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宴洲回到前院,煩悶的心情已經平復下來。
然而,等他看到了隨雨遞過來的書信,他的心情又陡然直下,變得更加郁悶。
他讓云鶯進京,本也沒準備讓她呵林淑清呆在一個屋檐下。
這兩年來,林淑清折騰的手段他略知一二。但就那一二,也足夠陳宴洲膽寒。
他不能想象,若是將云鶯帶到府里來,林淑清會將她折騰成什么樣兒。也是以,進京時他就給京中的人手寫了信,讓人將城內他的一套私宅收拾出來。
那宅子附近有兩座私塾,宅子鬧中取靜,是個隱居的大好居所。甚至連她能用到的衣物被褥等,她都提前讓人準備好了,連伺候的丫鬟,都選買了兩個。
可惜,他還未來得及與云鶯說這些,云鶯已經心生退意,要住在寺廟里。
大過年的住寺廟,城里多熱鬧,寺廟里就有多冷清。單是在心中想想,陳宴洲心中都有些難受,真若是安排云鶯住過去,他怕是要日思夜念,晝夜難安。
可若是不答應她的提議,她那脾氣上來,也是會不依不撓。
再有剛才他對林淑清提及云鶯和秋寧的賣身契,林淑清對云鶯的怨恨更深一層,這時候若讓林淑清知道云鶯入了京,怕是林淑清能直接帶人打上門去。
林淑清對他動手都不手軟,還指望那會憐惜云鶯?還是別做夢了。
想過這所有,陳宴洲竟覺得,似乎讓云鶯暫時先安置在寺廟中,竟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可寺廟當真過于凄清……
陳宴洲思來想去,到底是回了一封信過去。
等寫完回信,他身上為數不多的那點困意也消失干凈了。
他洗漱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空蕩蕩的屋子中,只有他偶爾發出的嘆息聲。
也是在這時,陳宴洲下了決定,有些事情,是該做一個了斷了。
云鶯收到二爺的來信后,提著的心終于放了下去。
有了二爺的應允,加上距離年根越來越近,墨雪加急趕路,幾人在翌日下午就進了京城。
墨雪帶云鶯去靈惠寺安置。
靈惠寺在京中名聲赫赫,這邊求子和求姻緣都特別靈驗。
甫一進入寺廟,就見右側生長著一株巨大的姻緣樹,樹上掛滿了綢帶與寫了祈福語的條綢。往來到處都是年輕的小婦人,以及比肩而行的男男女女。
寺廟的風水好,來求佛的人就特別多。尤其到年根了,寺廟的香火更加旺盛,險些出現人擠人的情況。
云鶯他們到了靈惠寺時,已經很晚了,這邊的院子已經全部有人住了。
沒辦法,最后墨雪捐了一大筆香油錢,才勉力讓僧人幫忙看看可有今日下山的香客,最后及時在香客下山前,定下了院子,讓云鶯住了進去。
做完這些,云鶯就催著墨雪回榮國公府復命。
墨雪應下來,卻到底是擔心她身邊沒人照應,便臨時雇傭了靈惠寺下邊,一個專門做粗活的大娘這幾天過來跟著云鶯。
大娘打包票說,會把云鶯照顧的好好的,保證一根頭發絲都不會少的,墨雪這才帶著憂心,領著人往榮國公府去了。
這一天已經大年二十六了。
等云鶯在寺廟中睡了憨熟的一覺,天光放亮,這一日是大年二十七。
二十七,宰年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除夕餃子年年有。
寺廟自然是不吃葷腥的,但靈惠寺的素雞是用豆腐做的,特別鮮香味美。
云鶯入鄉隨俗吃了不少,胃口得到極大滿足,心里那點空虛,似乎也在此時被填滿。
一個人呆在寺廟中過于無聊了,云鶯也不是那過分信佛的人。可現在也無事可做,她也學著那些上香的人,挨個大殿轉一轉。
在轉到一處偏僻的大殿時,云鶯就見前邊排著許多人。
她沒多想,還以為這邊是有什么大師傅在講經,就也排在隊伍末尾,順著人流往前走。
都走到半截了,云鶯飛遠的思緒才陡然回來。她才在旁邊人的閑聊中知道,這殿不是講經殿,而是個解簽殿。
大殿正中就盤腿坐著一個慈眉善目、發須皆白的大和尚。
大和尚面前放著一個簽筒,里邊密密麻麻放了足有上百支簽文。
有信徒走上前,抱起簽筒一通搖晃,那簽筒中便掉出一支簽子來。
得了上上簽的喜笑顏開,得了下下簽的垂頭喪氣,挽起袖子要重來。
云鶯看的起勁兒,不知不覺前邊就只剩下一人了。
在那位大嬸撿起地面上的簽子,交給大和尚時,云鶯趕緊錯開了兩步,離開隊伍。
大和尚瞧見了,輕笑著看著云鶯說,“來了就是有緣,施主不妨稍等等,也搖一支簽來看看。”
云鶯想了想,搖搖頭,“我不知道該求什么。”
“婚嫁子嗣,前程因果,但凡你心中有念想,就可以求一求。”
“可求來的,也只是個安慰罷了……”
云鶯垂下眉眼,最終也沒有去碰那簽筒,而是邁開腳步,往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回了院子后,尋來的大娘正在給云鶯搓洗衣裳,見云鶯回來,大娘將濕手往身上一擦,就要去給云鶯倒茶。
云鶯道:“你忙吧,我自己來。”
她回屋喝了水,很快找到了事情做。
云鶯拿著從小沙彌哪兒拿來的《法華經》,又買了紙筆來,不慌不忙的在房中抄經書。
紙張并不怎么好,墨水落在紙上后,會洇出痕跡來。這讓字體有些變形,瞧著沒有往日好看。
這是紙張的緣故,但云鶯想,這也是她的字寫的不到家的緣故。
換做二爺,即便筆墨暈開了又如何?
好字就是好字,是不會因為紙張粗劣,就變成壞字的。
云鶯抄了十頁經書,夕陽就落下來了。
屋內的光線變得暗淡,云鶯就將紙墨筆硯收拾起來。
她只是來修身養性的,又不是要練字當書法家的。
寫一會兒就行了,真要是把她這雙明眸善睞的杏眸弄近視了,她會哭死的。
傍晚了,逗留在靈惠寺的香客大多下山回府了。
山上安謐了下來,只有裊裊的香火氣斷斷續續的傳來。一時間,只讓人心曠神怡,煩惱通消。
云鶯來了靈惠寺不到兩天,可卻像是已經被洗滌了塵世間的污濁,整個人都變得通透明快。
她用了膳,簡單擦洗過睡覺,這樣的日子竟過的很快,眨眼就到了除夕。
不說云鶯如何,只說二爺給云鶯寫完回信后,就躺在床上睡起來。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才陷入睡眠中,感覺沒睡多大一會兒,就聽到外邊隨雨喊,“二爺,醒一醒,國公爺回來了,喊您往書房去一趟。”
陳宴洲恍若夢中,片刻后才一下從床上坐起來。“知道了,你告訴父親一聲,我稍后就來。”
他重新洗漱過,換了家常穿的衣裳,徑直往父親書房走去。
進入其中,就見香煙裊裊,屋內滿是檀香氣。榮國公背對窗子而立,高壯的身影挺拔威嚴,自由一股山岳巍峨之氣。
他此時正負手看著院子里的風景,又似乎是在想什么事情。
聽見身后的動靜,榮國公轉過身來,看著長身玉立的兒子走進,眸中溢滿欣慰。
“坐下說話。”
父子倆要說的,自然是昨晚上陳宴洲與陛下的一言一語。
官場上一些事情,陳宴洲有時候不方便對母親多說,但對于父親,自然是父親問什么,他便答什么。
一問一答間,將昨晚的事情都弄清楚,榮國公眸中笑意更濃郁了,“我兒升遷指日可待。”
“只是短時間內沒有合適位置,章知府那邊,短時間內怕是也不會放人。”
“這些你別管,我來給你解決。”
章知府不會放人,蓋因為下邊那么多縣令都是吃干飯的,陡然來這么一個能干的,兩年做了別人二十年都做不成的事兒。章知府靠著自家兒子,很是漲了一波政績,不想放人情有可原。
但若陛下下旨,章知府還能和帝王對著干不成。
再有就是沒有合適的位置一事……
榮國公說,“你外放前就是正六品,雖然被貶官到云歸縣為正七品縣令,但你做出了不菲政績,三年考評均為上上,讓你官回原位肯定是最低提拔。若有可能,五品也不在話下。”
陳宴洲聽著榮國公的指點,微頷首低聲說,“兒子也如此認為。”
“五品,五品的京官倒是能騰挪出來兩個……”
“父親,兒子不想回京。”
榮國公陡然擰起濃眉看向兒子,“不想回京,難道你還想繼續外放?”
“這也未嘗不可。”陳宴洲說,“京城有您,有大哥,我放心。再來,兒子還年輕,還想多歷練幾年……”
榮國公想了想,“這也不是不行。”
自古“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當初他這兒子高中狀元,直接被陛下點進翰林院為正六品修撰。
原本他給兒子預設的道路,是讓在在翰林院先待上幾年,磨磨脾氣,熟悉下官場的套路。等三五年后,就想辦法讓他外放攢資歷。
資歷攢上個兩三屆,等回了京他就將兒子塞到六部去。
進入六部,再往內閣去,就好用力了。
卻不料,這犟種為了為了他那恩師,與陛下硬干起來了。
結果好了,雞蛋碰了石頭,直接被貶到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云歸縣去了。
原本他還覺得,這小子怕是要受打擊,之后能不能起來都兩說。
卻誰又能想到,不過兩年多時間,這小子又風風光光回了京城,且帶回了那樣一份亮眼的答卷。
榮國公痛快極了,果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
榮國公正在沾沾自喜,陳宴洲就開口說,“您幫兒子留意一下,有沒有合適的外放位置。短時間內蜇摸不到也沒關系,陛下這邊我可以拖一拖。”
“拖一拖?難道你還想回你那云歸縣去?”
陳宴洲沒覺得回去有什么不好,云歸縣清凈,那里就像是世外桃源一樣。在那邊云鶯日子自在,也不會胡思亂想,他們過的是尋常小夫妻的日子,靜水流深,處處溢滿情誼。
反倒是去了繁華之地,她礙于身份將自己藏了起來。他至今想起那畫面,都抑制不住心痛。
陳宴洲陡然提起,“父親,我若與林氏和離……”
榮國公渾不在意的說,“和離就和離,總歸你的心不在她身上,那林氏也不把你當盤菜。”
“父親的意思是……不反對?”
榮國公大手一攤,“反對什么?你都這么大了,過日子難不成還要你爹操心?我操心你三弟、操心汐兒那嗜睡的毛病都操心不過來,你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說完這些,榮國公自覺與這個兒子沒什么可說的了,就大手一揮,“行了,你走……等等。”
榮國公看向兒子,眸中陡然深沉,“你和林氏和離我不反對,但你若想娶你身邊那丫鬟進門,不行。你別告訴我你還真是這樣想的?呵,你個孽子,你堂堂榮國公府的嫡次子,以后指不定要入閣拜相的人物,你娶個丫鬟進門,你也不怕后世人笑掉大牙。”
陳宴洲南下時,榮國公在兒子身邊放了兩個人護持。明面上是兩個,但兒子要去的是食古不化的嶺南府,榮國公不放心之下,暗地里實際上又給了四人。
這四個人不到危急關頭不露面,以至于陳宴洲雖能感覺到他們存在,但基本也都無視他們。
但這四個人看似什么都不做,但其實,什么事兒都做。
就比如說,陳宴洲在云歸縣的事兒,無論大小,只要值得一提的,這些人都會提上一嘴,攢上十天半月往京中送一次。
云鶯跟隨進京的事兒,不算大也不算小,但在榮國公屢次追問兒子為何走這么慢的情況下,那些暗衛也再次說明是因為顧忌云鶯姑娘的身體。
于是,本來不被榮國公看在眼里的云鶯,突然就有了幾分存在感。
榮國公說,“丑話說到前頭,這事兒我一千一萬個不同意。你趁早歇了這心思,不然,老子丟不起這人,老子連你這兒子都不要了。”