。
眼瞅著林淑清出去許久不見回來,小馮氏又是剛剛從外邊回來,長安候夫人就想喚住小馮氏,問一問她在外邊有沒有看見淑清。
可是,連喊了兩聲“親家母”,都沒見小馮氏有絲毫回應。
旁邊有貴婦人聽見了,還以為是小馮氏沒聽見,還揶揄了一把,“你親家母喊你呢。”
但小馮氏只是笑。
那笑涼涼的,看的打趣的人頓生退意,再不敢管閑事了。
長安候夫人見狀,直覺一蹙眉,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但都沒等她去證實,這預感是不是與淑清有關,就見一個小宮娥拿了皇后娘娘的腰牌來,請她過去一趟。
這種宮宴上,是斷然不會有人拿皇后腰牌作假耍弄的。既然拿出來了,那就是皇后娘娘真的有請。
再聯想到,方才小馮氏與皇后娘娘前后腳出去,小馮氏對她的喊話置之不理,小馮氏剛回來,這邊皇后娘娘又喊她過去……
長安候夫人一顆心,在此時七上八下,撲通撲通跳的幾欲從喉嚨里蹦出來。
這一場宮宴,表面上歡笑鬧騰,喜氣洋洋;背地里劍拔弩張,歇斯底里。
幾家歡喜幾家愁苦,不過是眨眼間的事情。就如那飄在宮城上的煙火,不過幾個呼吸間,便都在宮城上空一一呈現。
宮宴結束,眾人相繼出宮。
陳宴汐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家隊伍中似乎少了一個人。仔細一看,可不正是自家二嫂。
陳宴汐扯了一下小馮氏的衣衫,睡眼惺忪的問,“娘,二嫂呢?”
“你二嫂身體不適,早些回去了。”
“這樣啊。我中途睡了一會兒,都不知道。”
“和你沒關系,你打起些精神,等回了府再睡。”
“好。”
母女倆低聲說著話,走在小馮氏另一側的張祿熹聞言沒插嘴,只不著痕跡的將狐貍毛的斗篷往下頜攏一攏。
林淑清有沒有先一步回府休息,她不知道。但伺候了婆婆好幾年的張祿熹知道,婆婆現如今心情很不好。明明是壓抑著怒氣,卻還努力做出什么都沒發生的樣子,那指定是發生了驚天大事。
不出意外的話,這件事應該和林淑清有些關系。
如今都是等著出宮的人,眾人魚貫相接,或許是乏了,或許是想到再等兩個時辰就要進宮朝賀,著實身累心累。于是,便都不再說話,只沉默的踏著宮里的青石板,一步步往宮門口挪。
等榮國公府的幾人相繼出了宮,就看到榮國公父子四人,已經在宮門口等著了。
陳宴清、陳宴洲以及陳宴淮三兄弟站在一塊兒,另一側榮國公與一個身量清瘦,容貌滿含風霜,渾身卻自有一股儒雅之氣的男人湊在一起說話。
看見小馮氏幾人出來,陳宴洲三兄弟趕緊迎過來。看到小馮氏在看榮國公,陳宴清忙解釋說,“平西將軍此番回來,特意給爹帶了幾壇烈酒。兩人正在商定何時喝酒的事兒。”
小馮氏收回視線,應聲說,“你爹與平西將軍素來交好,這些年也沒斷過聯系。那酒是你爹特意托平西將軍帶過來的,平西將軍還勒索了你爹幾根老山參過去。”
陳宴清哈哈笑,“原來竟是這樣。”
那廂平西將軍顧望塵看到這廂諸人都在等著,也就不與榮國公多說了。兩人互相拍了肩膀,約定下次喝酒時間,榮國公便踏著大步往這邊來了。
到了跟前,榮國公似全然沒發現隊伍中少了一個人。只扶著小馮氏上了馬車,“你當心點,年紀也不小了,可得顧好了自己。”
小馮氏心一酸,這一刻,滿眼的委屈幾乎要化作淚水流出來。
但大庭廣眾之下,小馮氏也做不出丟臉的事情來。只輕應了一聲,扶著榮國公的手臂,上了馬車。
夫妻倆的言行舉止全都在幾個小輩的注視下。敏銳如陳宴清與張祿熹,再次察覺到不妥。兩人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出如出一轍的懷疑與思索……那就不會錯了,指定是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會是什么呢?
陳宴清夫婦神色都收斂起來。
陳宴淮是個傻樂呵,但他對人的情緒最敏感。母親不高興,上了車之后,眼睛還驟然紅了。陳宴淮不好多說什么,免得話音傳出去,讓旁人聽到。但卻急的抓心撓肺,不住的抓著母親的手揉搓著,“娘,你有什么心事,回頭你和我說。”
小馮氏直搖頭。
如此凄苦的氛圍,直到眾人回到榮國公府還沒止住。
等眾人先后進了府邸,又齊齊送了小馮氏回文華苑休息,打發走陳宴汐、陳宴淮,只剩下世子夫妻與陳宴洲,榮國公才一言不合直接上腳踹,“你個逆子!”
陳宴清與張祿熹被嚇了好大一跳。
張祿熹趕緊去扶婆婆,陳宴清則連忙阻止父親。
“爹,爹您做什么呢?大過年的,您怎么對宴洲動起手來?爹,您趕緊收收手,別把宴洲打壞了,再過兩個時辰還有大朝會呢。”
榮國公宛若一頭暴怒的雄獅,看著直挺挺跪在地上,卻沒有絲毫悔意的二兒子,氣的怒火沖上天靈蓋。
“我打死你個混賬東西!你個逆子你都做了什么?你敢當面跟你爹說說么?陳宴清你松開老子,老子今天不打死這個不孝子,老子不姓陳!”
如此鬧騰,要揭破家丑,張祿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硬著頭皮留下來,只當是安撫傷心欲絕的婆婆了。
榮國公大怒,“我是事務繁忙,沒空管你院里的事兒。可老子是不是給你說過,要是有什么不妥,讓你及時來告知老子。陳宴洲啊陳宴洲,你把你爹說話當放屁!你他娘的長本事了,有事兒自己蟒著上,你爹還是在皇上哪里知道了只言片語。”
毫不夸張的說,今天從皇上身邊的大伴嘴里,聽到林淑清懷胎兩月有余,奸夫還是二皇子時,榮國公一口口水嗆住,差點沒把自己原地送走。
這么大的事兒,就發生在宮闈內,還碰巧被巡夜的侍衛撞個正著。二皇子倒霉,推開林淑清要逃時,還碰巧踩到了林淑清頭上掉落的珠釵首飾,直接崴了腳踝,以至于被人抓了個現場。
聽聽這一出一出的,若不是真實發生過的,他還以為這誰在臺子上演戲本呢。
可這不是戲本,這是現實。
是他娘的比真金還真的事情。
榮國公若不是早和老二說過,林氏頻繁進香不妥,在聽到陛下的話語時,他就不會那般暴怒。
許是陛下覺得他的暴怒,是因為林淑清不守婦道,是因為二皇子搶占人妻,二人暗通款曲置榮國公府與無物。皇帝也是言辭懇切,說了許多“老二逆子,朕必有重懲”的話。但榮國公知道,他最先氣的并不是二皇子與林氏通奸,而是陳宴洲既已查明這件事,卻沒有第一時間將之告訴他這為人父的,而是自己選取合伙人,在暗中動手。
他就不怕那人陰他?
他又有幾分成算,這事兒沒有疏漏,事后不被人捏著這把柄威脅?
他就有全部把握,事情一定會如他預料的一般進展?
榮國公那一瞬間想了許多許多,甚至已經想到,他們沒有掃好尾,被宮中的扯著線頭,將整件事掀翻。
屆時,二皇子與林氏難辭其咎,可他陳宴洲呢?他又能得了什么好?
愚弄陛下,混淆視聽,算計宮廷,下場好了落個剝奪一切官位爵位,終身不能進京;壞的話,就不僅僅是丟命了!
榮國公氣的面色猙獰,渾身的肌肉都在抖動。
他“唰”一下從腰間抽出腰帶來,在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時,“啪”一下就甩在了陳宴洲后背上。
只一下,陳宴洲后背就見了血,皮開肉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